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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州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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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真五年,中州城
公子丶公子……
红儿喊着,手拿一串虎眼糖,在绳上笑嘻嘻地翻滚着。
忽然,两边的彩梯垮了……
「红儿!」李岩信大叫,想伸手接住她,才发现原来是梦。
李岩信坐起身,房中的全身玻璃镜照出一个青年的样子。
与红儿在燕京相遇,好像是昨天,但是其实已经是七年前的事……就连那位纵容太监与奶妈弄权的天瑞皇帝也已经死了五年,如今是兴王做皇帝。七年前没能成功联姻,兴王登基後随即罢免李相国,甚至连李相国倚为靠山的九千岁和奉圣夫人都一人一条白绫送了命。
如果盘丫儿可以等两年,或许她就能回到张七坎的身边,而不是孤零零地埋在不知名的地方,与她的情郎人鬼殊途.......李岩信看了一眼内室柜上放的一个小神龛,神龛的门上有一个小锁,显然是不愿让人知道里面奉的是谁,唯有他自己知道,里面藏着盘丫儿的牌位。
盘丫儿那天分明是被夫人的随从用车拉出了李家,可是他後来去打听时,夫人宅的下人却说,夫人那天从李家回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把尸首带回来,也不曾听说夫人遣人去办丧事,而後天瑞皇帝崩逝,树倒猢狲散,就什麽都问不出来了。
他也亲自到京郊那些停着无名尸的义庄去询问,一间间问丶一间间找,可是没有人收留过这麽一个摔死的姑娘。
或许是觉得盘丫儿的死,他有一份责任在,所以他暗地里供着盘丫儿的牌位,心想,总有一日找到了张七坎,就能把盘丫儿送回属於她的地方。他每天为盘丫儿诵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或许盘丫儿也在等着张七坎出现丶也在等着回到她心上人的身边。
如果妳能多等两年就好了.......李岩信常常对着神龛这样说。
造成盘丫儿悲剧的人已经死去,而李相国毕竟是士大夫丶是前任宰相,即便离开了朝廷,回到故乡中州,他依然生活豪奢,士大夫不必缴纳地税,因此许多百姓情愿把田土寄在李相国名下,李家向他们收取比朝廷稍少的榖物,照样可以在中州做个土皇帝。
对於父亲的行径,李岩信很不屑,可是不屑又如何?就算李家不收百姓的田土,百姓们还是会把土地交给其他的仕绅,因为这个内忧外患的朝廷不敢惹仕绅丶只敢盘剥百姓,让国家徵收田土的收入,最後必然是倾家荡产。
这个世道混乱至极,李岩信发现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身上多带些铜钱,施舍给中州城中的乞丐穷人,或者是从家里的仓库里拿一些粮食去开舍粥棚,让一些流浪的灾民吃一顿饭,除此之外,什麽也不能做。
「三爷丶三爷,您起了吗?」小厮在外面催促着,自从李相国罢了职,相国丶公子的称呼就不适合了,因为怕有把柄给朝中的政敌借题发挥,就连称呼都改了。李岩信应了一声,小厮进来替他打点,嘴里说:「老爷已经起身更衣,您快点吧!」
李家的家规严谨,儿子们即使已经成年,每天早上还是得到正堂请安,稍晚一点就得挨老爷子一顿训斥。
但是去早去晚又如何?就像罐子里养的蛐蛐虫儿,再怎麽早起也是虫子,李岩信想着,懒懒地着衣,到正堂时,兄嫂们都已经到了。一扇屏风後面,其他的姬妾们也早已到了,似乎正在小声地讨论什麽,李岩信本也不感兴趣,但是两个哥哥脸上的表情似乎显示了家里又有什麽大事。
「什麽事?」李岩信问。
大哥欲言又止,倒是大嫂推了推他:「说呀!」
「三弟向来不爱管这些事,就不叫他知道了吧。」大哥说。
李岩信本不想听,但是看见两位嫂子一脸要他评理的表情,只好凑着趣说:「嫂子,怎麽了?」
「三爷,你知道老爷子又要纳妾了吗?」大嫂压低了声音说。
李岩信一笑,淡淡地说:「看嫂子的表情,我当是天要塌了,就为这个?」
「三爷,这回可不一样,是个走江湖卖艺的丶听说连脚都没缠过呢!。」二嫂急急地说。
李岩信还是微笑,向着屏风那端看了一眼:「嫂子,有人等着计较。」
兄嫂们突然安静下来,是啊,他们犯不着为了一个不成体统的小妾与老爷子闹。李家内外分明,儿子们住在左右跨院,老爷子住在中轴线上,姬妾们住在後园,关起门来,何尝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儿子们不能问丶也不适合问。
