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1 一个阴天 ...
-
这天气糟透了。
乌云在街区上空沉缓地翻涌，偶尔有一串阴闷的风，搅得街道上楼房阴影里的那些小水洼粼粼闪。空气又湿又重，建筑物的墙壁像是没有干透，黏糊糊的把本就不强烈的天光都吸去了大半，连左前方那幢稍显鲜亮的、与这片灰色街区显得格格不入的红砖房也褪了几分色。远处看得到一两个人影掠过，连脚步声都听不真切，倒是过两个拐角口那个年久失修的暗红色电话亭——电话早被偷走了——它那扇掉了一半螺丝的门在诡异地晃动，咿咿呀呀，听得一清二楚。那扇门还没被那伙人偷走，这可真够奇怪的。
克里奥这么想了一想，双手抓着书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接着拐过那幢红砖房。拐角处突然有只浑身脏水的黑猫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克里奥见怪不怪，瞟了一眼，那只猫一闪就不见了。
绕过红砖房，她进入了一条窄长的巷子。
巷子里比街道上还要阴沉几分，显然是因为两旁那些拥挤的公寓，它们密密麻麻地、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挤得不仅是光、连风都不愿意光顾这里。毫无疑问，这里分明不是什么“体面人”住的地方，那些灰色水泥外墙、毫无装饰、棱角分明的旧公寓里，住的是这一带的酒鬼、混混、小偷，虽然更多的还是普通的穷苦人。过去，这条巷子有一个正式的名称，是政府给的，还钉在巷子那头的墙上，可人们都不会那样去叫，以至于这个名字也就渐渐被遗忘了。这一条人们更喜欢称它为杂货巷的巷子——没错，杂货，他们说这是因为这里什么人都有——坐落了克里奥这一年半以来的家。他们一家搬过好几次，从这头辗转到那头，甚至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现在，就走在湿漉漉的、脏乎乎的杂货巷路面上，脚步声一直响彻到巷子尾。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概是这样的鬼天气里连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也不愿意出来溜达。但还是有些地方表明这里还有点人气：刚经过的那座五层公寓上传来关窗户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女人的低声细语；右手边一座房屋的窗缝里漏出了几句脏话，还有一阵放荡的咯咯笑；有人把衣服挂在窗外的铁管子上，衣架摩擦着生锈的管子发出令人不快的嚓嚓声音；前方二层有户人家的收音机音量开得老大，断断续续传出几句“……上午八时……塔姆塞特、特拉福德的伯克利工厂……联合罢工，工人情绪……要求罗切尔斯伯克利先生承诺……下午二时，伯雷市发生一场中型火灾，造成……原因未明……”就连新闻也跟天气一幅样子。克里奥伸出一只手，拍拍楼上滴到肩部的不明液体，可是它已经渗到身上那套掉色的、已发灰的长袖两件套黑色校服布料里面了。
克里奥没再管它，走进一幢不起眼的公寓的阴影里，拉开了铁门，它发出很响的“吱呀——”一声。克里奥敏感地抽抽鼻子，楼道里的湿气比巷子里还重。
早已适应昏暗的楼梯，她很快上到了公寓最高的第五层，在左手边的门前从黑色书包里掏出钥匙插进去，把门锁一拧，一股与楼梯里迥然不同、显得干燥却更是闷得窒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克里奥走进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左边起居室里的窗户只开了一条缝。她转过身把门带上，这才看到一个无精打采、头发蓬乱的妇女，穿着袖口满是油渍的旧衣裙，瘦出青筋的手上拿着抹布，一动不动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放着一样什么东西，她没看清楚，下面还压着一个像是信封一样的纸包。厨房的窗帘拉了起来，只有起居室那一边有光透进来，女人的半边脸在阴影里，使得她看起来比平时更憔悴、更苍白了。克里奥又扫了餐桌上的东西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叫了一声：“奥莉芙姨妈。”
