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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   我所知道的死亡,是一种冰火交融的温度。
      手臂,或者是身体,在氤氲热气的包围中渐渐冷却,阵阵寒意贴着骨缝刻了进去,连颤抖都被冻结。空气,或者是水,都凝结在越见升高的温度中,只要触碰就发出敲击冰棱般的声音,预示着永恒的宁静。
      这并不可怕。相反,躯体的冰冷让一切都成了温暖,那是和煦而不会离去的风,让人醺醺然几欲睡去。
      只需一瞬间就能迷恋上这种舒适,可我害怕的是炽烫。
      疼痛早已随着体温离开这里,现在能看见的只有眩目的光。那光线沿着手臂一圈一圈地蜿蜒而下,像条吞吃了手掌仍贪得无厌的蛇——蛇的体内很热,不,是烫,从皮肤的每个角落渡过,吸取着残存的体温,凝聚在一处,冰得更冰,烫得更烫。
      因为毫不痛苦,所以才会害怕。
      那个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被遗忘,连情感也是,不论爱恨。
      那里很安静,短暂的总是永恒的。
      而时间就这样暂停在原地,暂停在触目惊心的一刻。为那场面合上的眼睛,只有在下次睁开的时候,神的时钟才能被重新拨动……

      这就是全书的开头。男主角死了,感受着生命享受着死亡就这样死了。没有什么贪得无厌般的描述和执着,只是最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正常的感官都已经混乱,没有人真正“尝试”过死,更没有能死而复生,像这位男主角一样。
      在那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实际长短的时间结束后,他睁开了眼睛,他重归了这个世界。在他看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不过是眨了眨眼,空间发生转换。
      但是,在他身上,仅仅因为这一眨眼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动了。
      柳翻开了那本由于学业几乎被忘在书架上的《不如·假如》,读完了前两个段落。作者没有刻意雕琢什么,只是用独特的触感来描写死亡这种没有人能正确解读的场面,以及重生时刻的心灵渴望;柳不能说那是对还是错,只能说这样的死亡,连他读着都有些向往。白色的,绝对的宁静,充满了令人畏惧的魅力,诱惑力十足。
      转瞬即逝的成了亘古不变的,其实无论是谁都在追求这样的瞬间,就像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追求一个如此美好的死亡。
      正准备翻到下一页,柳才发现有人在注视着他手中的书——是真田,原来他已经醒了。
      “早。”知道自己清醒的事被柳察觉了,真田在对方开口之前说出了这句问候。
      “早。”柳看着真田脸上浮现的淡淡微笑,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笑容;并不纠正他现在的时间已经快到中午,柳的视线有些贪婪地游走在他带着独特疲倦的神态里,直到听到那目光屡次触及的嘴唇中传出自己的名字才有所收敛。
      “莲二,”真田侧身过来,调整了头与枕头的角度,“生日快乐!”
      对,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生日。柳似乎是突然间记起一般,这个问题昨晚明明想了许多遍,但到了现在仍旧恍然而陌生,就好像自己其实并没有因为指针越过十二而立即变为成年人。
      “你也一样,生日快乐,弦一郎!”这是先前约定好的,要在今天一起庆祝生日,二十岁生日,属于成人的生日。约定的时候并没有思考过究竟应该怎么庆祝,柳开始犹豫自己所知道的,乍一看似乎都适用,但实际上,现在,那些属于单纯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了。
      那么,是不是应该更换成属于恋人的?柳不能确定,他和真田的关系有没有因为昨晚的一切发生变化。他们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在彼此拥有之后得到更多的是难以解答的问题,原先一度暧昧着的空气因此而胶着,分不开,也更分不清。
      但他从真田的脸上没有看见这种选择的迷惘。或许在真田看来,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朋友还是恋人,真田弦一郎总是将他们划分得明确,他好像不愿看到那种模糊的边际。柳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在真田划下线条的哪一边;如果要问他的希望,柳会说,无论在哪一边,都有好处和坏处,有的时候人还是需要站在界线的中央,灵活,随机应变。
      柳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能说出这种甘于暧昧的话,他一直自认为讨厌无法明确的事,却放任自己堕入其中。在靠枕上看着毫无防备躺在身边的真田,柳不能确定那种纯净无比的眼神是不是因为纯粹的对朋友的信任;这些年和真田在一起他总是看到这种面对友情毫不隐藏的眼神,坦诚的,不含杂质的,而他没有允许自己仔细观察过以前真田看向幸村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会不会也是同样的纯净——他不能断定真田在想些什么,对于自己,对于柳莲二。
      他无奈地发现,昨天已经坚持了坦率与直接的自己,在真正得到了之后,便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到现在,柳不想承认可以在昨夜彻底忘记幸村的自己还是逃脱不出那个阴影,明明真田就在身边却还是逃不出去。
      在这一刻,柳突然惊醒一般地理解了某些他一直不能理解的东西。幸村为什么会执着于两人应该是一体的,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真田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切断那其中的联系——没有得到的时候,一切都还归于平淡,有的只是浅浅的猜测;一旦紧握在手中,猜测就变成了深刻的猜疑,总是觉得下一秒就会离开手心,从而不知道该如何填补起那其中的空虚。
      这种体认是过去不曾有的。来自真田,他的一举一动,或者,柳觉得根本是来自本身的改变——难道说,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痛苦吗?他在成人前的一刻找到了无所畏惧的少年心情,可刚刚找到之后,便被无情的时间推挤到有所顾忌的行列,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就像原本少年老成的自己一样。
      心中泛开的苦笑不知不觉就要挂到脸上,但柳及时阻止了,这让那苦笑更深,躲藏在角落里独自舔尝。
      一直也在看着他的真田突然问,为什么读这本书?
