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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海,烈日当空,热风灼人,细沙迷眼,却有一行十余人马在其间辛苦挣扎,缓缓前行。当中为首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披一袭已辨不出颜色的长氅,满面风尘,但双目开合间依旧神采奕奕。
      
      这老者姓谢,名天荣,仍湖北潜江人氏,自幼拜在武当门下,习得一手好剑法,二十年前在汉口开了一家宝安镖局,眼下在川鄂湘三省同业中也算得上颇有声名,数月前一个老相识托下一单极要紧的镖,谢天荣不放心手下人,才亲自来到了这万里蛮荒之地。本来预计着三日前便可到地头交货,却不想遇上一场暴风,同行商旅尽数走散,且又迷失了方向,所幸镖局中人尚聚在一处,于是茫无目地的在这瀚海中乱转,眼下食物饮水即将告罄,谢天荣心中自是焦虑不已。
      
      “绿洲,绿洲!”一人忽然狂叫起来,谢天荣看过去,却是手下镖师李顾,“总镖头,看,那是绿洲!”谢天荣叹息一声,这几日算是见识了久闻的海市蜃楼,已白白欢喜了好几回。可他座下的马儿却猛一激凌,现出了好几日未见的精神劲儿,撒欢儿跑起来,后头的骆马如同听到了号令一般,齐齐奋蹄昂首,向那厢奔去。
      
      “难到……”谢天荣揉了揉眼睛,前头那一线绿意是如此的鲜明,他禁不住心头狂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白大哥,你说的真准,往这里走,果然找到绿洲了!”
      
      谢天荣听到女儿小莹的笑语之声,他有些不悦的回头一看,女儿果然又跑到了那少年人身边。那少年自称姓白,名远思,久居沙漠,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肤色黧黑,眉眼却生的极是俊秀,他本是原先同行的商旅中人,风暴过后却不知怎的和谢天荣一行走在一起。这一路来都由他指点路径,果然就找到了这处绿洲。谢天荣对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甚有戒心,却不想女儿倒是对这人极感兴趣,谢天荣心道:“唉,女大不中留!”
      
      那绿洲看似就在眼前,却还是跑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一踏上草地,所有人都扑滚下马,投入草地中的那一汪清水,谢天荣也顾不得总镖头素来的威仪,与众人一般,将头没进水中,顿时一股清凉泌肤入骨,着实是今生未有的畅快。谢天荣突生异感,抬头一看,只见草地尽头那一丛胡杨林中有亮点闪动,他大喝一声:“伏倒!”
      
      众人茫然间,林中已有一簇箭雨飞来。众人俱滚地,拨出兵刃挡箭,边挡边退,谢天荣眼角余光扫到白远思的身形,只觉得他使剑的手法有些眼熟。却听一声哀叫,已有一匹马中箭倒地。幸喜这射箭之人用意似仅在驱逐不在伤人,是以众人一退出绿洲,便不再有箭射出,谢天荣扫视了一下,好在无人受伤。
      
      胡杨林中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进来两个人收拾了牲口,走吧!”那声音也不甚高,但却有一种不容违拗的冷峻傲慢,让人听在耳里便有气,当下已有镖局中人大声喝骂起来。谢天荣喝止了手下,他心知已明敌暗,与这里的人交手必无胜算,因此沉住了气提声道:“在下一行误闯宝地,尚请见谅,只是在下饮水已尽,望各位许我等注满了水囊再走。”
      
      谢天荣用官话说的这番言语,只是仍不免透出些鄂腔,那林中人并未立时答话,过了一小会,才听他道:“各位是湖北人么?”
      
