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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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芙蓉糕，皇贵太妃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对面坐着的人都不再开口。她也心宽，干脆又用了小半碗粥，再饮一盏茶，空荡荡的胃这才熨帖。
尹南烟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青芽唤人来收拾，另有小宫女捧了铜盆，她眼也不抬，亲自服侍皇贵太妃净手。
——近来，尹氏妆扮素简，腕上连个镯子也没有，更不用说护甲扳指之类。只一双手，融光一般，浸在水里就如同湖底玉石。指甲是天生的幼嫩，不曾点染，透着浅浅的粉，似是半开的珠贝。
美得惊人。
青芽撩起花水，水滴自皇贵太妃的手背轻轻滑过，仿佛白玉泣泪，让第一女官也不得不小心起来，细细揉搓着她的指尖，不敢多用半分力气。
思绪却突然有些飘远。
——尹氏初进宫的那日，与先帝同食，也是由青芽这般伺候着。那时，这双手远没有今日好看，指腹和掌心遍布厚茧，指甲也磨损得厉害，洗去血迹，就只留下了满眼的伤痕。
那是一双辛苦劳作，做惯粗活的手。
可先帝却不嫌弃。
青芽是亲眼看着的，先帝挥退了她，自己走上前，在奉水宫女诚惶诚恐的眼神里，半弯了腰，将尹氏的双手捧在左手掌心，右手握了她的指尖，轻轻地，慢慢地，为她洗净尘污。
而尹氏，安静坐着，不言不动，只是看着先帝，目光却渐渐专注。
开疆拓土，马上征战，连谥号都是“肃武”的先帝，身上大小伤疤无数，从来一笑置之，却用那样珍而重之的姿态，为另一人弯了腰，俯了首。
——青芽站在旁侧，有那么一瞬，在尹氏的眼中看见了细碎星芒。
脑中闪现当时情景，女官手下的动作更轻了。
皇贵太妃倒没什么感觉，目光落在一丛七叶夕颜上，心中也不由恍惚。
——等会接了新帝的旨，来年，就不知道能否再来赏花了……
她有这样的预感。
仔仔细细拭去了每一滴水珠，又给皇贵太妃理了理衣袖，青芽这才挥退宫人，自己依旧站在主子身后，虽不曾开口，但姿态已经很明白了。
端王看了她一眼，被晾了许久也不生气，视线掠过就不再注意她，顿了顿，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卷织锦。
纹以祥云，瑞鹤展翅，也没有装轴，就这么柔裹成一束。
尹南烟眼神一动，随即低垂眉目，端正了坐姿，再缓缓挺直腰背。
作为先帝贵妃，领新帝旨意什么的实在尴尬。
——论辈分，她是长，不该也不能跪接；论地位，君为上，她又不好不做表示。
皇贵太妃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先摆出一副恭敬样子，反正这道旨一下，之后什么情况还两说呢。
没有让沈信代为宣读，端王将圣旨双手奉上，尹南烟也同样双手去接，两人各执织锦的一端，中间恰好隔了两朵云纹。
不曾相触。
端王神情不变，目光始终落在圣旨之上，不带半点波澜，只是在尹南烟接过的一瞬，才不经意地从她手上滑过。
皇贵太妃展开圣旨。
唔，写得……很明白。
——大意是太后千秋在即，新帝秉承孝道，当为生母庆贺。可太后心有顾虑，未允，更欲前往太庙拜谒，以慰先帝。新帝无措，望皇贵太妃出面缓颊。
落款是新帝的私印，“宴平印信”。
沈信道：“我家王爷说，今上的意思是，太妃若是愿意代为前往，那就最好不过了。”
……哦。
也就是说，皇帝要给他娘贺寿，他娘不乐意，要去看他爹。皇帝不想他娘这时候去看他爹，所以想让他爹的小老婆代他娘去看他爹……
很好，关系又理顺了！
皇贵太妃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她原本以为，虽然连装轴也没有，可看端王这架势，怎么也该是道密旨吧？“尹氏品行有失，特赐死”、“皇贵太妃病愈，当往太后宫中问安”，再不济也该是“倚桐宫多年奢靡，望太妃体恤民情”，反正肯定不是赐死就是斥责了。
没想到新帝这么善解人意，她正抓心挠肝想着君上呢，他居然就要派她去太庙了，简直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嗯……给新帝也点个赞好了……
“哀家明白了。”
手里还握着圣旨，皇贵太妃却已经抬起了头，眉眼弯弯，唇边笑意绚烂夺目，仿佛明珠生晕。
她是真的很欢喜。
“劳端王转告，明日，哀家就会去向太后问安。”
当今太后，也就是从前的高德妃，自先帝潜龙时就随侍在侧，与蒋安妃同为太子良娣。先帝登基，遂晋德妃，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早夭，次子即是今上。
懿贵妃进宫三年，与高德妃无甚往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却也说不上什么交恶。毕竟她不理宫务，也不怎么出门，与代掌凤印的德妃鲜少龃龉。