女人好像猛地从昏沉的瞌睡中惊醒，双手忽然如爪子一般神经质地抓扯着抹布，眼睛在地上转了几转，才放在克里奥身上。光在她浅色的大眼睛里凝成了两个小点，克里奥看在眼里，心里头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她好像，好像，看起来更阴晴不定了，是吗？是不是，还有点疯狂？克里奥在街上被混混要挟讨债的人眼里见到过相似的光，被打得半死的那个人后来夺过刀捅在那群混混中的一个身上，最后被街警押走了。这个眼神一瞬而过，接着这双眼睛变回原来那副没有神采的样子。克里奥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奥莉芙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只是向她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克里奥又不经意扫了一眼餐桌，奥莉芙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面部线条紧了一紧。克里奥没多想，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正转动门把手时，奥莉芙说话了，嗓子又轻又细，还有点哑，带着一种奇怪的战栗：“肖恩，嗯，你的父亲，今天他有去吗？”
克里奥推开门，没有回过头。“没有。”
奥莉芙没再说什么。克里奥关上门后，外面传来唰唰的声音，好像在撕些什么。没去探究，她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放，瘫在了床上。今天，哦，今天是毕业典礼——小学的最后一天。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再也不用上那所学校了，不用见那些嘲笑、捉弄或排斥她的人了，除了，除了苏菲祠，那个别扭的小姑娘，唯一算得上是她舍不得的人。这还意味着到9月份，她就可以离开这个街区，到十多英里远的伍兹邦德中学去，那是一所寄宿学校，她可以放假了才回到这里来，不用每天都在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里看书、吃饭和睡觉，不用在行为越来越古怪的奥莉芙姨妈身边生活，不用被她吓到。说实话，有时她怀疑姨妈是不是有些精神问题。近一段时间，奥莉芙姨妈表现得更令人生疑了，她时常在房子里走动，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一有什么动静就惊一下。有时她还在四处找些什么，克里奥看到过：那一次，她好像找到了什么，却把东西往墙上使劲一摔，那物品——像是一个没有链子的挂坠盒——反弹回来，砸中了一个牛奶瓶，瓶子的碎片朝刚好经过的克里奥飞了过来，划伤了她的小腿。克里奥吃痛地小小呼了一声，奥莉芙猛地望过来，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怨恨和不甘，疯狂的火在烧得旺盛。不得不说那一刻克里奥真的被吓到了，她马上缩回自己的房间，并且开始感到了害怕，害怕起奥莉芙姨妈这个人来。虽然姨妈平时待她不咸不淡，可这样的眼神还是她第一次在姨妈身上看到。平时的奥莉芙姨妈是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总是神色疲惫地坐在窗户旁，对做家务不大热衷，因此房子也总显得杂乱。也许房子里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克里奥自己的小房间了，这个房间虽然不大，却有一扇宝贵的窗户。这个房间是父亲给她挑的。反正，奥莉芙让悲愁毫不掩饰地在房子里蔓延，只有在肖恩在时，她才有些生机。
——唉，不管怎么样，还有不到两个月，她就离开这座公寓，不和奥莉芙姨妈、还有父亲一起生活了。这个事实使她感到五味杂陈，但不可否认，她总是有些期待和欣喜。想到这里，今天父亲有没有来，这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没什么所谓，不是吗？
克里奥叹了一口气，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旁，从书包里抽出苏菲祠借给她的那本又大又重却有着很漂亮的深棕色封皮的《十八世纪世界史》，坐上窗台读了起来。她的房间里最喜欢的无疑是这个宽宽的窗台，宽度足以让她整个坐在上面，靠着墙，舒舒服服地看书或发呆。尽管窗户外面根本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只有一条阴暗的小道，可她还是很喜欢，因为这里是顶楼，有充足的光线，空气也比楼下好多了。除了写字和睡觉的时候，她就坐在这里不下来，直到姨妈敲门叫她出去吃晚餐。她不明白为什么奥莉芙姨妈不喜欢把窗户打开，使得房子里总是那么闷。
