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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陈年旧事 ...


  •   谢言一路抱着芳华回了静园,虽说竹馆近,但那里缺人手不说,也没有备用的伤药。到了静园,他小心翼翼地将芳华放到床上,招呼龙轩她们给她清洗上药,又出去吩咐小厮去请大夫。忙活完到了花厅,坐下歇息。

      到夜灯初上时,他召来亲近小厮赵连,拿白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碧青茶水,道:“去给王妈妈传个信,今天夜里就行动。”

      王妈妈已有所准备,听了赵连的传话后,点了点头。她等到柳氏入睡,一个人从后门步了出来,摸黑朝翰墨轩走去。这几天谢泓头疼,摒弃了往日豪华喧闹的住所,一个人歇在东南角的小院。

      一路上她想,柳氏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吗?除了对下人刻薄小气没什么恩惠这么多年还不涨工钱,以及曾答应给她女儿指一门好婚事最后却不了了之之外,似乎也没有。但人总得为自己打算啊,她已经时日无多,她儿子也不争气,二公子又太聪明,这谢家将来是谁的?

      谢泓正准备歇息,听到小厮报王妈妈来,颇感惊讶,心想莫不是柳氏有什么事?便道:“让她进来。”

      他在厅中黄花梨木椅上坐下,手臂搁在桌子上,等着这人过来。

      王妈妈快步走进小院,抬头一看他就有点发怵,谢泓生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双目如炬,往那儿一坐,威仪自生,令人不得不害怕。

      王妈妈走进屋,躬身一福:“老爷。”

      谢泓点点头:“她吩咐你来,有什么事?”

      王妈妈默了片刻,道:“并不是太太吩咐我来的。”

      “噢?”谢泓睁大了眼睛。

      王妈妈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谢泓一惊。

      “老爷,小的有一件事禀报。”

      “什么事?”

      “是关于当年婉姨娘被人诬陷通奸的事。”

      谢泓霍然站了起来,死死瞪着她。

      王妈妈抬头迎视着他,眼眶含泪,道:“老爷,婉姨娘是被冤枉的,当年那件事,是太太暗中指使的。”

      十八年前,婉娘正处在芳华这个年纪,却比芳华美丽风韵得多,她是秦淮河上色艺双绝的花魁,还未接客就已名扬石头城,□□之夜被谢泓买了回来。那个时候,他刚失去宠爱的二姨娘,心情低落,婉娘的柔情似水很快抚慰了他的心,便夜夜待在竹馆哪里都不去了,连儿子谢麟发烧都是次日中午才顾得上去瞧。婉姨娘喜欢荡秋千,他就在竹馆旁辟了一百花园,百花丛中安置秋千,为的是欣赏那“足尖一点轻轻荡”;婉姨娘喜欢骑马,他便一掷千金,梧桐苑后设一跑马场,买来几十匹上等良驹,秋高云淡时,两人夕阳下携手共乘。

      跑马场也是需要人看守的,他这里没有人看过马,便放出话到外面找。柳氏的一个远房亲戚找到柳氏母亲,托她为自己儿子谋条生路。柳氏十分不情愿,她听说过这个远房表哥,三十好几了,光棍一条,不务正业,以给人帮闲为生,整日地混迹赌场娼院,与街痞流氓为伴,一班人镇日无事可做,吹牛打诨,斗鸡走马,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娘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不帮显得不厚道,到底是亲戚。”

      这放荡不羁的表哥便成了马夫,第一天进园子,就被来不及躲避的婉姨娘惊得魂儿都没了。阳春三月,谢泓去了杭州谈生意,他走后五天,婉姨娘就侦出了身孕,她羞涩地告诉了柳氏。柳氏满脸喜色,嘱咐她多加休息,并送了许多保养品。婉姨娘感激涕零,心道那些风言风语说二姨娘是被主母欺压而死的果然不可靠,必定是这二姨娘性子太过刚烈,不服管教,才被主母小施惩戒。

      就连王妈妈也是这么认为,直到那天中午,她跟着柳氏去竹馆看婉姨娘。那是四月的天,明媚得不像话,阳光从层层叠叠绿得发亮的枝叶间透进来,斑斑驳驳地照在花间酣睡的婉姨娘脸上。她躺在秋千上,牡丹在周围盛放,蝴蝶在其上飞舞,她的脸比牡丹还要国色天香,比婴儿还要娇嫩,让人忍不住触碰。

