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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人妖之别·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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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还不快快褪了衣,前来!”言者孤身独立与于王位,言毕自案前踱步至殿前,闲处之样引宫人心疑。但,殿前数十宫人皆是真真见了这荒唐始末,若非墨王仍立于前,恐已是一片哗然喳喳如鸦雀。
墨王睨左右,蹙眉高挑,只道:“鹤子,不可妄言。”毕,令近侍将那玄色羽衣者押下,囚于太元殿中。
《墨朝逸闻·眀仁皇》
待墨王携鹤子君离去,殿中除却诗职于此之人,仅余董君一人沉吟于殿中。
“就‘押下’……”殿中寂静,但闻董乙凩一边叨叨,一边从袖口掏出尖毫小楷往舌头上一蹭,砸吧砸吧着,“嗯,如此无处不凸显我王之神武之态!真真是慧明如我!”受王命返殿中取本的我,本不想多干涉文人之趣却仍忍不住睨了一眼奋笔疾书的董君,决定继续隐匿到暗处静一静。——那种打横抱走的姿势何来囚?何来押?只是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董君喜上眉梢地喊我,默默循环了“为人臣子、不可犯上”之类的臣子箴言后,默默走出暗处,朝身着史长员外郎深色官服的董乙凩深鞠一躬:“董君。”
“林侍卫。”他手持竹简,伸手扶起我。
此人董乙凩,朝中史家董氏长子,不出意外也是下一任史官。除出身书香名门外,也生得一副好皮囊,京中爱慕者众。以上,都是宫外任职的小厮与我私下杂碎时听来的——简直就是写的另一个人。我和这位“人中龙凤”皆是前墨王钦定侍前书童,不过由于当时的十二公子——即现今的墨王小小年纪就已沉稳慧明,万事不烦他人,导致董乙凩反倒成了那个今儿爬树明儿捉猫的捣蛋鬼。所以那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大部分都是我和公子垣在为他收拾烂摊子中度过的。故而每每听闻坊间对他日复一日、愈来愈高的赞颂,我都忍不住感叹一下当年自己和公子垣真是功德无量啊。
“林侍卫,今日家师奉先生奉旨已至京中,冒昧邀林侍卫至府一聚。”看董乙凩言笑晏晏的温润公子样,倒是真有几分传言中的样子。只不过,大抵都是太熟了,这人在我面前总是温润不过三秒。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本在袖间不知掏什么的动作忽然大起来,打断道:“小徐……大概你现在就要跟我走了,我好像没有带钱袋子。”
“你带了什么?”我有些无奈,手已经下意识伸进内襟。
董乙凩举高手,开始翻找袖口,最后捧着两卷竹简三支小楷默默看我:“呃…今天花瑨早早出门听曲儿去了,大概忘了把钱袋给我。”他口中的花瑨,是早年跟在奉先生身侧读书时无意结的玩伴,离开绢地后就进了董府照顾董乙凩的日常。看起来丢三落四这个毛病,乙凩倒是没怎么变。其实早年他还爬树捉猫逛窑子时,是口口声声嚷着要开辟疆土、做一代名将的,只是他成童那年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转了志向开始定心学习,说日后要成家业任史官之职。
“是要买师父爱喝的绿槿香么?”我一边将钱袋子打开来看看,一边问他。
他“嗯”了一声,将竹简与小楷一股脑儿塞进袖子,道,“师父只喜欢这种茶,你知道我府上多是红玉茶,绿槿香就算有也大抵是前年的旧茶……所以还是想去买一些回去讨讨先生的欢喜。”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发出嘿嘿的笑声。
他倒是记得清楚——小时大概过于顽劣,致使奉先生对他多是有几分嫌弃,但较之其他学生他待我们三人已经是分外偏宠。我点点头,示意他先行:“你先到京中看得上眼的茶肆挑着,我到了再同你一起回府看望先生。”
董乙凩听了,看起来很是高兴的样子。见他欢喜,我心里也是很欢喜的,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是,看了看我们俩的身高差距,我还是转了手往的方向回到腰间握住了刀柄。或许是动作变化太过明显,他几分不解地看向我,那眼神跟小时候犯了错找我收拾烂摊子一样样的。
