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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余光 ...


  •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一切在没有开始时就已经结束了。

      这些年里他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走遍中原大地,每经一处便将那里的政经地理状况,风物水土人情整理成书信,一一寄回大都。
      而对于真金来说,他的一生都在以他的汉法理论与艾哈迈德作斗争,周旋于各种宫廷倾轧之中,夹杂着的阴谋诡计让他疲于应付,温言恭语中裹挟着的明枪暗箭让他心力交瘁,机关算尽,精疲力竭。难得闲下来时,他会一遍遍地翻阅马可寄回来的书信,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直到它们变旧变皱。那些质朴的文字在他的指尖发烫,他笔下的场景仿佛一一呈现了出来,彷佛他本人就在眼前,绘声绘色而耐心地向他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一如当年那样。
      他的眼前经常浮现出那样一副景象:那个英俊的男子坐在沙丘上,绚烂的景色在他的笔下连成一片,夕阳缓缓沉落在他的身后,他蓝色的瞳仁像是沉落亿万星辰的海洋。
      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自从察必皇后死后那些他曾以为永远不会再犯的,幼时的病症渐渐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折磨着他,侵蚀着他,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
      隔着文字他能感受到他的喜悦,他想象他一身褴褛跨越沙漠的样子,无尽的风沙在他的眼前掠过;他想象他走在江南烟雨中的样子,细雨漫卷着落花吹进他的衣衫。他能看到他在外经历万千风雨,踏遍中原辽阔大地,活地多姿多彩生机勃勃,却只留下自己在这间宫闱里逐渐枯萎腐朽。
      他多想亲口告诉他,他已不再怨恨,然而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就在大都有人黯然叹息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杭也有人蓦然心动。
      马可放下笔,感到眼睛有些刺痛。也许是今天写的时间太长,于是他放下了笔。
      这已经是他漂泊在外的第十个年头了。中国地大物博,这些年他四处奔波,拜访过繁华的城邦也曾路过荒无人烟的瀚海,享受过上宾的待遇也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遭遇过疾病的侵袭和沙盗的劫掠,几次性命堪忧却又挣扎着活了过来,三千红尘山与河,八千里路云和月,他跑地满心疲惫却又满心欢喜,每个地方都有让他感到惊奇的地方,各地的风物人情让他焕发出无穷无尽的活力,然而每当夜晚来临,他却又感到满心落寞,他想念威尼斯,想念那里的流水和钟声,想念抚养他长大的姑母和年迈的父亲;他也想念大都,想念那里及腰的高草和绵延的山脉,秋天里散落的湖泊像是被遗忘的星光,那对他来说俨然已是第二个家乡。
      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人,想起他们并肩逃难的场景,生死像是风一般掠过;想起那些或苦涩或缠绵的夜晚,他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最后他依旧选择了继续漂泊,
      有时他望着茫茫宇宙中的万千星辰,却不知哪一颗也正照耀着他的身影。
      他的眼前经常浮现出那样的景象,那个人走在长长,长长的宫闱深处,蓦然缓缓回身抬眼看他,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清冷与孤寂。
      长路迢迢,沧海泱泱。
      唯君与我,天各一方。
      他们最终还是像那两片处于不同高度上的云一般,短暂的交汇后,又各自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轨迹。

      他们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交集,真金太子的一生都在以他汉法理论与艾哈迈德作斗争,终于在1282年将他扳倒,而自己也受人陷害,终致忧惧成疾。1286年马可波罗回大都朝觐大汗时他已是奄奄一息,临终前他的三个儿子守在他的榻前,马可前去看他时他遣退了他的三个儿子,示意马可靠前。
      马可坐在他榻前,握住了他的手,真金艰难地侧过头看他。他的面容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尖锐,岁月的痕迹沉淀在他的眼底,却依稀可见当年的英武。
      “……不必为我忧心,我的朋友。死亡,只是一个孤独的旅程。”
      他双唇翕合着,缓缓念道。
      像是心中有什么突然崩塌,让他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的芥蒂。
      马可从怀里摸出那一枚生了锈的十字架放在真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让他紧紧攥着。
      “……那一次,我没有杀他……”
      “什么?你说什么?”
      马可凑近了问道。
      “那兀尔……我没有杀他……”
      “……我放了他,砍下一个死刑犯的头颅,带了回来……”

