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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影 ...

  •   日头刚出的时候,明乡就减缓转醒。
      躺在雕花罗汉床上,目之所及沉红明红石榴红灼灼耀目,除了那一对儿蜡烛上描着的金边龙凤,竟也瞧不大清其他的摆设情境。
      动了动被厚实被褥压的酸疼的手臂,明乡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两家长辈落魄之约,竟只为这一条、这一条......
      “少爷吩咐过,若是夫人起了,用过早膳后便去书房罢,老爷太太虽说不在,礼数却不能废。”
      突的,帘子被撩了起来,上了年岁的婆子见她睁着眼也不惊慌,只淡淡地说了那么一句,便转身出去叫人端水进来。
      明乡怯怯地应了,接下来就是像根木头似的被人好一阵摆弄。

      刘氏一族是安平镇上有头有脸的大家豪门,兼且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钟鼎之家,在附近乡里都具有极大的名气和声望。
      因此刘家的嫡长子刘信娶妻一事势头极大,光流水席便摆了三天,九族之内的亲眷邻里几乎坐满了百桌。
      明乡也不知这三日她是如何度过的,只觉一切皆是在梦里一般。
      喜娘的脸孔白而扭曲、飘扬的纱帐像层层蛛丝将人裹得快要窒息,空气里混杂的脂粉味道与食物香味时刻挤压着她不堪重负的胃部,脑海里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块,填满着叫人神经发疼的尖利笑声。
      明乡有些不适应地揉了揉手里的锦帕,深吸口气在木门上轻敲了三下。
      “进来。”里间传出个温温润润的嗓子,大约是个年轻的男人,明乡不由放松了些。
      刘家的书房颇大,狻猊坐顶的嵌银熏炉里飘出丝缕青烟,小架子上放着成排的吊兰绿植,当中有一盆抱团盛放的菊花,肥圆玉润,绿如燃蜡,端的是喜人。
      明乡偷眼看着窗前,秋日澄净的阳光从通透的玻璃外照射进来,正落了那单手支颌看书的青年满头满肩,他微侧的脸孔似乎要在日光里放出光来,就像是一幅画儿,每一笔都很美,又仿佛每一笔都透着温柔。
      有彼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明乡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路过私塾窗下,不经意间遗落到自己耳中的这句子。
      “你便是明乡?”那青年似是听到了声响,缓缓地抬头,碎发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带着笑,含着歉,“本该是昨日就见你的,却不想叫那群小子灌了稀醉,刘管家大约是怕我后半夜麻烦你照顾,便直接将我带到客房睡了。”
      明乡垂头,拧着手指小声道:“不、不打紧,少爷。”
      青年笑了笑,从书桌后走出来。
      明乡见着那抹绣着青竹的月白袍角越发接近,心里更是无措,男子温和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我是刘信,以后你我便是夫妻,你不抬头,恐怕是以后见了我也认不出吧!”
      明乡窘得面颊发红,连忙抬起头来,嗫嚅着解释:“不会,不会,喜娘拿照片与我看过的。”
      刘信弯了弯嘴角,明乡才知自己竟是被他逗了一回,鼻子一酸,却又听他说道:“可读过书?识得字?”
      “不曾。”明乡更是自觉悲苦,她早就听闻这刘家的少爷是去北平的洋学堂念过书见过世面的,至于在那里已有了一关系极好的女同学。奈何一纸凭约,竟最终要与自己这乡下小女子成亲,想必心里早是憋了火吧!
      刘信也不在意,伸手触了触少女墨黑的鬓角,替她取下夹着的一星残叶:“以后起了便来书房,我教你读些书,以后也好帮我处理些事情。”
      “是。”

      明乡推开窗户,呵出的白气在风中弥散成烟雾,看着眼前的庭院她的眼里充斥着止不住的欢喜。
      厚重的雪层盖了满地,白的像厨娘细细筛过的面粉层层洒落,偶尔显露的叶子显出晶莹的浓翠,也不知是哪来的调皮孩子在那山茶花从下留了几个玲珑的脚印,看上去可爱极了。
      “学完这一篇,便出去玩会儿吧。管家早给你备好了小炉手套,想必能玩个痛快!”躺在软椅上的刘信难得见她这般放纵真性情的样子,不由笑了。
      明乡既喜又羞,只好连忙关上窗胡乱应了,小步跑回书桌旁。
      刘信教书随性肆意,从不拘她是个女子或其他的,兴致上来甚至还会写两句洋文给她,过了月余,明乡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学到了什么。今日刘信随手翻到的正是李白的侠客行,也不管明乡这小小的少女能否理解其中的洒脱豪情,便绕着桌子曼声诵读起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过了片刻,刘信见明乡实在是难以揣摩诗中深意,不由无奈地放下书册,正要让她出去玩雪却没想少女怯怯地抬头:“少爷,这——这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是为何意?我层听阿爹说五岳便是五座山,怎么能轻?”
      刘信顿觉好笑,书册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却是胡话,古诗怎么能如此从字面上理解?这侠客行是歌颂侠客的,每一句都是描绘了侠客的言行品质,这一句说的是他们重承诺,诚信为本,在这面前连五岳也算不得什么。我名刘信。墨子言,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父亲为我取这个字,也是希望我以诚待人,以诚待己,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可懂了么?”
      “那,少爷、少爷你——”明乡忽然急切而渴求地看着他,眼睛里泛出浅浅的水光。
      刘信扬眉:“什么?”
      “不、不。”明乡低下头去,轻声道,“少爷可否教明乡写字,弟弟远行,我也想给他写信的。”
      “好!”刘信重重应道,忽然又笑了,“明乡,若有一天是少爷远行,你可给我写信?”
      “会的。明乡虽不是侠客,却也要为少爷立信。”少女抿着嘴笑起来,如芙蓉初开的秀美可爱。

