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应未闲

1、蝶变

　　月光渐渐变暗，青色的浓雾四下弥漫，半空中却出现了点点惨绿荧光，磷火般闪烁在侯府的每一个角落，绿色光点隐隐飘浮，越来越密集，空气里充满诡异的花香气，浓甜得让人无法呼吸……诺大的侯府里没有一个仆人，所有门窗紧闭，贴上朱红灵符。夜风骤急，吹起满庭枯叶盘旋飞舞，飒飒声如密雨渐急，窗纸连同朱符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一道绿光迸现，从半空夭矫降下，掠过树梢屋顶直扑侯府南院。荷花池上水雾氤氲，就在绿光掠过之际，雾气蓦然变浓，池水中央冲起一道巨大水柱，迎头截住那绿光，将环绕四周的绿色磷火尽数冲散。水光绿芒飞溅四射，悠长龙吟声里，飞剑出水，化作一道白光与那绿光缠斗在一起。
　　池上水榭里，银发羽冠道人盘膝而坐，凝神祭起剑诀，袍袖迎风飞扬，凛然生威。道人身后，一名锦衣男子长身玉立，按剑在手，面色苍白肃杀，长眉斜飞入鬓，饶是俊雅无畴，也难掩此刻焦灼彷徨。眼看道人驭使飞剑与那妖异绿光缠斗，逐渐占了上风，白光愈炽，绿芒渐黯，锦衣男子却没有丝毫欣喜振奋，眼底凄凉之色反而更浓。
　　猛听得道人一声清啸，白光大盛，耀彻夜空，绿芒化作一点寒星望北而逃。锦衣男子骇然抬眸，一声低呼尚未出口，道士已凌空跃起，御风踏剑，大袖飘飘似鹤戾九天，直追那寒星而去。锦衣男子即刻纵身追上，踏波掠过池塘残荷，登萍渡水的轻功已臻化境，却仍赶不上道人去若惊电的身影。
　　“剑下留人！”锦衣男子疾呼，那道士并置若罔闻，并指凌空划出奇形咒符，叱一声“破——”半空一团火球呼啸而去，将那微弱寒芒立即吞噬。震耳的爆裂声里，一团黑影轻飘飘从空中坠下，浑若焦黑的枯叶。
　　“阿洛！”锦衣男子失声哀呼。
　　“不好！”道士却是脸色骤变，飞身接住那焦黑之物，还未凝神细看，却被锦衣男子劈手夺去。然而触手焦脆之感，却令那男子周身一震，失手将那烧得焦黑的，银盘般大小的蝴蝶尸身摔落地上。本已焦脆的蝶翅，落地即散裂如灰烬，再不复原形。道士倒抽一口冷气，“这妖孽竟舍了元身做饵，存心与你我同归于尽。”
　　忽听南院方向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呼，堪堪划破夜空。
　　“糟了，中计！”道士顿足大惊，即刻纵身而起，却见那男子惶然望住蝶尸所化的灰烬，仿佛竟是痴了。道士焦切回头，重重叱道，“妖便是妖，小侯爷还在糊涂什么！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凌霄阁，房门虚掩，繁复雕花在月光下映出迷离莫测的光影。
　　二人赶至门前，道人仗剑将小侯爷护住，大袖挥出，卷疾风撞开房门。惨白月光随之涌进，照见室内景象的刹那，夜风骤然僵冷，令人遍体生寒。房内还隐约浮动着栀子花的馥郁香气，玉瓶内是小侯爷今早亲手剪下的栀子花，白色花朵幽幽盛开在妆台上。
　　侍女瑞儿倚着妆台倒卧地上，面容死白扭曲，一双手臂伸直，五指曲张，似临死仍倔强护住身后什么。一道细细伤口贯穿她咽喉，碧色的血汩汩流出，透着诡异的青色光泽。她身后的绢画屏风上，朦胧映出一个淡淡身影，在月光下透出莫可名状的妖袅。
　　并没有张牙舞爪的啮人妖怪，屏风后只转出一个素衣散发的女子，朝他们淡淡一笑。
　　他眼角一跳，猛然间对上她的眼神，直跌入那一泓潋滟春水，一如三月前，那个薰风醉人的夜，她也是这般飘忽温柔的容色，笑起来眉如弯月。
　　今夜，她仍是这样望着他，明眸如水，笑靥如花。