克里奥调整了下姿势，翻开封皮，扉页上赫然写着苏菲祠葲大名。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微笑，回想起苏菲把书递给她时的情景。金发小姑娘一脸不情愿地递过书来，语气装作不耐烦地说：“快点看完哦，这可是爸爸送给我的儿童节礼物呢，我都还没翻几页。你看，”她来到克里奥身旁，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页说，“我才看到这个地方。要不是你中学上得那么远，不能老是见面，我才不在暑假借给你呢。”克里奥双手接过。
见她答应了，苏菲微微笑了笑，抓了抓自己的金发，说：“哈，不要看书看到废寝忘食啊，借你久点其实也没有问题。还有，”说着，苏菲抓住了她一只手臂，第一次用这么明显的热情表情跟她说话，“假期就来找我，你知道我家在哪儿的。别误解了，”见克里奥笑了，她把脸一扭，飞快地补充道，“我是怕你整个暑假都闷在家里闷出病来，也没人陪你玩而已。嘿，爸爸妈妈——”她远远地喊了一句，用力地挥了挥手，然后对克里奥说：“他们催我了，等下还有饭局。”
见苏菲苦了一下脸，克里奥难得说：“是要庆祝你的毕业吧，别担心，应该都是些家人。”苏菲表情有些惊讶，然后又笑了：“哦，没错，应该是这样。反正，假期来找我就对了。那么再见咯！”
“再见——还有，谢谢。”克里奥在后面稍稍加大了音量。苏菲已经离开了几步，听到后她摆摆手，继续向她的父母跑过去，最后还回过头来再次摆手道别。她的父母站在车子旁边，手搭在她的肩头。
克里奥回过神，浏览过目录，就开始专注地读了起来。
她读了好久，读得如此专注，天开始黑了也没怎么察觉。直到外面的大门被用力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随即注意到屋内光线已经开始暗了下来。父亲回来了？
起居室里传来一些声音——公寓的隔音措施一向不怎么好，是奥莉芙姨妈向门口走去。她也没多留意，准备继续看下去。
读了没两行，奥莉芙那尖细的声音颤抖着飘了进来：“噢，天啊，你又喝了酒，肖恩？”声音离得有些近，看来她从门口走到了起居室。
肖恩没有说话。克里奥听到他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一下子坐在起居室的旧沙发上，沙发发出“吱嘎”一声。
奥莉芙继续用她那种颤巍着的、惴惴不安的嗓音说道：“你，你今天，没去看看克里奥吧，是吗？”
沉默了片刻，接着肖恩沙哑着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今天并没有出门，是吧？怎么不去看看？”
克里奥努力地想把注意力放在书上，但很难做到，奥莉芙支支吾吾的话语飘了进来：“嗯，我，呃，我不习惯，所以，不想出门。”
回应她的只是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除此之外起居室一片寂静。
克里奥试图把书读下去，但在安静中她的听觉似乎变得更敏锐了。她似乎听到父亲站了起来，步子有些沉而不稳地走到厨房去倒了杯水，而奥莉芙姨妈紧跟着他，脚步声显得又乱又紧张。
“咔啦——”这似乎是肖恩打开了饼干罐头，接着他说：“呀，奥莉芙，看来你得出门一趟，去采购啦……”
噗咚的一声，肖恩把空的罐子丢进了垃圾桶。
“——什，么？”突然，肖恩有些迟疑、有些惊讶的声音传来，“这是——什么？”
这次，奥莉芙姨妈迅速开口回答了，说得格外流利，声音里的颤巍消失了，听上去坚实了不少：“没有，没什么。只是一堆垃圾而已。”
哗啦啦——
听上去肖恩像是在把什么东西从垃圾桶里翻出来。
这时候没有人说话。只有不断的垃圾被拨动的声音。
过一小会，肖恩的声音再次传来：“什么——这是，霍格沃茨？”说最后一个克里奥并不熟悉的单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低又轻，语气诧异又恍然大悟，“难道说，你，”这时他的声调变得更低更沉，像是酝酿着什么，“你不清楚这是什么吗？你竟然把它——撕掉了？”
“我……我……”
“你！居然把属于克里奥的东西撕掉了？！”他不可置信的、饱含怒气的声音炸开，克里奥被吓了一跳，同时被他的话勾动了好奇，什么属于我的东西？
奥莉芙似乎吓得说不出话来。外面一片可怕的寂静。
“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肖恩仿佛怒发冲冠。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房间里，克里奥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感觉好像坐得有点久了。
“为什么，告诉我。”他命令似地说，声音冷了下来。可奥莉芙依然没有说话，还是沉默。“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去不了那里，可是你的妹妹——”
“我的妹妹？哈，哈，好哇，”奥莉芙说话了，声音颤得厉害，却带有攻击性。她疾走了几步，像是拿起了什么东西，又说：“看看这个！看看！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你的枕头底下？你不是答应过——”
