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云落 ...
-
因着禁足的一道口谕,南旋殿原本该肆意盛放的海棠少了别人的悉心照料失去了往日的精致美丽。偏旁出长着新生错落的杂草,粘连着夜露的湿痕,如今的萧瑟之景再不是当时幽月下花影迷离的清秀画卷。
宦语云静静坐在朱窗下,满园凄凉的景致落在她的眼里除了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得不到盛宠、无人问津的自己才会再不惧怕得失。
翠柳见主子怔然出神不敢多加打扰,只把药碗轻轻搁置桌上,药汁中的草药成效散发出微微甘苦的味道,宦语云的眉心几乎是下意识皱起的,她嘴角泛起鄙夷笑意,悠然飘渺的声音像缓缓滑下手心的沙:“我如今这种处境,还喝安胎药做什么?”
翠柳慢慢走到她的身后,温声劝道:“贵嫔何必忧心?待贵嫔生下小皇子,重获圣上喜爱,一切又跟以前没有分别了。”
宦语云回头看着一脸天真的翠柳,又看了看纹丝未动的汤药,目光深深,却忍不住低声嗤笑起来:“你以为我还能生得下这个孩子?”
翠柳面色一变,急道:“贵嫔在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呢?”她快步走到桌前,端起安胎药,表情变得疑惑惊恐:“难不成是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奴婢马上去倒掉……”
“安胎药若是有问题,我早就已经被毒死了,又何须等到现在?”她索性起身挪步,端起药碗——黑色的汁液中倒映着一张惨白的脸,她紧紧盯着,失神间,她觉得这东西这些难闻的汤药是一间巨大的黑洞,不断的把她往里吸引拉扯……
这副游离的样子显然让翠柳吓得不轻,她断断续续的道:“贵嫔……娘娘……”
有一种难言的安静久久萦绕着,宦语云就那样看着,任凭翠柳在身旁如何反应,她也好似全然不知一般,灯火的烛芯已逐渐燃烧至尾,火苗微弱摇曳着,翠柳咬唇,像是在自言自语:“主子……我去重新添盏灯。”
晴贵嫔慢慢地抬起手掌,温柔的摸了摸隆起来肚子,像是怀念,亦像是在告别。
突然,她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一碗安胎药上,表情却在那一瞬间变得癫狂,她右手用力一挥,打翻了它。
瓷片飞溅四碎,磕在地上发出清晰刺耳的响声,碗里的汤药像是粘附在玉砖之上,弄的这地上方寸大大小小都是粘稠的痕迹,连宦语云的碧色裙摆亦被覆上斑驳,显得尤为醒目,但宦语云浑然不知这些,只看着破碎的瓷片‘嗬嗬’冷笑。
翠柳张了张嘴巴,显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不知所错,她低头环顾地面上的支离破碎,一时呆立在当场——大概是因为晴贵嫔这些不顾礼仪的失常举动,她从未见过……
察觉到肿胀的感觉,宦语云翻看自己的手掌,只见水嫩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变得越发鲜红,她望向如惊弓之鸟的翠柳,幽幽道:“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打翻药碗的那一刻,她觉得心中无比畅快,但此时,耳边却非常不合时宜的多一道温婉女声:“姐姐夜里真是好雅兴。”
宦语云没有想象中的意外,她把身子挺的笔直,与声音来源的主人彼此对视。
翠柳回过神来,警惕的望着来人:“小主不知南旋殿禁止任何人出入么?小主深夜来此难道不怕圣上知晓此事?忤逆圣旨是何等大罪,小主应该比我清楚吧。”
佟佳小仪不屑一笑,反问道:“你一口一个小主的叫着,见到我却不拜不迎,又是何种罪过?”
翠柳一窒,仍不肯挪开半步,倔犟道:“奴婢大不了多挨几下板子罢了,相较于小主的罪过,还轻的很呢。”
“真是好利的一张小嘴。”佟佳小仪缓步走进,烛火把她的轮廓映照的愈加清晰,一种淡淡的、温暖的黄色衬着她可人的面庞不胜娇羞,她眼波似水,看着翠柳,故作一番心疼怜惜的神情。
翠柳呆了一下。
宦语云厌恶的表情不加任何抑制,她向后退了两步,似想离她远一点,嫌弃道:“这夜里没有旁人,你不用装成这副样子来恶心我。”
佟佳小仪‘哈’了一声笑了出来,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姐姐还以为自己身怀龙裔的晴贵嫔?要不要我提醒提醒,姐姐不仅男子私通,又是被禁足的不详之人,而姐姐的护身符——”她伸手指了指宦语云的肚子,摇了摇头:“他是妖星降世,为国家带来诸多灾难,我不怕晦气的肯来看看姐姐,姐姐怎忍心责怪起我来了?”她语气一转,又悠然笑道:“恐怕姐姐还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吧,若是知道,会不会害怕呢?”