　　他再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悬在心腔里，晃悠悠，仿佛随时要离窍。
　　她如往日从前一般，柔声唤他的表字，任卿。
　　“任卿，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他似失了魂，怔怔问她，再也想不起别的，只知不能放她离去。
　　她不回答，却抬手抚上颈间，黯然一笑，“这枚珠子，你竟送了给她。”
　　红丝线串了一枚碧幽幽的珠子，绕在她修长颈项，碧色深深，通体莹润，似是极品的翡翠却发出明珠般璀璨光芒。这是初相遇时，她交给他的定情之物。世袭宁远侯府富甲天下，他只将这颗珠子日夜携带，再不离身。直至新婚之夜，他又亲手将这枚珠子戴在了她颈上……明珠定情，璧人结缘，一切都那样完美。
　　唯一的不同，只是她变了。
　　大红盖头揭开的一刹那，她躲开他温柔双手，凤冠之下原该含情脉脉的眼，竟是忍悲含泪；花烛夜，新娘摔了合卺酒杯，抵死相抗——曾经执手许下白首盟的人，一转身竟如此陌生，她恍若从未见过他，口口声声称他卑鄙。
　　“任卿，你终究负了我。”她幽幽地笑，摘下颈间珠子托在掌心，珠子透出碧光，映得她皓腕如雪。她垂眸一笑，浓睫在脸颊投下深浅阴影，仿佛展开的蝶翼。那碧光越来越浓，越来越盛，渐渐变作一轮光晕，将她笼在里面，半室都被映作浅碧色。
　　“退后！”耳边一声暴喝，银发道人飘身掠出，将苏任卿挡住身后，振袖卷起罡风，在二人身前布下纯阳罡气，挡住那妖异吞吐的绿光。道人朗声叱道，“妖孽，你元身已毁，强占凡人肉身也无济于事！此时回头未完，切莫一意孤行，落得神魂俱灭，修行毁于一旦！”
　　“我要千年道行还有何用，要这具肉身又有何用……苏任卿，枉你自负风流，也不过俗世蠢物！你所爱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施华洛，而是这区区一副皮囊！”她仰头大笑，掌心碧光大炽，隐隐现出碧色火焰。那火焰竟是冷的，寒气森森逼人，转眼将房中变作冰窖。
　　“不要伤害阿洛！”苏任卿情切之下，决然脱口道，“不管你是什么，我今生今世只识得阿洛，只有她一个妻子。”
　　碧光赫然如炽，光晕中的女子惨然笑道，“你的阿洛从未见过你，施华洛心中根本没有你苏任卿，和你相识相知的人，原本就不是她。”
　　“我不会信你。”苏任卿脸色苍白，神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先前仅有的恻隐之色再也无存，“就算她不再记得我，我心中仍只有一个阿洛。”
　　那女子终于静默下去。
　　从那枚珠子里却透出粲然光华，灼目璀璨。
　　苏任卿虽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觉出不祥之感。
　　道人念动法诀，斗室里罡风激荡，汇成无形漩涡将那女子罩在中央，绿光被绞散，点点减退下去。那女子唇角渗出血迹，身子飘摇欲坠，却微笑着合拢掌心。
　　剑气纵横，织成密密的网将她罩住，绿光徐徐流转，越发微弱。她长发飞扬，眸底却有哀悯的温柔，“我并不后悔与你相识。”
　　他望着她，耳中字字句句听得清晰无比，心头却渐渐恍惚。
　　“我将你的阿洛还你，愿你永不后悔。”她明眸深深，深不见底，仿佛看尽世间悲欢，仅余满目苍凉。长窗蓦然洞开，月光匹练般淌进画楼。眼前碧光与银芒同时大放异彩，珠子在她掌心碎裂，化作一团轻雾。
　　阿洛的身体软软跌落，眉心处一点碧芒升起，蹁跹翻飞，化作一只碧色凤蝶，投进罡风剑气里，转瞬被绞碎，就此魂飞魄散，无影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