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夫人》歌于畔

29、第二十九章

　　引花溪早已没有鱼了，烛九阴一怒，令大胤大旱了八个月的后遗症此刻显露了出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胤版图上的青碧都转为枯黄，引花溪边上的草根都快被啃了个干净，裸|露出了泥土本身的颜色来。

　　后来天降大雨，引花溪才渐渐恢复了活力。近日天气和煦，只是时至下午，余热难当。引花溪附近都没个人影。在大旱之中，这里的鱼苗都被人吃光了，无法为人们带去生存所需的食物了，因此来人也极少。唯有溪流不做声地缓缓积蓄力量，孕育着新的生机。

　　唐李氏看到溪边一片荒芜，情绪稍显低落，她略带沮丧道：“本以为，能重归故地，重见旧日风景，不料，此处已荒凉成了这般模样。”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去溪边洗把脸吧。”商一潇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我也便送你一个大礼吧。”

　　“是有些疲惫了，”唐李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许久未有过睡眠，做鬼也不用睡觉。昨晚休息得略晚一些，你妹妹的身体里盛了两个魂魄，定是十分辛苦了。”

　　她莲步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身正欲掬一捧水洗把脸，清醒清醒。

　　引花溪溪水清澈见底，冷沁溪水中，倒映出顾团团的影子，一张与唐霁容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唐李氏的眼帘。

　　“天哪！”唐李氏震惊地看着溪水的倒影，似乎不敢相信一般，呆立了半晌，然后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抬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抚上顾团团的脸庞……柳叶眉，桃花眼，鹅蛋脸……颇有几分与她在家中做大小姐时的模样，更是同在唐府中见到的唐家大小姐唐霁容一模一样……

　　倒影也在和唐李氏做着一样的动作。唐李氏深吸一口气，影中人也深吸一口气；唐李氏绽开一个含泪的笑，影中人也绽开一个含泪的笑。

　　“这……”唐李氏直起身子，抬起脸来，看着商一潇，眼中欢喜，泪水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入溪水中，绽起极小的浪花。“这就是公子所言的大礼？”

　　“霁年……”她看着商一潇，商一潇也含笑地看着她，冲她点点头，唐李氏万万没想到自己附身的躯体居然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儿的，顿时爆发出一声哀泣，捂着脸蹲在引花溪边上嚎啕大哭：“我的女儿还活着!我从未想过，除了当年送走她，还有机会，能够见她一面！”

　　商一潇看到唐李氏喜极而泣，心中也有些难言的情绪堆积，“我也未曾想过，会在昨夜那样的情况下与你相遇。”

　　“她现在的名字叫什么？”唐李氏问，“从我将她丢弃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唐家的孩子了。我只希望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和唐家扯上丁点儿关系！”

　　“养父姓顾，所以她现在叫顾团团。”

　　“团团这个名字，甚好。”唐李氏哭着哭着又笑了。她的一生十年前就该结束了，今日何其有幸，能够见到次女还活在这人世间。

　　“你且放心，我们养父养母都是好人，团团很幸福。”商一潇道，“时辰不早了，夜幕降临之时鬼门开，你若有话对团团说，要抓紧时间了。”

　　唐李氏从引花溪边上走到商一潇身畔来，盘膝坐下，没一会儿，有个魂体站了起来，莲步款款脱离了顾团团的身体，走到商一潇身边。

　　商一潇也不必再伪装出少年模样，障眼法失效，恢复了白狐狸的模样。

　　“初见面时，还觉得你是个凶巴巴的狐狸精。”唐李氏的魂体纯净洁白，是一生没有做坏事的象征。“现在只是感叹，幸好有你这凶巴巴的狐狸在，才可护住团团啊。”

　　“虽然你我初相逢没多久，但是多谢你捡走了团团。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甚至于还想要拜托你……我这一生，怕都是偿还不了公子的恩情了，只能来世再报。”

　　“夫人多虑了，”商一潇道：“我刚捡到团团时，刚历经灭门之祸，幸而遇到了团团。有她在，反而多了一份活下来的责任。因此，我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呢。”他垂眸看了看似乎昏睡过去的顾团团，又有些忧愁地看了看天色。“只是鬼门就要开了，团团还是昏睡中……”