不过…这让我怎么说?我只想摸摸你的头?别闹了。最后只能干咳两声:“你的发髻松了,花瑨是不是也忘了给你紧一紧?”说完,就见他手忙脚乱地抬手去理——虽然知道现在的乙凩肯定不会是小时候那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胖小子了,但是看到这样慌里慌张的他还是有几分捉弄人的窃喜。
至少在我面前,董乙凩还是有几分真性情的。
乙凩常常说先生偏宠我与公子垣,可其实奉先生是很疼爱乙凩的。当年,奉先生受前墨王之请来京挑选皇子作门生,并非是挑了一门生两书童,而是收了两门生一书童——董乙凩虽身为官家子,却本不在书童征选之列,的的确确是先生因在宫中偶见其年少聪颖活泼的孩儿样而亲自定的人选。
后在绢地习诗词歌赋时,也曾偶见先生于小亭中抚琴。彼时,乙凩又无心将先生独独喜爱的绿槿树折坏了枝桠,畏畏缩缩地央我去探探先生的口风。我这才偶然得知当年选门生的内情。
我们的先生奉鲢是名满天下的文士,善诗词歌赋、通天文地象、敏谋略策术,在我还呱呱懵懂时被有名的识人之士排于墨朝三大公子之列。(据先生彼时抚琴笑谈,曾作玩笑般提起,只道是“年少无知,蒙大家错爱,误作了一世的伪文士”。)当然,先生谦然之言不可全取,但先生闻我提及乙凩时却忽然停了指,笑盈盈地斟了一杯绿槿与我。
先生好绿,綰亭侧绿莹莹的树适逢花期,嫩白嫩白的花瓣犹见几分淡绿。待我接过先生手茶,且臭茶香未饮,却逢爽风阵阵惹得花香混茶肆意。这才领悟先生为何尤喜这小亭,不愿客居京中。
“好喝么?”先生问我。
抿了一口,恭敬着应声“好”。本来先生十分不喜被他人扰清闲,却是抚琴之时已经注意到我,这才唤我上榻。因此我亦不知如何开口。
可未等我开口,先生便问:“可是乙凩又生了什么是非否?”
被说中,只得讷讷应是。本想为乙凩辩解几句,却听闻先生轻叹一声,复笑言道:“真真是…顽劣啊。虽早有几份意料,却不想这么的的中了。”
“意料?”我本出身奴籍,自小受宫中婆婆教导,乃是因这书童一位才脱了奴身份。呆在宫中近十载,对这“斟酌字词”早有无师自通之象。却仍是年小,未经思考就脱口问道:“先生,是见我们第一眼便知日后了么?”
先生哑然大笑,饮尽绿槿香,侧过身子替我紧了紧头上的髻角:“先生又如何是天人么?徐之倒是笑话先生了……”闻言,我一个激灵挣开了先生的手,慌不着路地扯住先生的袖口——先生可以说是自小以来,待我最好的,故而先生所说我句句上心、字字当真,彼时亦不知如何辩解,只能满口“不是,不是”的重复着。
先生看我紧张的样子,摸摸我的头:“徐之莫怕。”他斟了一杯茶,搁在案上,古琴在他指尖上先低低地哼了一声,先生抚琴的动作顿住:“只是先生呢,与乙凩有过一面之缘,之后也是我定他做的书童之人,所以他的顽劣先生也是多少知道些的。”
而后才再继续那支不知名的曲儿,我似是被先生的曲子迷了魂去,半晌才被一片蹭过眼前的叶子唤回了神。似乎,先生是知道我所为何来的……恍然而后,我摸了摸鼻子,只好朝先生行了个礼,埋头道:“先生…如此,徐之先去了。”
之后先生不曾应答,只有先生的琴音混着绿槿香一直送我到宿处。
如此,自因前墨王病重提早归京至今[六岁入学。墨王十二归京。自此时已有十年余],已有十年余不曾见恩师。思及此,大概太元殿那儿消停了,我也该抽个空档禀告墨王此事。先生此番来京,大抵也是墨王的意思,而现如今墨王的心思都系在了鹤子君的身上。许是和鹤子君今朝殿上那胡闹之举有几分关系。
鹤子君此人乃年前始出入太元殿,宫中不曾有亲眷,宫外亦不知其来由。来得突然,可此人行走于宫殿楼阁,不见生疏反倒熟稔得很——倒像是宫中之人。墨朝以墨色为尊,以纯色为上。除墨王居处的京地以外,分有黛、妃、栗、酱、绢五处王地。且如墨朝举国非墨王至亲血脉不可着墨色饰物,而非墨王不可着墨衣。但鹤子君初初现身于宫中便身着玄色羽衣,一头白发披肩至发尾才松散结作一束,一双眼常眯着极少见他睁开,却不曾见他行路有何不便。亦或许是墨王……自鹤子君出现,便不曾离开墨王身侧,哪怕是殿前亦是垂手立侍不发一言。
至今,虽不知二人有何牵连之处,却能觉察出鹤子君几分来历矣。散了杂绪,定神后不觉已行至太元殿。此时,恐是近晌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