不一会儿,老爷子一身道袍峨冠丶三绺花白长髯,像是堂上画的寿星仙翁一样,威严地接受了儿子媳妇们的问安,随後是年幼的几个孙子,老爷子不抱孙子们,只从旁边的果盘里,像喂狗似地一人给了一枚果子,命人带他们下去。接着是姬妾们,三人一排地按入府的次序请安。儿子们很识趣地在此时一致低头喝茶,眼皮抬也不抬,等到姬妾们退回屏风後,才又抬起头来。
老爷子叫来管家,交代了今天的几件事,儿子们若有要事也在此时禀报,最後,老爷子对李岩信说:「老三,举人是不是这几日放榜?」
「回老爷,今日就该放榜了。」李岩信说。
老爷子点了点头,对管家说:「预备些喜钱,一会儿报喜的人来了,敞开了洒喜钱丶不用心疼。叫马房的把三爷的马刷好……叫针线娘姨剪上好的春绸做花做披带,今儿是老三的好日子,叫中州城都知道李家又一个举人!」
「老爷,儿子未必就能中举。」李岩信苦笑。
大爷二爷一听,知道这话不讨喜,正想打圆场,老爷子却是一个茶盏早已掷了过去丶砸在李岩信脚前:「我李荆白的儿子,莫说举人,就是进士丶状元,也是我说中就中!」
「老爷,莫说中州,就是京城也是您一跺地都得震三下,谁不知道您的能耐呢?」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传来,众人抬头,却见原先应该搀扶姬妾的老妈子,竟仓皇地随着一个少女身後进来。
少女梳着牡丹髻丶束着正红织锦抹额,额上一颗榛子大的红宝石闪闪发光。她上身穿着红地绣紫玉兰白海棠缎袄,下身系着翠鸟穿云海水江牙片金红裙,裙下难掩的天足,套着一双红鞋丶透出两点牡丹花瓣。
这身装扮是有含意的,玉兰丶海棠丶翠鸟与牡丹,组合起来就是「一堂富贵春」,她一身都是正红色,牡丹也是正花……
李家三兄弟与两位少夫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是姨太太,是当家的正太太!
屏风那边一阵无声骚动,就是李家兄弟也是瞠目惊视不语,唯独老爷子与那少女不为所动,少女偏着头掩口轻笑,那一瞬间,李岩信想起了一个人。
「老爷,我们这是进了哪间菩萨庙啊?一屋子的泥塑木雕,怎麽?您还没同他们说呀?」少女笑着说,径自走到老爷身边。
老爷似乎不以为意,只淡淡地说:「还没过堂,妳怎麽就把这身衣裳穿出来了?」
虽是训斥,却一点都没有训斥的意思,少女依然笑吟吟地说:「我早上看见这些衣裳,喜欢得紧,便想穿出来给老爷看看,哪儿不好,让他们改。」
「太太还没做,说话已经有几分像了。」老爷依然平静地说,随後他命人拿来一个绣凳,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然後说:「太太已经去世十来年了,我寻思着,没有个正太太不行。可是老大老二老三都已经长成,这份家业往後是他们的,若是再续弦,莫说我受不起这份折腾丶就是他们也不乐意。我思来想去,便是名分上再纳一妾丶死後不进祖坟不进家庙,只在活着的时候做太太,老大兄弟见她只叫太太丶不认娘,她不管你们兄弟的事,如此,我有人照料丶也不耽误你们什麽。」
大爷二爷不语,看了李岩信一眼,李岩信早已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想了想才说:「有人照顾您老,儿子们自然乐见其成。只是自太太去世後,家中的一切都是老爷掌管,如今有了新太太,也可以减少您老人家一点担子,不过新太太毕竟年轻,是不是让大嫂二嫂帮衬着,会更好一些?」
堂中一片鸦雀无声,大爷二爷夫妇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麽多年,他们的一切都是老爷子管着,大爷二爷年近三十,还每个月领份例银子,如今李岩信借力使力,要让兄弟三人的用度独立出来,这着棋不能说不高。
老爷子瞄了三儿子一眼,没有想到这个儿子平日什麽都无所谓,在这事上竟比他两个哥哥都清楚明白,他这话明明就是对老爷子说:我们不管你娶谁做太太,你管你的女人丶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只要大夥儿内外分治,万事大吉。
老爷子正在权衡此事,却听外面一阵吵闹,是报喜的人来了,堂中众人乱成一团。李岩信被簇拥着,换了一身金碧地不断头卍字如意纹天华锦袍,象徵着万事如意,被报喜人和家人们披红挂彩,扶上马去,要到中州城的官学去,向州官致谢。他上马之後回头一望,在重重人群中,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
李岩信自幼学习箭术,眼力极佳,他看见她盈盈一笑,却是对着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