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夜弥归路

4、故人

　　“你再说一遍，那姑娘在做什么？”陆远接过拭汗的帕子，剑练到一半却是没了兴致，甩手把佩剑扔给一边的侍从。

　　“听琴姑娘在院子里晒太阳，昨日除了抚琴，还看了半日书，前日......前日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就回了房。”看着少爷逐渐黑沉如锅底的面色，管家泊叔难得地也结巴起来。

　　“她居然真的只是为了闲逛，才向陛下要了三日时间？！”饶是陆远，这一刻也有种想拆房子放火的冲动，他这三日几近夜不能寐，看看人家，倒是悠闲自在得很！

　　只顾着恼怒的陆远却是忘了，三日之期，本是陛下钦定的。

　　“你去让她来见我！”陆远按住心口，感觉胸口气得快炸开了。然而，泊叔还未走远几步，却又被他叫住。“等会，罢了，正好时间合适，请她来与我共进午膳吧。”

　　想想明日的温泉行馆之行，他忽然又没了脾气，这姑娘也就剩这一天好活了，他又何必再去催人家。

　　“是。”泊叔回头看一眼自顾自出神的陆远，也不多话，领命去了。

　　他虽不知道这姑娘究竟是谁，想不明白为何是客人少爷却让他安排住在仆人房里，为何不受待见却又好吃好喝，还任她随意走动。可少爷带了一位姑娘回来，这真的是二十年来头一遭，不仅他这揣着一肚子问号不敢问，又好奇又敬而远之，想必老夫人那边也是如此。

　　没办法，他们家少爷有事情从来往肚子里咽，除了武王没谁能从他那套出话来。

　　院子里，正晒着太阳喝着茶的听琴听完老管家的话，却也怔愣了一会，才颔首答应。“既如此，有劳泊叔在此稍候，我去唤我那丫头过来。”

　　她推门进屋，青竹却是正收拾着什么，从床榻边回过头来。“小姐。”

　　“东西可准备好了？”茶桌上，摆着已经收好的古琴和一个包裹，而青竹手中正攥着一件粉青的衣衫。

　　“是的，小姐，都收拾妥了。”青竹快速地把衣服在枕头边放好，就朝着听琴走过来。

　　听琴轻轻点头，冲着她道。“一会你把东西交给泊叔，就说我下午要出一趟门，让他帮我把东西放在马车上。”三天前，取琴的那晚青竹就已经把马车赶进了将军府，如今应该还好好地待在马房。

　　“好的小姐，不过你和将军一起用膳，我不在是否会不方便？”青竹把东西都抱进怀里，快走几步跟上听琴，这几天明里暗里来窥探的人不知凡几，只是住着就已经如此多事，和将军一起用餐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无妨，你这边事情更要紧。”听出青竹话里的不满，听琴嘴角一勾，嘱咐道。