      太子气若游丝,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让他更加虚弱一分。然而马可却想起来了,是那个被当作人质,扣押在大都的回纥葛兰部的小王子。
      那一瞬间,所有遥远而隐秘的回忆突然复苏,心底万千情感激荡犹如风暴般呼啸而过,竟另他一时无法呼吸。
      哦那兀尔……马可闭上眼睛,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即使不曾失忆的他都已经模糊。
      然而真金却记了一辈子。
      等他再次低下头时真金已经不再说话了,他直直地看着天顶,仰望着浮云变换的苍穹。马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知道那个他十七年前跋山涉水来大都,第一眼看去就觉如同高岭之花的人就这样去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马可站起身来,抹下他的眼睑,俯身缓缓亲吻了他的指尖。他手中依然攥着那个银质的十字架,已经僵硬了。
      他终是回到了他的祖先那里,远古的精魂在大地的深处召唤他回家。那里的草原像是绿色的海洋,湖泊像是散落的星光,牧歌如同河流一般清澈,苍穹像传说中那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在战争中流血,女人不在分娩中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拉丁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退了出去,桑加和他的三个儿子涌进内室,马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哭喊声,他抬起头,望向北方倾斜的天空。
      高草朝着一个方向疯长,远处的山峦起伏重叠,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凛冽。天地间疾走的狂风把视线吹得摇摇晃晃,一切事物都在风里被吹成空洞的模样。
      远远的尽头开始有人用蒙语唱起挽歌,歌声高高地飘扬在苍穹之下。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坡,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啊,谁来与他作伴?”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到百年之后啊,再来伴你长眠。”
      …… ……

      卜尔之斤·真金,忽必烈最宠爱的儿子于1286年逝世,死时年仅四十三岁。自爱子死后忽必烈意志消沉,开始酗酒,身体每况愈下,四方反叛势力有抬头趋势,国家已显衰落之迹。
      到公元1289年,真金太子逝世第四年时波罗已经在大都停留了三年,也守了三年。三年后他上书向年迈的可汗请愿,愿协同护送阔阔真公主远嫁波斯,同时也顺道回自己的家乡意大利,可汗虽万分不舍,最终却还是准许了这一要求。
      在就要离开大都时,他回望逐渐远去的灯火阑珊中的城郭,回望着这个埋葬了他整个青春的地方,恍惚间那个人仿佛又站在了眼前,身后是绵延的沙丘和无边的天际,大风将一切都吹向了仓促,青丝飘扬中他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荒凉。就这样对他说,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心里陡然有深彻入骨的痛意,仿佛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的心生生系在了这里,每策马离开一分,就被血淋淋地扯开一分。
      这一次,怕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穿越半个世界来与你相遇,乱世里半生流离,却终未能与你一同老去。

      马可一行从三月启程启程,次年一月护送公主到达波斯后,于1295年回到意大利,并带回了可汗赏赐的珍宝,一时成为巨富,后因参加海战失败被囚狱中,在那里他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晚年他将他一生的经历口述给鲁梯思谦,详尽地叙述了他在大都的见闻和当地的风土人情,鲁梯思谦将其整理成书稿,并在出狱后投给了出版商,这样才有了后世颇负盛名的《马可波罗行记》。书中描绘的神秘国度和奇异文化如同黑暗中蒙昧的微光掀起了接下来西方对于东方几个世纪的狂热而执着的探索。那些虔诚的追随者沿着海浪的轮廓,沿着星辰的指引,穿越漫长山脉,踏过丝绸之路而来,在这片土地上倾注了一生的梦想。然而书中提到真金太子的却只有短短只言片语:

      “……四位皇后共为大汗诞下二十二个儿子,其中以真金最为年长,他生性善良,英勇无双,曾在几次战争中表现了他的勇敢和果断,是大汗之位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今生无法与你合葬,但愿死后,我的骨灰能够飘到你的墓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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