      听出这种口气中的星点质疑,柳突然觉得,真田是不是也看过这本书。
      手冢推荐给我的成人纪念,买回来一段时间刚有空闲来读。弦一郎觉得这书不好么?
      真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一秒揉合在他面容里的难得的柔软在这时忽然间变得如同平时一样坚定,但不令人畏惧。
      “莲二,有句话我昨晚没能说完。”严肃的语气,属于真田的认真与正式。柳不知道他究竟指哪一句,有关那难能可贵的允许,还是……
      “那时,我希望我能死去,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还活着。”
      柳莲二耗费了许多思维才明白,这是他所听过的最好的告白。
      这时真田的坚硬便不再是令人手足无措的存在了,只有这种不容否定的态度才是最珍贵的。所有的担忧和疑虑都能因为这样认真而决断的语言烟消云散,在这种坚定不移之前,那些东西都被反衬得粗鄙而怯懦,好像只要出现就是对纯洁情感的侮辱,是对站在两端的人的侮辱。
      弦一郎,你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了吗?就算我自以为隐藏得足够好,也被你发现了吗?像这样的我,才是令你不安的源泉吧……柳在真田那般的注视中低垂下头,迎上那清澈的眼神,联想起这几年间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几乎不能判断这种伤害与幸村直接的伤害比起来,哪一种更令真田无所适从。
      视线直直地纠缠着,分明来自两个人的此时也变成了同一个人的。柳俯下身去,掌心从真田的额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去,拨开了他散乱的浏海,将自己的额头贴合上去。
      ……弦一郎……对不起……
      发自内心最真诚的道歉,柳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用最小的声音念出那短短的五个音节,似乎它们并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歉意。
      真田突然笑了起来,从未有过的灿烂。
      柳也被感染了跟着咧开嘴笑。两个人都发现了对方那罕有的表情,笑得更加夸张,越笑越大声,根本停不下来。柳莲二和真田弦一郎,曾经是钢铁一般的二人,头抵着头在床上翻滚着笑作一团,无论是谁,大概都想象不出来吧。
      真田说,莲二,你说今天要怎么庆祝吧。柳说,我知道贞治藏了一瓶一级的纪州梅酒,我们拿来喝吧。于是柳翻身下床从乾的柜子里搜了出来,开封前还特地对着酒瓶向不知身在何处的乾念叨了几句感谢的话。
      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真田,不曾经历过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就像是回归到了少年或者更早的童年,看着柳的动作惊讶地笑着,完全没有共犯的自觉。
      后来柳想起这个场面就觉得,这与《不如·假如》中那个男女主角彼此接纳之后的清晨何其相似,女主角坐在床上看着男主角手忙脚乱的解释,一反常态地大笑出声,反而让对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才好。
      《不如·假如》说的就是一个类似的故事。只不过,在那本书中,真田是男主角,柳是女主角,而幸村,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个殉情失败的男人,在经历了死亡与生命的超越之后对世界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仿佛被开启了第六感一般敏锐,却也要忍受别人所无法理解的痛楚。小说的重点就在于此,而不是那些所谓“穿越了生命的爱情”——男主角和早先认识的、关系一向融洽的女主角逐渐地抛开过去走到一起,但最终,过去的阴霾一直挥之不去。有人说那或许是男主角对死去女友抹不去的爱,有人说那是女主角全然无谓的顾忌,柳觉得,两者应该都有,他明白这种感觉。
      在后记中,作者说,“不如”和“假如”两个词都可以用在对过去的追思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力的悔恨,明明可以摆脱,却没有人能够在这两个词的束缚下真正摆脱出来。超越了死亡,人生完全是新的,可是在别人眼中,你永远不可能是个新生儿。这个社会,到最后,还是不容许任何人忘记过去,重头来过的。
      这样的说法似乎将这部小说的意境扩大到了更深远的地方,但柳需要看的,并不是这里。手冢说,作为你的成人纪念吧。柳现在看出了其中的用意,他可以仅仅让自己成为其中的女主角,从而得到这样的结局,也可以让自己超越生命与死亡的局限,切身体味到男主角的冀望。
      或许,柳只能说或许,这本书的作者就是一直在他身边的真田,或许根本不是。如果答案是前者,那他就能深切地读出,对于自己,对于柳莲二,真田究竟在想些什么。毕竟,这写在真田和他尚没有互相坦承的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柳希望,答案是前者。
      但他从没有与真田确认——就算那是真的,真田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知道。
      而且,只要不说破,也许幸村就会像书中提到的那个男主角的前任女友一样,只字不提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中……
      读完之后,柳给手冢发了EMAIL,上面只简单地写了,谢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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