《他们》阿米巴

4、火种

　　当两个有某种相似之处的人相遇的时候，这两人都会有感觉。
　　因此尽管他那条警觉的罗威纳并没有任何反应，他还是能在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感到一阵可怖的灼热的痛楚——那种感觉大概就好像一只老虎发觉自己步入了另一只老虎的领地一样。
　　或者是年龄的缘故，他感到的厌烦大于恐惧——更何况他……“他们”都本能地察觉到对方不足为惧。
　　他扭过头，看见那个男子就站在马路对面，看上去并没有往他这边看过来，只是盯着信号灯的变化，好像真的是在专心地要过马路。
　　而这时候罗威纳也察觉到了什么不测，立刻大声吠叫起来，拼命地要朝那人的方向冲去，他手上的狗链顿时被拉直，勒得手指像要被拉断了一般地疼痛——如果他此时放开链子，罗威纳大概就会闪电般地冲过去咬断那人的喉咙。
　　它可以做到，那个人来不及避开。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有松手，只是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轻快地朝自己走过来，并且听见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自己耳膜中响起：
　　“你好，琼斯先生。”
　　罗威纳的吠叫声更大了，他不得不把它往后扯才能保证对方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你是谁？”
　　然后他望向这个停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的青年，淡蓝的衬衫和深蓝色的长裤，白色的运动鞋还有小号的灰色旅行袋，这个人身上的一切看起来都不是新的，然而却异常干净整洁。他的头发很长，像乌鸦的羽毛一样泛着淡淡的蓝头儿的冷光，被皮筋简单地束在脑后。
　　还有一张英俊而且正直的骗子的面孔，和一双完全不像年轻人的眼睛。
　　“潘叫我雷锋罗。”
　　陌生人淡淡地说，伸出一只手来——是一只右手，和被晒成浅棕色的左手以及整个身体有点不同，肤色稍浅。
　　他顿时有些明白自己碰上的是谁了。
　　“叫我诺亚——我们坐下谈。”
　　他说这话时，张望向附近的一家小小的避风塘茶楼——手里的狗链给了他一个不握手的好理由。
　　“好的。”雷锋罗收回手，跟随诺亚往那里走去。进门之前，诺亚把狗链倒换了一只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那头已经空了的链子塞进了口袋里。
　　这就是完人诺亚和雷锋罗的相遇。说实话这并不是愉快的碰面。特别是对于诺亚来说，雷锋罗给他的感觉就像一蓬烈火——稍微靠近都会有灼烧的刺痛感。然而这一点都不是雷锋罗的错，恰恰相反，这个异客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温和有礼。
　　“你不跟我握手。”除了这句话。
　　“你会烫伤别人，你不知道吗？”诺亚一面说一面含着自己杯子里的冰块，他的舌头完全感觉不到果汁的甜味。
　　“一共是……四个？”雷锋罗没理会他，只用一双大手握着杯子，他的那一杯里的冰块融化的速度快得不正常，“你们传递的不是火种，是危险的妖孽。”
　　“你这种蝼蚁一般的凡人能知道多少？”诺亚冷笑起来，他嘴里的冰块仍然没有融化，而雷锋罗那一杯已经几乎看不见冰块了。
　　他们俩在沉默中对视了两秒钟，直到雷锋罗手里的那一杯饮料沸腾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你已经到了后期，”雷锋罗拿开了手，饮料终于渐渐凉了下来，“那些金属像是毒素一样在身体里蔓延，直到它们完全喧宾夺主。”
　　“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还要做这种蠢事简直是疯了。”诺亚用后面的牙齿狠狠将冰块咬碎，那“咔嚓”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大爆炸中心的那个金属男孩给炸碎的时候那可怖的响声。
　　“你们在打一场消耗战，而我想要速战速决，”雷锋罗慢慢低下头，抬起右手似乎想要遮去窗外刺眼的阳光，“已经有太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了，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也不再是合适的战场——而且丫头和阿帕也经历不起，父亲。我们没法扑灭这股野火，那么就让我们自己再燃起一堆火筑起自己的堡垒围墙吧。”
　　诺亚在雷锋罗刘海下的影子里看见那双眼睛有一瞬间是绿色的，像是潜伏在暗处的什么野兽，他那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握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
　　诺亚很少想要杀什么人，不过他从知道雷锋罗出现起，就根本没有想把对方当做一个人类对待。
　　和他一样，雷锋罗也是“携带者”，虽然他携带的那一个年轻而且缺乏经验，然而加以时日未必不会变成另一个祸害。更何况，即便仅就个人感情来说，诺亚也极其憎恶雷锋罗这种人。
　　诺亚手下没有留情，雷锋罗的抵抗也是拼了全力，两人乍看上去还坐在那里没怎么动弹，却是已经生死相搏了一场。
　　然而，诺亚终于还是差了一着。
　　雷锋罗的那一杯饮料沸腾的声音正渐渐小下去，现在已经到了凡人的耳力听不见的音量。
　　“……你是神，然而你不可能完全没有感情。”雷锋罗摇晃了一下，却还是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脸色惨白，一只手横在胃部，身体痛苦地折弯着，但是还活着。
　　“你看上去冷食吃多了。”诺亚冷冷道，伸手覆过雷锋罗的那一杯，瞬间便让已经沸腾的液体凝成一团硬块，“需要我叫服务员帮忙吗？”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雷锋罗说这话时，诺亚看见他的冷汗就滴在桌子上。
　　“不送。”诺亚说，然后闭上眼，静静数了十个数，再睁开。
　　他的对面已经空了，这让他皮肤下面某种可怖的东西狂怒地沸腾起来，尽管已经这样和那个该死的怪物相处了几十年，他还是无法适应那种痛楚。
　　一点点被吃空的痛楚，一点点被烧坏的痛楚，将要一直伴随他还有其他的接受这个沉默的任务的人直到生命尽头的痛楚。
　　但是只要这是值得的，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