　　“是，青竹一定快去快回。”说着，小丫头快跑起来，竟是不管听琴还在慢条斯理地走着，上前就火急火燎地把老管家给拖走了。

　　“姑娘，袖香为你带路，还请随我来。”看听琴走近，一旁等着的婢女轻轻一动，从泊叔被一个小姑娘生生拽走的怔愣里回过神来，恭敬地道。

　　“有劳了。”感觉到对面人探究的目光，听琴只是淡淡致谢，再无它言。

　　正厅，琳琅满目的菜肴已经上桌，陆远端着茶喝到第三盏，才看到熟悉的那抹身影缓缓而来。他大力地呼出一口气，放下满脑子的事情，认认真真地端详起面前的人来。

　　今日的她不再着白衣，月白的裙裾也没了以往的宽松，高挑的身形比之寻常女子却更加清瘦些，肤白若雪温润如兰，若除了面上那一指宽的轻纱，也该是个娉婷的豆蔻少女。

　　可就是这样的少女，却敢在沙场之上一曲止战，敢在皇宫大内侃侃而谈，视生死如无物，谁又敢说她是个寻常女子。

　　“泊叔呢？”眼见着听琴和婢女同行而来，却不见那唤作青竹的小丫头和管家，陆远长眉一扬，有些意外。

　　“一会要出趟门，我劳烦泊叔帮我安排车马去了。”袖香尚未开口，却是听琴接过了话，淡淡道。说是安排车马，其实也就知会门房和马房而已。

　　听琴走至厅内，陆远没说话，她也没落座，就那样闲适地站着，好似赏着什么好看的风景。

　　“袖香，带听琴姑娘入座，看茶。”察觉到婢女鬼鬼祟祟的打量，陆远也不恼，只是出言提醒一句，让仆从们别失了本份，让人凭白看了笑话。
　　婢女闻言一震，已是出了一身冷汗，搀着听琴入座，就忙不迭地开始端茶布菜。

　　“我何时说过，准你出门。”陛下让自己带她回家，分明是看管之意，谁知道这家伙不仅毫无自知之明，反而把自己当了座上宾客，还要来去自如吗？这么想着，陆远看向对面端茶浅饮的人，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我为何不能出门？”谁知道，听琴听了他的话，却是一副莫名其妙，不能理解的荒唐模样。“我是将军府上的仆役？还是随陆将军任意惩处的囚犯？还是说......”她说着，却忽然拖长了语调，面对着陆远，一歪脑袋，“将军真当我是你后院养着的女人了？你指东我不能往西？”

　　“你......你......”陆远被她一噎，一口饭食顿时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憋得面红耳赤。幸好，随着青竹一同回来的泊叔立刻上前解救，才没真呛出个好歹来。

　　陆远正埋头呛得厉害，脸上却也迅速地烧起来，也不知道是憋的气的还是臊的。

　　“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那边厢，青竹却是一脸看戏的偷笑模样，朝着听琴一伏身，禀报道。

　　“慢着，你若执意要出门，我不拦着，但我必须一同前往。”好不容易缓过来，陆远看她就要起身，出声喊道。陆远在心里暗骂被气傻了，既然他和秦劼两个人都撬不开她的嘴，何不看看她还和谁有接触。

　　她赶在三日之期的最后也要见的人，说不定是赴最后一场约，那么这个人肯定至关重要。

　　听琴本已起身，被他这么一喊，不禁怔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也行。”那样子，透着一股子的不情愿。

　　陆远心里不由得一乐，看一眼没动多少的菜肴，不禁喃喃，“出门有必要这么急吗？午膳也不用就走。”

　　谁知一边的泊叔却是忽然的冒出一句，“少爷，听琴姑娘一日只用两次膳，原本......就不用午膳的。”

　　“呃......”所以，说到底还真的又是他唐突了。“泊叔，你一会挑几样清淡的点心放食盒吧，我饿了路上也好吃些。”

　　“好。”看着少爷大步流星地跟出去，老管家扶着手，脸上不由得挂上了一抹笑，甭管少爷现在多大的官，在追姑娘这条路上，还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愣头青。

　　一会点心还是多备些，说不定人家姑娘爱吃呢。

　　-------------------------

　　与泊叔意想不同的是，这一路听琴和陆远是乘的两辆马车，并没有什么对坐而食的美好气氛。不过一路上，陆远也没闲着，一路看着街边景致猜着她可能要去的地方，却没想到，马车竟是一路带着他停在了华严寺的后山。

　　作为京畿唯一一座大寺，这里每日都是香客如云，这家伙莫不是真要趁乱逃走？

　　陆远迅速地下了车，就见青竹抱着两个大大的包裹下车，在她身后，一袭月白裙裾的听琴朝着后山仰了仰头，随即也下了车。

　　“陆将军。”

　　显然是没想到听琴竟会先叫自己，陆远一愣，才快速地答应一声。“我在。”

　　“一会我们从小路上后山，我与绝音师傅有些话要说，还请你和青竹一起，在禅房外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佛寺的庄严气氛，让面前女子看上去也变得庄重肃然。

　　陆远没有多想，很干脆地点头答应，他无意刺探他们两人之间的秘辛，原本随行就只是为了知道她此行要见谁，如今知道了却也有些头大。

　　绝音虽不是华严寺的住持，但在佛经注解传道上均是造诣不凡，且是个闲云野鹤的清冷性子，他不愿见即便是青帝亲自来了，也未必见得到。这样的人又何谈刺探听琴背后的秘密。

　　“听琴施主。”陆远正出神着，不想山脚处却是走出一个小沙弥来，冲着这边众人行礼，然后看向听琴。“师伯让我来带路，还请随我来。”