　　“无妨，只要能见到孩子，知道她过得好，我便知足了。”唐李氏一如初见的温婉，“那是黑白无常么？”

　　引花溪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着黑袍、一着白裳之人，白袍人道：“那委顿在地的小娘子着实美貌。只是她旁边的那只九尾狐怎地看着这般眼熟。”

　　黑袍之人眯着眼打量了唐李氏、商一潇一眼，冷冰冰斥责白袍之人道：“谢必安，你眼睛盯在活人身上，待会儿散错了魂魄，我定拿你是问！”说着，手中的镇魂鞭上似乎闪过隐隐雷击，将那白无常吓得脸色愈发惨白。

　　“唐李氏，你滞留人间十二年零一百四十三日，念在你生前死后从未做恶，滞留亦免去责罚。你该随我们走，去转世投胎了。”黑无常道。

　　“是啊……公子，我该去转世投胎了，”唐李氏对商一潇行了个礼，“惟愿团团吾女，此生无虞。再会无期。”

　　黑无常收阳魂，白无常散阴魄，唐李氏身形渐渐转淡。顾团团却悠然转醒。她坐起身来，便看见一个穿着旧时裳的女子，距离她三尺不到，女子身段袅然婀娜，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眉间风韵犹存，魂魄却渐渐消失。

　　顾团团看着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叮嘱什么似的，最后却只是翕动了下嘴唇，什么也没说，满腔想说的话最后只变作一个含泪的笑影。

　　母女天性，顾团团看着虽然陌生，但是眉目间都似十分熟稔的女子，伸出手去想够她的衣角。

　　——就如她在襁褓中，伸手去够母亲手中的玩具，母亲只是逗一逗孩子，她总是能够到的。

　　可是这一次，还没等团团够到唐李氏的衣角，唐李氏就化作了虚无。

　　团团刚从昏迷中转醒，看着自己手中什么也没抓住，愣了愣神。引花溪边的黑白无常，对着商一潇行了个礼，便消失不见了。她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逝去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有些泪湿的痕迹。她抱住商一潇，过了好一会儿说道：“哥哥，我好难受啊……难受到，想哭一场。”

　　商一潇无言，甚至也无法抱她一抱。他眸中有些哀伤，最后只舔了舔团团的脸颊。

　　顾团团与生母唐李氏终此一生，只得最后两面。

　　一面生离，一面死别。

　　母女缘分一场，最终却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

　　只能再次无声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顾团团做了十年的梦，念念不忘的说到底也唯有一场——母亲一步三回头地将她珍重地放在沼泽地旁。是绝望，是凄凉，却也是新的希望。

　　*

　　是夜，顾团团已经睡下了，商一潇却难以睡着。

　　引花溪旁有人家，借宿一晚并非难事，然而商一潇心头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翻身起来修炼。

　　他离开家的时候，百骨给顾团团衣服里衫缝银票，顾怀远却只吊儿郎当地扔了一本妖修的功法过来。正中养子的头，他还啐道：“真没用，尾巴都长出来六条了，连本书都接不住。”

　　“接得住的那是狗！”商一潇愤愤地回了一句，引来顾怀远毫不客气的一通嘲笑，最后临走时，顾怀远还是蹲下身，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此次下山，是你引起的，团团执意要跟着你，从这一刻起，就将她的安危交给你了。若是她掉了一根寒毛，我都要给你紧一紧皮子。听到没有，小兔崽子？”

　　商一潇磨磨后槽牙，很想以下犯上地将养父的手给咬下来。

　　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渐渐明白养父的心意。

　　他所愿的，只是两个孩子都能够“回来”。

　　世道艰难，他怕商一潇与顾团团应付不来。

　　他知道前路多舛，顾团团长着这样一张天生的美人脸，走在路上是个男人都会多注意两眼。若她只是一个寻常的美人倒也还罢了，她的脸，偏偏一看便知道是唐霁容的亲亲姊妹。而唐家，家大业大，说出去盛京城里可每一个不知道的，那唐家大小姐又是一个外向的女子，相熟的人不知凡几，若是有人通风报信，叫唐振川知道，顾团团怕是很难有活路。

　　哪怕见过顾团团的人只会去唐府说一句看到有个女子和大小姐长得很像……一句话便可要了团团的小命了。

　　看来自明日起，得叫团团外出时易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