      谢天荣听这话一怔,不晓得是福是祸,斟酌着道:“在下现在湖北作些营生。”
      
      那人道:“我家夫人曾久居鄂地,甚是念旧,即是湖北客人,这就请进府来小憩片刻罢。”
      
      众人一听,不由愕然,这些人方才那般凶恶,招呼都不打便放箭伤人,这时却又主动相邀,不晓得是什么用意。谢天荣迟疑了一下,道:“不敢打扰……”那人却已不耐道:“怎么,我家夫人相邀,各位竟不受么?”言语间大有不悦之意,谢天荣心头一寒,心道:“即已闯到这不详之地,若是不肯留下只怕更启人疑窦,好在镖货来头极隐秘,这些人未必就会知道。”于是他回道:“即如此,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回到绿洲,只见一人从林中迎了出来,那人身着黄衣,衣角上嵌着大红的边角,看容颜倒是那等久居沙漠的回回人,他对着谢天荣行了一礼道:“请各位随小人进林,勿要随意碰着什么东西,免生误会。”他的目光突然在谢天荣身后停了一下,似是若有所思。
      
      谢天荣回头一看,见白远思和小莹正站在他身后。黄衣人在前领路,众人跟从进入。谢天荣问道:“不知如贵主人尊姓大名?”
      
      黄衣人道:“家主姓郎,名讳小人不敢擅称。”话音方落,就听得“喀嚓”一声,谢天荣回视,却是白远思弄折了一根树枝。那黄衣人大喝:“闪开!”却见一道黑影从枝叶间窜出,相距如此之近,眼见是逃不过了。那白远思张口一咬,正将那物夹在两齿之间。谢小莹娇呼一声,众人俱出了一身冷汗。
      
      黄衣人道:“我已说过不要碰着什么东西!”谢天荣听他语气竟有些紧张,不免奇怪。这人方才不打招呼就放箭,大有视人命如草芥的气势,这时却又会在意起来,着实难解。
      
      白远思将口中物件取出,却是一枝形状奇异的箭枝,浑身涂作黑色,箭簇雕作狼牙模样,他淡淡的道:“在下不小心,让各位受惊了。”谢天荣见到那箭,心头突突一动,“姓郎,莫不是……那人!”
      
      谢天荣跑这沙漠里的生意,也不是一回两回,早听闻沙漠里马贼全都听从一人之令,那人自号大漠狼王。据言此人喜着黄红两色之衣,箭术之精非人力可抗。只是这人行踪诡异,少有人见过,是以也有不少人以为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只是那些马贼们编出来吓人的。谢天荣心中叫苦“这回却是跑到强盗窝里来了!”不免后悔方才没有马上逃走,但却也悔之不及。
      
      胡杨林占地甚广,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枝疏叶稀,众人眼前一亮,齐齐“咦”了一声。眼前的这座府邸,灰瓦粉壁,半截铺砖,缕空花窗,花叶覆墙,迥非北方式样。
      
      到了门前,那黄衣人就不再进去,里面自另有佣仆出来,接过行李马匹,谢天荣揣了揣怀中的事物,心道:“幸好这东西一直放在我身上,否则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得府来,只见花木葱茏,多是未识之本,鹅卵铺径,巧成四时花样,更奇的是尚有小桥流水,玲珑怪石,锦鲤悠游,虽只是略俱园林形韵,但在这滴水如金的荒漠中,出现这等天地,直让人恍若闯入神仙洞府。
      
      众人被引入一处花厅,有数名侍女捧上毛巾面盆,服侍各人洗漱,另有十六名名侍女捧漆盒上来,端出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四点心。
      
      谢天荣见那些侍女分明就是北方草原人家的女儿,但行走时裙裾只起微纹,进退有据,奉茶时,腕动臂不晃,便是内地一等大户人家的教养也不过如此,心道:“那人方才言道他家夫人久居湖北,看这起居气派到真是如此,这位夫人也算是持家有方了。”
      
      那些侍女们见了白远思,都不免多看上几眼,谢小莹见状大是不快,伸手去拈了一片绿豆糕,放入口中,却小小的惊呼了一声:“这是汉口五芳斋的!”谢天荣瞪了她一眼。
      
      好似知道客人们有些不便在她们面前说的话,侍女们上毕茶点后退下,谢天荣斥责女儿道:“就知道贪吃,也不验一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粒指头大小的珠子,从果子点心上一一滚过。这物件是谢天荣行走江湖最得力的宝物,仍一位高僧所赠,能辨百毒和一干迷药,谢天荣因此物在手,从未在这上头着过人家的道儿。见宝珠光华无损,众人也就放心的食用,虽是小小零嘴,却也精美无比。
      