两人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几个月前了。新帝为生母上徽号，尊封“慈和太后”，尹南烟作为太妃中位分最高者，列位阶下，率众朝拜。
——那也是尹南烟进宫以来，第一次，躬身屈膝。
皇贵太妃将圣旨交予青芽，眉眼含笑，格外好看。她甚至对着端王微微颔首，连声音都是不自觉的温软：“辛苦端王走这一趟了。”
端王看着她，良久，终于回以一笑：“清则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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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端王后，青芽陪着皇贵太妃回了寝殿，又伺候她梳洗。
贴身女官手握玉梳，卸下红宝步摇，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梳齿滑过青丝，困意也就一阵一阵地涌上。
皇贵太妃打了个呵欠。
“太庙之行，主子真要答应下来么？”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青芽也没有藏话的习惯，问得直接：“您就不怕这当中……另有盘算？”
“不怕。”皇贵太妃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回答的速度却很快，“哀家为什么要怕？”
——有所求，才有所畏惧。
尹南烟早就别无它求，任前路如何，也一样心无惧意。
女官看一眼镜中人影，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半点不安。
那夜，皇贵太妃久违地一觉到天明。
她是极少这么好睡的。
——总要辗转反侧许久才能入睡，也没什么缘由，可半夜总会突然惊醒。直到君上留在倚桐宫里，一连陪了她半年，状况才略有好转。
自他走后，尹南烟夜夜盼着入梦，就让御医开了个安神方，睡前一服，人倒是能彻底昏睡过去，却再也没有一个梦境。
今晚却是例外。
尹南烟知道自己是睡着了，也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心底却安安稳稳，没有一丝惊慌。
梦的开始，其实是一间宅院，粉墙青瓦，挂了个牌匾，上书“尹居”，门前还栽了两棵柳树。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寻常民居而已。
只是树下还有一人。
那还是个小姑娘，十五六的年纪，浅色衣衫，发间两枝珍珠钗钿，腕上一对银镯，打扮得很是干净。可那张脸却是天生的妖娆，即使不颦不笑，眼角眉梢，也分明透着入骨的风情。
——那是即便布衣荆钗，也无法遮掩的倾国媚色。
她曾在经过市井时，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声调却是郎朗，说这样的长相，简直是山野狐狸托生。
尹南烟远远看着那姑娘，她正百无聊赖地候在门口，时不时向长街尽头望上一眼。发现自己等的人并未出现后，就会更加无聊地去踢脚下石子，从东踢到西，再从西踢回东。
哀家知道，那一日，那一颗石子，那姑娘一共踢了七十四个来回。
远远的，从街头突然传来了声响，一辆马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驾车的少年老远就看见了她，一手还勒着缰绳，握着马鞭的另一只手已经抬起，高高挥动。
“玉奴小姐！”
少年扬声，这么唤她。
小姑娘回应似的跟着挥手。
马车停在跟前，她弯起唇角，一笑之间似有花朵盛放，开口第一句却是：“这么大声，是想要左右邻居都知道我的小字吗？”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傻傻笑着。
此时，车帘突然被一只手轻轻撩开。车中人并未探身，被驾车少年半遮半挡住，小姑娘站在车下，就只能模糊看见个轮廓。
最清楚的，唯有那人搭在车帘上的右手，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氤氲融光，温润尔雅。
小姑娘看了一会，又想了想，到底还是抬起手臂。
车中人似乎微微一笑，终于向前弯腰，左手伸出，与她紧紧交握。
驾车少年忙让开，小姑娘就借力攀上马车，身形交错间，握着她手的人就动了动唇。
两个字，还是在唤她的小字：
——“玉奴。”
这一世的亲生父亲，曾说她小小年纪，已见玉人玉骨，所以为她取的小字里，特意带上一个奴字，要压一压她骨子里的艳气。
只是十七岁后，再没有人这么唤她。
……
天明时分，一夜梦尽，皇贵太妃慢慢睁开了眼，愣了一会，然后翻了个身，扬声道：“青芽。”
锦帐外，贴身女官轻声应是。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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