宦语云的目光飘忽的望向门外,声音冷淡,没有起伏:“你们把邰良怎么处置了?”
佟佳小仪有些怔然的望着她,但下一刻,嘴角就带着几许赞赏的笑意:“姐姐不愧在宫里游刃有余的生活了三年,当真与寻常人物不同,连守值护卫被调换了也能不着痕迹的知道。”
宦语云把头偏过去,也不愿意看她:“不用给我戴这些高帽子,我在如何,总不至于替自己的仇人卖命。”
闻言,佟佳小仪眸中的恨色一闪而过,她努力让自己稍稍平静点,转头对身旁宫人吩咐道:“让他们进来伺候着吧。”
宫人领命而去,转眼屋子里就进来三名太监,躬身请命,其中有一位站在一旁,端着一碗汤药。
翠柳护在宦语云身前,却控制不住身体颤抖:“你们想干什么!”
佟佳小仪颇为痛心疾首:“护住的好丫头,你真的太碍事了。”
随着这一声,那两名太监立马一左一右的架着翠柳,用布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出来。
她怎敢——
她怎敢这样公然的动手——
她还未能有任何动作,便被佟佳小仪一把扣住了手腕,宦语云被吓的花容失色,连忙使劲的一甩,却不想佟佳小仪的力气越来越大,怎样都不松手,她的指甲齐齐捏进肉里,似抓似挠,宦语云吃痛,而手背上的伤口被这样拉扯之下,也慢慢渗出些许血迹。
无论是怎样见过世面养尊处优的女人,遭遇如此变故也不能在冷静下来,她顾不得其他,只扯着嗓子疯狂大喊:“来人,快来人——你们竟敢这样对我,佟佳晓畅,你不得好死!”
谩骂与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另一名太监不由分说,硬生生扳过她纤细的肩膀,而另一只手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感觉到下颌有一种被生生分离之痛,她拼命的摇头,不肯张嘴,但还是有不少浓苦的汁液倒入喉咙,宦语云被呛得咳嗽不止,挣扎的头发也尽数脱落散乱,她脸上紫青色的印子像条丑陋的虫子,顷刻间,她只剩下了绝望。
佟佳小仪整理整理褶皱的衣裙,发狠的笑了笑:“姐姐你可别怪我,我也是奉命办事,你也知道宫里的女人都很可怜,妹妹我孤苦无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看着像被蹂躏的宦语云,不紧不慢的道:“姐姐若是聪明,就应该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若是你说是自己眷念圣恩主动滑的台胎,兴许还能博得皇上同情,而我,你今夜从没见过,因为现在,我还在辛姐姐的那儿促膝长谈呢……”
宦语云向后靠去,一下瘫坐在床上,她双手掩着狼狈的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佟佳小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柔弱强食,姐姐千万莫要怪我。”她转眼,目光锁在高挂在墙壁上的玉笛:“听说姐姐的一首《春笛赋》令人流连,甚至于茶饭不思,想必我今生无缘能领略那一曲妙音了。”
宦语云微微抬起头,面上已斑斑泪痕,还有些含在眼圈里,喉间断断续续的哑音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悲凉酸楚到极致:“我、有……话要、要告诉你……”
佟佳小仪看了一眼随行内监,朗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好了。”
宦语云嘴角勾起抹笑意,她定定的看着她,嘴唇张开,轻而缓的描绘出口型:“丽妃。”
佟佳小仪迟疑,将信将疑的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
霎时间,宦语云不知从哪里摸出短刀,直直的照着佟佳小仪的眼睛剜去。
一刹,刺目的红色,淋漓鲜血。
在场所有人未能料到此种变故,此刻佟佳晓畅抑在嗓间的惨嗥声低沉的像野兽一般,她使劲捂着左眼,异常的疼痛使她脚步不稳,毫无预兆的磕在了地上,甚至连头发还沾染鲜红的血液,而血泪也从眼中缓缓流出。
宦语云目光呆滞的看着她像个疯子一般,独眼的妃子在本朝不仅是先例,还是个笑话。不过很奇怪的是,这件事明明是件喜事,她其实也想笑来着,但……自己已经笑不出来。
她的人生完了。
佟佳晓畅的人生也完了。
身体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感,像是被掏空了,像是疲惫的身躯终于可以得到解放,她重重的倒在了床上,再也动不了了。
闭目前,她看见了奕思淼。
很近、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