      过了二刻钟,有仆人前来知会:“夫人已为各位备下家常便饭,各位请慢用。”接着便有人摆开桌子,侍女们提食盒而来。
      
      菜上桌后,众人无不瞪圆了眼睛。起先都道那仆人所言家常便饭仍是客气话,此时才知倒是实实在在的家常小菜,不过五菜一汤,一道柞菜肉丝,一道芋头蒸肉,一道糖醋茄子,一道清炒四季豆,一道红油虾球,汤是粉丝猪肝汤。
      
      这几样菜若是放在五六月间的湖北农家饭桌上原是毫不出奇,但在这里却着实比什么鱼翅熊掌还要难得。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一道红油虾球真正是让人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这虾球是对虾掐头去尾所成,那对虾是鄂中南一带水稻田中常生之物,最喜咬啮秧苗根稍,是以村人夏日多捞之而食,最是微贱不过,只是这对虾出水二个时辰必死,死后虾体变乌生出臭味不堪再食。可眼前这道红油虾球外壳红艳鲜亮,被一层莹润的油光,花椒姜蒜及其它许多作料经那红油一炸,混着虾体自有的那种腥味,生成一股奇香,众人都不自由主的咽了口唾沫。
      
      众人入席,用宝珠验过后,一举筷箸就不约而同的伸向了那碟虾球。这虾球的吃法理应是先放入口中吮出壳内的油汁,再以手剥出那一团虾肉,虾肉两端焦黄,中段嫩白,入口鲜香,回味清甜。不一会,人人手中都糊上了油污,众人不好意思叫侍女送来毛巾,好在李顾身上带得有,便拿过轮流拭手。
      
      送到白远思手边时,他却道:“不用了,我没有吃虾球。”方才只有谢小莹一人注意到了白远思没有碰那碟虾球,他一嗅到虾球的香味神色便有些古怪,这时众人齐看向他,他淡淡的道:“我有恶疾,食不得虾鳖。”
      
      谢天荣虽不信他这话,但确实用宝珠验过无碍,便也由他去了。食毕,自有侍女上前收拾了碗筷。谢天荣心道这里主人意向难知,倒底不便久留,于是着侍女请了管家过来,道:“多蒙夫人款待,在下感激不尽,我等欲趁天黑凉爽赶路,若是方便的话,在下这时便向夫人道谢别过。”
      
      谢天荣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要知这等人家的女眷鲜有露面见陌生客人的道理,可那管家却道:“夫人眼下无事,随小人来罢。”
      
      谢天荣想镖局中人只自已与女儿去便可,只是却有一人不是镖局中人,他看向白远思,白远思道:“请总镖头代我谢过,我是不便去的。”谢天荣心道:“也是,他是年青男子,自是不便去。”
      
      谢天荣与谢小莹在那管家指引下,过了重重楼阁,最后才来到一面珠帘之前,谢天荣行礼道:“素不相识却蒙夫人照应,实是感激不尽。”
      
      帘中传出一个柔婉娇美的女子声音,“客人见笑了,谊属同乡,万里之外相见,本当如此。”隔着珠帘,谢天荣隐隐见到那女子在帘后回礼,谢天荣道:“不知夫人娘家是那座府上,今日受了夫人的好意,日后若能有助于府上的,也好回报一二。”
      
      夫人似是怔了怔,一会才幽幽的道:“我……家中也没什么人了,些些举手之劳,客人不必放在心上。”谢天荣忙道得罪,见那夫人已是意兴阑珊,便随意客套几句,辞了出来。
      
      回到镖局中人那里,谢天荣见李顾频向自已使眼色,心知方才必是出了什么事。管家引着众人如同来时一般出去。及到了府门口又是那黄衣人接引,平安无事的回到了那片草地上,皮囊中早有人注满了水,黄衣人又指点了他们去向。谢天荣纵骑踏上沙漠,回首那方绿洲,方才几个时辰如同作了一场大梦。
      
      这时李顾跑到了谢天荣的身边,小声道:“方才总镖头去见那家夫人的时候,我去如厕。从廊下花窗里瞄见那姓白的小子在和那家管家说些什么,我总觉着这姓白的小子有些蹊跷,我们还要和他走一路吗?”
      