“你还，”他打断了她颤抖的声音，“还，搜了，我的，房间？”肖恩低沉着声音，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我，我，是去打扫卫生，可是你——”
“你不应该做这些事。搜我的房间，还有，撕了它。”肖恩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却有些危险。
又是一阵沉默，却好像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克里奥忘记了翻页。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书边。
肖恩再次开口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你都照顾克里奥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这次要这么做？”接着他有些烦躁，“你就那么见不得你的妹妹可以去那里，连带着也见不得她的孩子——”
“我都照顾她那么多年了，我当然得为她的安全着想！”这次是奥莉芙不顾一切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声音稳得很：“你也不想想，当初究竟是什么才导致我的妹妹……如今，进入那个世界对她又有什么好处？那些威胁，真的全都消失了吗？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什么？他们在说些什么？房间里，克里奥的脸色凝重，浓密的黑色眉毛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进不进入那个世界，应该由她自己来选择！她有权利这么做！而不是你！”
“哈，是吗？”这会儿奥莉芙显得强大多了，声音变得不那么细了，用克里奥未听她使用过的尖刻语气说起来：“那么，是谁，谁说过不告诉她一切的？肖恩，十一年了，你对她说过哪怕一个字吗？谈过我妹妹吗？你是真的为了保护她吗？我想，仅仅是因为你自己不愿面对吧。哈，我说得对么——”
“闭——嘴。”肖恩的语气阴气沉沉，“你又想过没有，要是，要是阿妮塔看到你竟然这么做，她会——”
“她不会怎么样！”奥莉芙神经质地说，语速飞快，声音激动得又开始发抖了，“肖恩，她——死了，”她颤抖着强调说，“死了快十一年了——”
“闭嘴！”
克里奥不想听下去了。她拼命盯着书上的字，可他们的动静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死了……”奥莉芙的声音弱了下来，却不依不饶，“她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十一年了呀，为什么你不肯——看我一眼？就因为，就因为——”说到这里，她的嗓音瑟瑟发抖，听上去脆弱极了，不堪一击，“我，我是个——哑炮？”
什么？哑炮？克里奥的两根眉毛皱得更深。她没听错吧，那是什么意思？
肖恩说话了，他的声音像被抽干了力气，显得非常疲惫和厌倦：“不，不。只是因为她是她，你是你。只是不是阿妮塔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奥莉芙突然像是疯了一样大笑，“可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阿妮塔，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又热情，又迷人。而我，哈！”她凄厉地叫喊着，句句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哑炮！”
“不要说了，你——”他忽然顿了一顿，“怎么？”
“啊——”同时，她发出了一声凄惨无比的、长长的尖叫。克里奥的心被它扯得得高高的，没等她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道明亮的绿光从门缝里穿了进来，还有肖恩的一声呼喊：“不！克里奥——”
门砰地炸开了。刺眼的绿光充斥了整个房间，一股猛烈的劲风轰地刮了进来，带起一地的飞尘走屑。克里奥的头低垂着，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她手里的那本棕色的《十八世纪世界史》，无力地从膝头处，掉落到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一个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