      又是一年春来到,安平镇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嚣,此下却隐藏着岩浆般涌动紧张窒息。
      随着最近那股寒流疯狂到来的同时,从北方也传来消息,政府不好了,鬼子就快打进山门了。
      无论是刘族还是安平镇,都只是这场暴风中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随时都有被绞碎的风险。
      对此,刘家一筹莫展,但所幸这只是远忧,近火却已烧至了门前,烫的刘家一排老人都十分棘手头疼。
      安平镇地处偏北,盛产棉花小麦,刘家与其他几户大族皆以此两项为业。去年夏秋闹了一场蝗灾,连带着小麦的收成极不理想,却也没到过不去的地步。
      不成想入冬时几家都接到了一笔极大的单子,要尽数收购安平镇库存的棉花和小麦。譬如刘家这样的大族,必然会有尾大不掉的现象和几只不甘寂寞的害群之马,刘信的几位不事生产的叔伯一合计,决心以量压人,竟将前年基存的陈货和年前一些受潮、品相极差的以次充好交了单!
      谁也想不到,这一下却是捅了马蜂窝,这批货的去向极大,竟是某位名头不低的司令私掏腰包为手下队伍订购以备军需的。次货一出,钱款无收不说,甚至延误了战机,这位司令勃然大怒,当下恨不得调转枪口把安平镇刘家轰成飞灰。
      北方战局越发紧张,将军对于远处的安平镇也是有心无力,但刘家却不是可以轻易放过的,没过两日便有一小队人嚣张堂皇地裹挟着寒气从北方而来,踹飞了两扇大门持着枪支进驻刘家。

      明乡端着茶,望着那道僵直在书桌前的身影无尽心疼。
      “少爷......”
      “明乡啊,来,坐吧,这几日拖累你了,上上下下那么多的事情。”刘信一贯柔和的眼睛里弥漫着血丝和疲惫,但他仍然笑着,那笑明乡不知该怎么说,仿佛是从最柔软的土地上生出了最坚硬的荆棘,几欲劈散这笼罩着刘家的浓厚的阴霾。
      少女摇了摇头:“我不累的,少爷,您去歇一歇罢,二老爷三太太他们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我死了便再没人替他们顶罪吗?”刘信阴沉沉地低吼,狠狠地捏着手里的钢笔,“都到了昨日那个境地,他们居然还想赖账,还想死扣着自己的丁点儿利益。若不是武队长与我恩师有几分交情,恐怕此刻的刘家便不复存在了吧!”
      明乡咬着嘴唇,小心地将手搭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少爷,是不是差很多钱?我有首饰——阿爹那里的嫁妆一定还有剩,我去向他讨来!”
      “傻丫头......”刘信弯着嘴角按了下她的脑袋,“你少爷还不至于落魄得要那几个小钱,今天晚了,你便睡在这里吧。”
      那个笑,温润柔和一如初见。
      明乡看着刘信清俊的侧颜陷入沉思,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却依稀在朦胧间听见男子低沉决绝的冷语。
      “我刘信,无信不立,无信不活,哪怕倾家荡产,也绝不会违反约定。”
      “我刘家,系书香门第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不欺人亦不自欺,贻误军机罪无可恕,愿以此躯偿命,为司令北伐之事略尽绵薄!”

      那一夜火光,已是过去十年之久。
      明乡坐在阳台的圈椅上,手上绣着描了青竹图样儿的月白色绢子,侧影宁静美好。
      “姐姐,你怎么又给那里寄信,早说了查无此人,一封封的退你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教你写字!”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走进来,眼神明亮,发丝洁净,混身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明乡停了手,轻轻地摸着那绣品,小声道:“阿弟,你来了啊,把那封信拿出来与我读一遍罢!”
      青年人翻了个白眼,却是快手快脚地从房间抽屉里取出一张保存极好的信纸,纸的边角已泛了黄,摸上去有些脆,青年人不由更为小心,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明乡吾妻:
      成婚之景恰如昨日,父亲为守信强让我娶你,初时确有诸多不愿诸多不愉。
      那天在书房,见了吾妻,心生欢喜,道这小妮子竟如此可爱好欺,便不由安心。
      此后一年,你我鹣鲽情深,日子美满。为夫观你眉宇有忧,怕是为了我那传闻中的女同学罢,此事实在是乌龙,恩师之女不过十二,我如何与她相知相爱,不得不说坊间传闻真乃利器也。
      明乡,今日,刘家面临大劫,刘信无力自保,更难以护得吾妻周全,遂托人将妻送往上海求寻一处庇护。听闻妻弟亦在上海,想必也能照应吾妻。
      忆起前时,刘信答应吾妻教授习字写信,如今却是无法了。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刘信,食言了.......
      唯愿吾妻日后安平康泰,岁岁延年。”

      “姐姐,姐姐!嘶,怎么又睡着了!”青年人抱怨着,去屋里取了毛毯给女子盖上,悠悠地叹了口气便离去了。
      明乡怀抱着信纸和刺绣安静地睡着,她在梦里笑着,飞跑向那微笑着的青年。
      少爷,明乡有记得给你写信呢,明乡遵守了约定啊!

  • 作者有话要说:  = =从电脑角落里找出来的好几年前写的东西惹
    没什么营养,主要是作者太蠢总是弄错只开文案的选项,后台就多出了一篇言情坑,不发文点不出来还不能删Orz,就随便顶替一下。。。
    回头看看,那时候文笔也蛮捉急,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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