      谢天荣道:“今夜就罢了,好在如那黄衣人所言,明日一早我们便能走出沙漠,到时自与他别过就是。”
      
      这时众人大都在回味方才主人的款待,尤其是那道红油虾球,纷纷赞那家夫人好客知礼,都道定是家乡那个乡绅世家的闺秀,谢天荣看了看白远思,他闷闷的不发一言,唇边却挂着一丝冷笑。
      
      这夜,风轻露重,星斗满天,虽无月色,星光之下,倒也可隐隐见到沙丘起伏,如海上清波。众人起先还有些言语,到后来便各各住了声,闷头赶路。
      
      约摸是下半夜时分,谢天荣忽然觉着心气有些不畅,正想道:“难道是病了?可我自从内力已成之后,便是寒暑不侵,难到是老了?”
      
      却听得后头有人呼叫一声,掉下了马,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这般,就连谢小莹也坐不定,翻身下马,萎在地上。谢天荣下得马来,只觉得脚步虚浮,丹田之中空空荡荡,一生苦习的那一点内力不知到了何处。他慌乱无比,心道:“今日倒底还是着了人家的暗算?可我分明是用宝珠验过的呀!”
      
      却听得李顾叫道:“姓白的小子,你,你为何不吃那碟虾球?”谢天荣定神一看,只有一人端坐马上,正是白远思。
      
      他脑中一闪,“是了,这一路上我们都是同食同饮,独他少食了一味虾球。那虾球中定有些名堂。”
      
      李顾又道:“你与那府上的人躲着我们密谈了些什么,你敢说出来么?”
      
      白远思冷笑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只是不想说与你们听。”
      
      谢天荣含忿道:“白公子,我等一路同行,并无得罪之处,你若是知那虾球中有古怪,却不知会我等一声,也未免太绝情了吧。今日你定要说出个道理来!”
      
      白远思道:“可笑,你们眼下这样子,又能拿我怎样?”
      
      谢天荣一怔,这才醒得自家此刻已是一败涂地。
      
      白远思道:“你们的麻烦一会就要来了,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赶紧寻些对策要紧。”
      
      说着一带缰绳便欲离去,谢小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带着哭腔叫道:“白大哥,我不信你会害我们,你告诉我,告诉我!”
      
      白远思与她目光一触,不由的垂下眼帘,极轻的叹了一声,跳下马来,道:“我敢说虾球本没什么问题,那府中人若想对你们不利无需如此麻烦。我不吃那碟虾球确有我的道理,只是与你们绝无干系——也罢,说与你们听了也不打紧。我不吃是因我晓得那碟虾球是谁炒出来的。”
      
      “是谁?”谢小莹忍不住问出声来。
      
      白远思顿了一顿,缓缓的道:“是你们方才赞不绝口的那位夫人,也是……我父亲从前的妻子。”
      
      谢小莹惊呼出来:“是,你的……母……”
      
      “不!”白远思的面孔一瞬间变的说不出的狰狞,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那贱……那女人也配作人的母亲么?”
      
      谢小莹一下子被吓着了,不敢再发声。
      
      白远思缓了缓语气,故作平静的接着说下去:“我幼时最喜食虾球,夏日里餐餐无此不欢。她极擅作此菜,炒出来的虾球有一种别样的香气——你们方才也是见识了的。这十多年来我未曾见过第二人可作出这样的味道,是以方才我一闻到香味就知是她。我七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个姓郎的北方客人,数日后,客人不辞而去,而她也随之不见……”
      
      谢天荣听到这里,脑中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晃动,他突然想起白远思挡剑的姿势,心头一亮,叫道:“你是杨成英!荆州杨家的长孙杨成英!”白远思先是一怔,继而木然道:“我与杨家,早已没了半点干系。”
      
      镖局中人纷纷想道:“原来如此!”
      