　　“多谢小师傅。”听琴淡淡一笑，朝着那小沙弥恭敬一礼，然后隐隐地回头看一眼陆远，才抬步走了出去。

　　“小姐，那是哪里？”蜿蜒的小路上，青竹虽然怀抱着一些物件，却不忘四处张望着。

　　“那边是城西方向，看建筑，该是煮泉楼。”

　　听说是京城一绝的酒楼，青竹精神一振，砸巴着小嘴，“啊，这三天竟偷懒了，也没来得及去这酒楼看看。”

　　谁知道，落在最后面的陆远却是嘴角一撇，接了话。“去这煮泉楼用膳的人不知凡几，预约的牌子早已经售卖到了七夕过后了，你才来这些日子就想去，还是痴心妄想了点。”

　　不知道怎么，青竹却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原本开心的笑颜有些僵硬。

　　这时候，却是听琴悠悠地开了口。“没关系，等此间事了，青竹再去拿个号码牌，定能吃上的。”

　　“小姐......”青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却没再说了。

　　陆远这回则是彻底的地住了嘴，暗恨自己多嘴，他明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为什么还要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会变得如此地不得体！

　　一路再无话，直到走在最前面的小沙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三人。

　　“有劳小师傅了，多谢。”听琴绕过青竹，朝着小沙弥躬身一礼，而后抬手推开院子的门扉，看向青竹。

　　小丫头一闪身，就进了竹园，门扉处，陆远正一脸悻悻地沉默着，却听一个悦耳的男声响起。

　　“阿琴，你来了。”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平淡音调，却莫名地让人听出一丝喜悦来。

　　“绝音师傅。”院中，听琴盈盈下拜，竟是行了师徒间的大礼。
　　陆远精神一振，也不多话，朝着看过来的绝音大师，谦和地一拜。

　　“快进来吧，山风凉。”绝音却好似没察觉听琴带了个不速之客般，朝着院中的她招呼道。

　　“将军请留步。”这会功夫，青竹却是端着泡好的茶和杯盏走了出来，一把拦住陆远的去路。

　　“小姐之前就交代过，由青竹陪将军在外间候着。”

　　“......好。”自己失礼在先，陆远也不打算计较这小丫头的无礼，乖觉地走到外间石亭里，坐下。

　　他没发现，身后青竹一瞬凝重的神情，和暗暗攥紧的手指，她快速地朝着那虚掩着的门扉看了一眼，然后压下所有情绪，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走向石亭。

　　屋内，原本青竹抱着的两个包袱已经在矮榻上一一展开，绝音伸手从包袱里拿起一个薄薄的书册，一边读着，一边缓缓跪坐下来，一时竟是入了神。

　　站着的听琴却没有着急过去，一双手向后一抬，竟是直接解了护眼的轻纱。淡蓝的素纱缓缓落下，她长而密的眼睫轻颤，一双清澈含水的眸子便缓缓睁开。许是很久未曾睁眼，她稍有不适地拧起眉头，待逐渐适应，才缓缓地打量起四周来。

　　一张矮榻，一个围炉，一间书室，一间禅房，一床被褥，和满满当当堆满竹架的经文书籍。“师父说得没错，师傅你，还真是个书呆子。”

　　正看得出神的人陡然听到这句话，愣愣地抬头，待看清她四处打量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若然我是半个呆子，那你师父，也算个十成十的疯子。”

　　听琴一愣，面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看着座中的人，愣了一会才道，“绝音师傅说的，果真如师父说的，一字不差。你们两个，真真是臭味相投。”

　　说完，一站一坐却是同时大笑起来，笑声是那样的爽朗开怀，直让外间的两人怔愣当场。

　　“要说的话，师父都留在了信笺里，往后的事，还要拜托绝音师傅，施以援手。”她虽从未拆过那封信，但大致的内容她是知道的。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个地步......