      现在就有那么一只粗糙黝黑的宽大手掌,正颤颤抖抖地伸向她的脸。柳氏表哥头上,已渗出一头一脸的汗,他举起袖子擦了擦,再要去摸时,忽然觉得手脏,这样一想,那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大铁门前的王妈妈正要进去呵斥,忽然被柳氏伸手一挡,她讶然看向自家女主人,只见柳氏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天表哥并没有越礼举止,他像个傻子似的呆看半天,就举步离开了,柳氏毫不掩饰失望之色。回来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王妈妈给竹馆增派人手,并指了一个举止轻浮伶牙俐齿的丫头,名叫小红。过后王妈妈经常看见这小红和马夫厮混在一起,捉奸的那天晚上,她记得无比清楚,是一个月圆之夜,姑奶奶和她五岁的女儿白兰也在。吃过饭后,柳氏邀小姑子一同去看婉娘,小姑子欣然应约。到了竹馆,只见一片狼藉,婉娘抱着被单,刚醒来的脸上全是惊慌之色,上身只穿着肚兜,圆润白皙的肩头裸露在外面,上头有明显被啃咬过的痕迹。那马夫正趴在她身边,裸露着精壮的上身,裤子松松垮垮,已掉至裆部,眼看就要春光乍泄。猛然见这么多人进来,他一下子酒醒了,拉过衣服顷刻间罩在身上,神色忐忑不安。姑奶奶目瞪口呆,赶紧捂住女儿的眼睛,想一想不对啊,自己也赶忙转过身去。柳氏震怒:“天哪,你们!你、你……”她一个一个指过去,就差在脸上刻俩字“偷情”了,婉娘大惊,不顾六个月的身子,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她面前哭道:“姐姐,你听我解释……”

      “不要跟我解释!等老爷回来,让他听你解释!婉娘,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柳氏一脸痛心疾首。婉娘大哭道:“不是啊,姐姐,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一醒来……”柳氏根本不听她讲话,冲出外面大声喊道,“人哪,都死哪去了?!”

      几个丫头从厢房跑了进来,一个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满身酒气,只有五岁的沅香十分清醒,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边。

      “这个人,”柳氏指着她表哥,咬牙切齿地问,“是怎么进来的?”

      以小红为首的几个丫头纷纷摇头,小红道:“奴婢们睡觉前是把门关上的。”

      “可是我今天晚上明明看见他在院里……”五岁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背着众人,柳氏狠狠一瞪她:“是吗?你看见了吗?”

      沅香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她,嘴一咧想哭。

      “你看见了吗?”柳氏又问。

      沅香使劲摇头,眼泪涌了出来。

      “当年的事情就是这样。”王妈妈含泪道,“后来的事老爷就知道了。”

      谢泓回来时,那马夫已被柳氏打了一顿关在柴房,婉姨娘禁足在房内整天抹泪。谢泓初始不相信,但马夫供认不讳,说是婉姨娘先暗示的他,每天晚上给他留门,还说年初就勾搭上了,有时候就在马厩快活。谢泓大怒,再也不听婉姨娘任何解释,况且他妹妹都亲眼看见了,还会有假?

      王妈妈道:“小的总感觉不对劲,后来拉着沅香那孩儿,哄着她说实话,她说,那天晚上小红几个姐姐一直催她睡觉,她便睡了,睡到半路起来小解,见小红几个人正灌那马夫喝酒,还骂他‘胆小鬼’,‘怂蛋’,‘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她当时迷迷糊糊的,又倒到床上睡了,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再一醒来就听见太太在吼了。不知老爷可还记得小红这个人,她在那件事不久之后就从家里离开了,小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有那马夫的母亲,也不知所踪。”

      谢泓默默听完,无力地摆摆手,长长一叹:“好了,你下去吧。”

      王妈妈低一低头:“是。”

      她起身向外走去,谢泓在她身后又道:“十几年前的事,为何今日想着说了?”

      他的声音苍茫,以他久经风雨、老练沉稳的气性来看,显然已是动情了。王妈妈转身道:“不瞒老爷,奴婢前几日做梦梦见了婉姨娘,奴婢跟婉姨娘不熟,莫说她去后没梦过她,就是她生前,梦里心里也不曾有过她的影子,但是那天晚上却梦到了她。她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坐在那里,就那样睁着大眼睛看着奴婢,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有好几天奴婢都没从那梦里走出来,白天做什么脑子里都是她那个模样,人也是要讲良心的啊,奴婢想,这是婉姨娘十几年不瞑目在天之灵给奴婢托梦,叫奴婢为她说话呢。”

      她说的句句是真,不过这个梦是在几个月前,正是此梦让她不再犹豫,毅然接受了二公子的笼络。固然柳氏对她没有太大恩惠,也行将就木,但这并不足以使她背叛她,她也是从她还是个闺阁小姐时就一路伺候到现在的。但人不能不讲良心,年纪越大,她越觉得于心不安,许多年来,这件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总是会在午夜梦回间想起婉姨娘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众人,却无人替她讲一句公道话的绝望无助模样。

      谢泓叹一声气,道:“你走吧。”

      王妈妈这才离开。

      谢泓长久地坐在椅子上,陷入对往昔的追思中。当年他是愿意相信婉姨娘的,即使所有的证据都已摆在他面前。但就在他要松口时,婉姨娘忽然抱住他的腿大哭道:“老爷若真的相信我和他有私情,那奴家就认了吧,但这个孩子千真万确是老爷的,那是在年初啊,奴家连认识这个人都不认识啊。”

      那个时候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太过愚蠢,如若她坚持不认,说不定他会相信她是清白的,可她说出那样的话,不仅使他觉得她真的和那男人有私情,而且让他坚信了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想靠供出自己来保住孩子。

      现在想来她也是绝望了。

      谢泓思及此,老泪纵横。

      清早,柳氏一掀帘子,就看见已经很久都没来过的谢泓正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默默注视着某处,目光空洞,脸色晦暗,像是一夜未睡。

      她心中欢喜,面上却作淡然道:“老爷怎么来了?”