      荆州杨家是楚地最负盛名是剑术世家,杨家老大却以暴虐狠毒,嗜赌好色而闻名,十多年前他的发妻不堪折磨与一个北方人私奔,杨家多番遣人追杀俱无功而返,却叫此事传了出去,当年着实哄动一时。
      
      杨家老大此后非但不改反而又接连惹出几回祸事,杨家老太爷终是寒了心,将他关禁起来,如今杨家主事的是老二。因是一省同道,谢天荣与杨家素有往来,十一二年前曾受杨家老二的嘱托寻他那失踪的大侄儿,他寻了几日不见,便也将此事渐渐忘却。
      
      谢天荣见识过杨家最出众的九歌,天问两套剑法。方才白远思用的虽不是天问剑法,但用剑的法子上终是有那么一点神韵,所以就叫谢天荣认了出来。
      
      这些年杨家势力如日中天,江湖上对他家不忿的大有人在,虽不能与之相争,但不免将这桩丑事添油加醋的广为张扬,是以镖局中人,就连谢小莹这等后生女子也都对此事略有耳闻。
      
      谢小莹怔怔的看着白远思,心中很是难过:“他母亲随人跑掉,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人,自幼及长,也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受了多少委屈闲气,难怪他的脾气有些古怪。唉,我这又是何苦,硬要迫他把这伤心之事说出来——不过,他肯说出来,到底,对我还是有几分看重。”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
      
      这时,远远的有马嘶人喧之传来,镖局中人正惊疑不已,那李顾却从地上一跃而起,将两指放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谢天荣大惊,喝道:“李顾!你这是做甚?”
      
      李顾不答,自顾自的继续吹下去。
      
      谢天荣醒道:“是你!是你给贼人做的内应!”远远的传来口哨声回应,李顾方才回视谢天荣笑道:“自然是我,你这会才想到,着实太迟了些!”
      
      谢天荣气的浑身发抖,好一会才发出声来:“你,你是如何下的毒?难到有连我的宝珠也验不出的毒么?”
      
      李顾道:“那倒不是,你那宝珠确是一绝,若不是碍着此物,何以让你们活到今天!毒不是在饮食中下的,却是和饮食有些干系,他们还有一会才能到,你不妨趁着还有一会好活猜上一猜,也好做个明白鬼。”
      
      谢天荣听着他的话,一颗心沉了下去,“听他话里的意思,是绝不会给我们留下一线生机了,”
      
      他看向白远思,想道:“此人武功不弱,若是将此物交与他,让他护着莹儿逃走,或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手巾!那块吃了虾球后用的手巾!”
      
      李顾一怔,继而冷笑道:“老儿倒还有些头脑。正是那块手巾,我拭手时将药粉洒在上头,你们拿去拭手,药粉溶在油里,渗入肌肤之中,虽说药性发的慢了些,倒也足够了。”
      
      谢天荣方才一直在暗暗运气,此时终于在丹田中凝起一点真气,他不欲让李顾发觉,怒道:“李顾!你当年被人追杀,只剩得一口气,是我救了你。为你摆平仇家,我费了多少心血!你老父去世,当年你身无分文,是我为他延医拿药,入殓下葬。这些你我一直对你倍加看重,我,我谢天荣那一点对不住你?”
      
      李顾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之色,他声音涩涩的说道:“总镖头确是对我不错,他的眼光向谢小莹看去。虽说他们许了我五万两银子,不过,我倒不是为了这个。”
      
      谢天荣心头一寒,道:“你,你是为了……你若是对小莹有意,大可向我提亲,我未尝不会允你,又何必这般?”
      
      “爹爹!”谢小莹尖叫起来,“我死也不会跟从这等无赖!”
      
      谢天荣心头着急,暗暗骂道:“这死女子,连这点攻心之术也不懂!”
      
      李顾冷笑一声,道:“总镖头不必费心了,我这等下贱人,那里配得上您这位千金。只是一会儿挑了你的手脚筋,破了你的气门,你要死么,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后一句,却是对谢小莹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拨出了剑,向谢小莹走去。
      
      谢小莹尖叫道:“白大哥!”
      