　　“我知你此行来，不是为了转交这些琴谱和信。你携琴而来，可是要弹什么予我听？”见她面色转为凝重，绝音看向桌上的古琴，问。

　　“我想把‘花凝’弹给你听。”

　　“花凝？你是说她写了十年的曲子，终于写成了？”绝音猛地抬头看她，眼中的狂喜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震颤。

　　“是，凝结了十年心血的曲子，终于大成，自然要奏给知己听一听。”被绝音的喜悦感染，听琴也放松了神态，打心底里再次高兴起来。“琴谱我也带来了，用木盒好好封着，放在最底下了。”

　　“只是......”绝音忽然止住笑意，认真地瞅着她的眼睛，道，“你可是遇到了何事，为何忽然要把这曲子交给我。”

　　“我时间不多，应该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对他的发问，听琴却没有答。难得这样一个摒弃世俗的人，愿意为她问一句，可她却着实不愿把绝音师傅再牵扯进这红尘俗事。

　　绝音了然一叹，却也不再纠缠，止住她拿琴的手，道。“不急，我这屋后有一个天然的露台，我带你赏景，你陪我听琴，正好。”

　　“如此甚好。”

　　石亭里，两个人正相对无言，一个闷着头灌茶，一个木着脸喝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声轻吟由远而近，仿若一声天籁忽然敲开了燥乏的人心，一瞬万籁俱静。

　　起初只是点点绰绰的琴音，小心翼翼，却又生生不息，带着不断积累的力量逐渐高扬，而后琴声忽的一顿，微弱的声响变得清亮悠扬，一点点鲜活，一点点纷繁。

　　就像破土而出的生命之芽，破开黑夜的沉闷，让世界有了一丝色彩，而后世界有了花草，有了虫鸣，有了鸟语，混沌的空气被微风吹散，山川遇见了河海，鸟兽成群，一切变得丰富。

　　琴声一转，欢乐婉转的曲调变得缠绵哀婉，恰似一片开到极盛的花海走向衰败，铮铮的琴音隐隐绰绰，像是百兽山河的不舍，是花海低低的啜泣，可哀戚不过须臾，就听琴音渐渐低缓，而后再次悠扬，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却再无悲伤。花海不再抗拒凋零，选择用最美丽的姿态迎接终结，它化作漫天的香风穿过山涧，越过江河，在百兽的皮毛上轻吻，在鸟雀的羽翼间流连，最后消散在天地间。

　　琴音将歇，余音却荡彻心魂，一如花海已败，花香却留存在了世间，永开不败。

　　许久，许久，直到绝音和听琴再次打开竹屋的门扉，石亭中的一个才堪堪回过神来。

　　“小姐。”心中一直揣着不安，如今看到听琴站在面前，青竹却是一点也没有安下心来，她飞快地奔到了听琴身边，仔仔细细地看，虽然小姐好好地站在那，连发丝也没有乱，但熟悉如她，已经一眼看到听琴轻纱下不断轻颤的双眼。

　　“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听琴安慰地拍一拍青竹的手，背上就被轻轻一拍，一股浑厚的内力传进体内。

　　“绝音师傅。”听琴一愣，正要阻止，却看绝音轻轻摇头，看着石亭方向。

　　她不自觉地放下手，随着绝音的眼神，也看向石亭。那个少年还怔愣着，微微仰着的头对着山林外出神，手中的茶盏已经歪在了一边，撒出来的一些茶汤散在石桌上，正朝着石桌边缘漫漫而下。

　　呆子。她默然一笑，就听身边绝音用极低的声音道。

　　“你尚有大事未完，自然要好好调养，关键是要瞒过面前这个少年，还得小心行事。”

　　听琴一扬眉，转头瞅他，绝音却是已经松了手，老神在在地转身进了屋。身边的青竹已经将古琴重新收好，朝着还在发愣的人走去。

　　会担心他发现自己的异样吗，还是会隐隐有些期待？她也不知道自己胸中这股情绪究竟是什么。但现下，她已经没有那么多功夫，去思虑其他。

　　不过须臾，她已经把状态调整到最好，也不再等那两人，径自朝着下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