      说着亲自去奉茶。

      谢泓一扫屋里几个丫鬟:“你们出去。”

      几个丫鬟齐声答“是”,络绎走了出去。柳氏诧异地看看她们,又看看谢泓,她以为,谢泓又在生意上碰到难题了。以往发生这种事,谢泓都会满面愁苦地来找她商量。

      “发生了什么事?”她把茶杯端到谢泓面前,担忧地问。

      谢泓不接,抬起眼皮看着她:“当年婉娘的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是与平常略有不同而已,柳氏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再看他的眼神就觉得十分可怕,手不禁抖了一抖,茶盖滑出去少许,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

      谢泓垂下眼皮看着她的手,缓慢开口:“我万料不到人会这样坏。”

      话语里浓浓的叹息。

      柳氏赶快放下茶杯,跪下泣道:“是谁跟老爷说这样的话?这人存的是什么心,十几年前的事拿出来诬陷妾身,叫妾身有口难说!”

      谢泓道:“你不用问是谁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的事你心里知道。我只问你,”他的声音低而威严,忽然转作严厉,“是不是!?”

      柳氏吓得一哆嗦,干脆豁出去,昂起头道:“不是!老爷平白无故大清早就来审问我,到底是听了哪个贱人的调唆?妾身卧床这么久,没见老爷来看过一眼,如今一来就是要问罪么?妾身到底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为这个家操心劳力,老爷都视而不见,随便听人三言两语调唆就来怀疑我,敢问老爷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她捂住心口,满面泪痕。

      谢泓跟她过了一辈子,早就通晓她的全部手段,说出去是诗书人家出来的女儿,一吵起来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跟市井泼妇无异。他霍然站起道:“你左一句调唆,右一句调唆,是不是知道当年做了亏心事有人知道?我告诉你,没人跟我说!你以为死人不会说话吗?死人也会说话!还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柳氏蹭地从地上爬起来,咬牙道:“老爷要这样说,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反正妾身也不想活了。”哭哭啼啼,反身走向里间,谢泓仰天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上去,掀开帘子进了屋内,那柳氏手握一小药瓶,拔了瓶塞仰脖要往口中倒。谢泓上前夺了,扔在地上,瓶子摔了个粉碎,白色粉末洒了一地。柳氏推搡着他,哭哭啼啼道:“让我死!被丈夫这样侮辱,妾身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么多年我真是白付出这么多心血,到头来抵不过小妾一句话……”

      谢泓来时满腔气愤,要讨个说法,现在筋疲力尽,溃不成军,就算柳氏承认,他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不过是要个百分之百真实的说法:芳华是他女儿。现在他虽已十有八九确认,不过总觉得好像缺了个盖章认定,不能完全安心。

      他叫丫鬟们进来看住柳氏,自己朝竹馆走去,进去只看见沅香在收拾衣服,不见芳华,这才知芳华被柳氏打了,现正在静园休养。

      “为什么打人?”他又惊讶,又生气。

      沅香摇摇头,昨天谢麟找人把她支走才进的屋,她没有能像徽媞一样偷听到讲话。昨晚她问自家小姐,小姐一声不吭,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

      谢泓便又去了静园,谢言不在,他让丫头领了他去看芳华。

      芳华还没有醒,正闭目安睡,嘴角结了疤,脸色依然惨白,看着憔悴不已。谢泓坐在床前看了很久,也叹了很久。要说人的心理还真的很奇怪,昨天他还不知道她是他亲生女儿时,想起她就满身的恨意,只觉得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提醒他曾经所受过的耻辱,所以当谢麟为了笼络城中新近发达的盐商赵昆提议把芳华嫁出去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知道这赵昆丑陋,已经死过一个妻子,因此更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现在全然不同了,他心头溢满了悔恨、怜惜,想赶快补偿她。

      芳华一直没有醒,他只好先离开,打算晚上再来。走出屋门,只觉眼前一亮,原来朝阳已经升起。清晨的风扑面而来,谢泓一夜没睡,此刻也不禁精神一爽,一转眼看见对面长廊上从容走着一位红衣少女,侧对着他,只见身量纤细,容颜清秀,面色清冷。

      谢泓心头一震,恍惚间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二姨娘。

      徽媞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便向那边扫了一眼,还没看清是谁,忽然有一个人从身后冲了出来,揽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惊呆了,停下了脚步,看着谢言那顽皮的笑脸在她前面越退越远。

      谢言笑看着她,倒退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转身,冲对面谢泓笑喊:“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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