      李顾立时觉得有一股寒气向他的后心逼来,他抓住谢小莹返身一挡,那剑尖毫不犹豫的向前似要将他与谢小莹一同穿过。李顾大惊放开谢小莹,伏地一滚,剑尖以毫厘之差从谢小莹的颊畔掠过直追李顾而去。李顾倒地踢出半天尘沙,只盼能阻他视线片刻,随即展开燕青十八翻的功夫,就地掠出老远。这路功夫虽不雅,但保命之时却极合用。李顾在这上头下过多年苦功,他一气滚出十余丈远方才略松一口气,然而额前一凉,那闪着寒芒的一点剑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李顾将眼一闭,心道:“我命休矣!”却听得一声脆响,剑尖被荡开了一寸,李顾不假思索的又滚了开去。而白远思却并未追来,李顾抬头一看,大喜,叫道:“黑风老大,你来了!”
      
      方才谢天荣眼见着李顾就要丧命于白远思的剑下,却见一物飞来,撞开了白远思的剑尖。谢天荣抬头一望,只见数骑飞奔而来,那当头之人连连发出飞镖,白远思挥剑挡开,虽不落下风,却也顾不上李顾。
      
      谢天荣见那个发镖的身手,暗道:“若是我神完气足之时与之相斗,却也未必能胜。”那人愈来愈近,他身后的从人也愈来愈多,略约足有百人,不一会这些人就跑到了镖局中人跟前。
      
      那被李顾唤作黑风老大的人笑道:“怎么?李兄弟,还有扎手的伙计么?”他已不再发镖,翻身下马。
      
      李顾抢上前道:“兄弟无能!老大可见着我留下的标记?若不是突来一场风暴,也不必如此麻烦。”
      
      黑风老大无所谓的挥挥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若是一单生意连一个硬手都没遇上,倒也无趣的紧。放心,你那小娘子跑不掉的。”
      
      他身后的匪众一起哄然大笑。谢小莹一口贝齿咬紧了嘴唇,心道:“若是落在这贼子手中,我便咬舌自尽。只不知白大哥可逃的脱么?若是他逃了出去,会来救我么?若是我死了,他日后可会有一时半刻的念着我么?”她一时间柔肠百结,向白远思望去。
      
      白远思没有向谢小莹看上一眼,他只低着头死死盯着他剑锋上的一点星芒,对匪众们的哄笑声充耳不闻。那黑风老大提着金刀状似嘻嘻哈哈漫不经心的走进来,但谢天荣却看出他脚下沙地上只留下极淡的一点靴迹,心知他亦已运足全身功力。谢天荣却已全然绝望,他心知就算白远思可以胜过黑风,但也绝无可能杀尽这百名匪众。
      眼前二人之战一触即发,谢天荣却似听到风声隐隐传来一些异样的声息。他咦了一声,张耳细听,那声音忽东忽西,飘忽不定,但却越来越大。好象是什么“金……沙”,“漠……狼”。
      
      过了一会便听的很清楚了,东边呼道“金风血沙”,西边应道“大漠狼王”。这八个字此起彼伏,好似有数百人齐声高喝。那些人来的好快,方才还只是隐隐可闻,片刻就已震耳惊心。
      
      那黑风似乎是惊呆了,手一松,金刀落在了地上。他手下的匪众中起了一阵骚动,哗啦一片跪在了地上。白远思见状收剑还鞘,退回到镖局众人之中。
      
      随着耳中呼喝声越来越大,眼中渐渐可见幢幢黑影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原是一队队骑者,不一会,便将他们团团围住。两骑从中趁出,隐约见得是一男一女,却看不清容貌。
      
      男子道:“是黑风怪在么?你好大的胆子。”听那口气倒与绿洲中那个黄衣人一般,只是声音有些稚嫩,仿佛年岁尚幼。
      
      那黑风方才何等骄狂,此刻却战战兢兢的伏身道:“小的,小的,不知这是狼王看上的货……小的罪该万死!”
      
      那男子声音又道:“是么,万死?哼,也不必了,死一回就算了罢!”
      
      黑风听到立刻拨出刀来往脖上抹去,叫道:“请狼王饶了手下的兄弟们!”
      
      那一旁的女子却出了声:“罢了,留下一只手,长点记性吧。”
      
      黑风毫不犹豫的把刀锋一转,倾刻间一只左手便飞出了丈许,星光下如墨汁般颜色的一大篷血水在从腕间飙出,湿透了好大一片沙地。
      
      那黑风着实硬挺,居然一声不吭,身子依旧跪的笔直。镖局中人虽然险些丧命此人刀下,见此情景,也不由的恻然。
      
      马上男子挥了挥手,身后的骑队让出了一个口子。几个匪众冲上前欲为黑风包上伤口,黑风一把推开他们,前额点地道:“多谢小狼王公主开恩!”
      
      其余匪众随之齐声喝道:“多谢小狼王公主开恩!”然后才飞身上马,一起冲了出去。李顾回头望谢小莹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追黑风等人而去。
      
      黑风诸人离去后,镖局中人越发心头发毛,不知这些人会怎生处置他们。那女子高声问道:“这里,可有一位杨成英公子么?”
      
      谢天荣心头一宽,知道这些人并非为他们而来,马上回答:“杨公子就在这里!”然后一拉女儿,让了开去。
      
      镖局众人也纷纷让开,余下白远思独个站在原地。那对男女下马走了过来。此时曙光微露,三十丈内,已可看清两人的容貌,原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都生得十分俊美。众人发出一声惊咦,原来那少年的面目与白远思有六七成相像。
      
      少年男女走到白远思跟前,三人互相打量了片刻,然后少年男女齐声叫道:“哥哥!”
      
      白远思浑身一振,侧开了脸去,并不言语。少年道:“哥哥虽不肯见母亲,当着总管的面也不认,(谢天荣想,原来管家与白远思商谈的是这件事。)但母亲心中已料定了九成。”
      
      少女接着道:“家人打扫花厅时,发觉了手巾上有些古怪,娘亲唯恐哥哥有事,所以叫我们赶了过来。”
      
      静了片刻,白远思颤声道:“她……在那里?”
      
      少女道:“娘亲怕哥哥不肯见她,不敢来。”
      
      “是么,”白远思又沉吟了片刻道:“她……原先有个咳嗽的病根儿,北地酷寒,可发的厉害么?”
      
      少年极欣悦的说道:“你方才去过的那座宅子下头就有温泉,疗治此疾极有奇效,现下已是好多了。就为这个,爹爹才建起这处别府。”
      
      白远思古怪冷笑了一声,道:“她当年那一宝瞧上去倒是押对了,即是什么都好,那还来寻我作甚?”
      
      少年一时怔住了。少女却道:“可是母亲念起哥哥时常整夜哭泣,如今倒是染上了眼疾。哥哥,娘亲和爹爹这些年一直在寻你,娘亲时常招待那些过路的湖北人,只盼着能听到你的半点讯息。她还亲自下厨去做那道红油虾球,想着能有一日你正好到来,可以吃上一口。哥哥,娘亲她当年着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就不能休谅她一下么?”
      
      “体谅?”白远思的声音说不出的阴郁,让听到的人心头都没来由的一寒,“我自是可以体谅她,可她当年一走,何尝想过会置我于何等境地?”白远思向马匹走去,“她即已得偿所愿,就该失其所弃,若是什么都想要,”他翻身上马,道:“做人也未免太贪心了些!”
      
      少年和少女飞身跃过去,一左一右拉住了缰绳,少女急急道:“哥哥,你心中定是念着娘亲的?是不是?你自已起了个名字叫白远思,北白同音,你定是常常想着北方的娘亲是不是?”少年亦急急的大声道:“哥哥,娘亲她日日念你念的好苦,你当真不肯见她一面么?”
      
      回答他们的只是两道剑光,白远思的马匹箭矢般驰出,少年和少女手中各执着一截缰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白远思从方才黑风退出的那个缺口中冲走,几名骑者欲跃出拦截,见少年男女没有动作,便也就缩了回去。
      
      白远思跑的又疾又快,向着东方初阳飞奔。谢小莹叫道:“白大哥,白大哥……”她跑出几步,但倒底手脚酸软,跌在地上。
      
      她抬头望去,白远思的一人一马在空阔的天际,漫天红霞中中分外孤单。他突然仰头发出一声狂吼,那吼声绵绵不绝,久久不散,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苦怨忿,从他胸臆间迸炸而出,洒在了,这茫茫的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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