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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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柳莲二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度过新旧交替的那一刻，但他认为，无论家人如何阻拦，他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因为就在那天凌晨钟声敲响后没有多久，从圣诞节前夜被送到医院起昏迷不醒的真田睁开了眼睛，而那时在他身边的，只有柳一个人；真田的家人们下意识地掩藏起事实，让他们的生活在新年之际往来的人群中看起来是那样正常。虽然柳并不能一直守在那里，这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极不正常的，但他可以占据那些成人们为了维护表面现象而空白出来的时间。
柳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病房的电视在这个夜晚一直开着，但柳没有抬眼看过，就好像这电视是为真田开着的——听圭一郎说，真田一向不喜欢电视，除夕的电视节目却是他必看的，这一点像极了他的祖父，事实上，他们祖孙俩的相像程度绝不仅只这一点。所以柳打开了电视机，任它放着那些平时自己完全不会接触的节目；而自己坐在真田床边看书，庆应的入学考试将近，医学部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
或许，这种习惯说明了真田跟他的祖父一样，最重视的，便是除夕家人聚在一处那种暖暖的温情，没有一个人说话，却好像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意思。柳想着，不时地转向真田的方向，好像自己和真田也恰逢这样一个温暖的场景之中；不用管电视里说的是什么，只要知道，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中，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而且就在自己身边，跟自己一起看着这样无趣的节目，静静地不出一声——那样的幸福，是用什么都换不来的。
真田说，莲二，你在这里做什么，都快要考试了。这就是真田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柳先发现他清醒的，走了过去，而后被真田发现了，于是，真田醒来后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他的名字。面对他的责问，正在思索该跟他说什么的柳立刻抓到了解决的办法，将自己的握在手里的课本亮给真田看，这不是正在看书嘛！
这下真田似乎放心了，他的脸上淡淡地飘开笑意，转而向四周看看，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幸村呢？真田突然问。柳觉得自己瞬间失去了快要组织好的语言，只能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幸村，柳不想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听说他在事件发生的两天后就醒了——在急救之后，联系到了他的家人，他母亲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给他转院，所以后来的事柳也并不清楚，勉强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负责急救的医生说，如果你们家不在意名誉的话，最好报警。事情不是单纯的割腕自杀一类，先不说性暴力的痕迹，两人手腕上的伤口都是对方割的，而且谁是自愿谁是被逼迫的一看便知。一个腕上是轻浅和犹豫的见血即止，而另一个的伤口决绝得几乎要将血管与整个手腕一起割断一样。
柳很清楚，医生说的这两个分别属于谁。每个看过浴室中情景的人都会明白。这不可能是真田做出的事，他不会想到死亡，更不会想用死亡去解决任何事；只有幸村，被分割成两半的自己只能衰弱着等待死亡，他不相信独立也不相信分离，每个人都不能理解他甚至是“他自己”。柳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场景，幸村如何愤怒如何走向真田如何用甜蜜的神情说出一同赴死的“决定”；只是，他不知道那时的真田在说什么在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幸村，他是不是被幸村强迫将自己的左腕递出去并且在另一只左腕上轻轻地划开一刀，他会不会是在看出了幸村的坚定之后，将自己的手腕送给幸村为的是得到幸村的手腕之后，确保幸村的生命。
如果，那浅浅的一刀代表了他对幸村的保护，那他有没有想过，幸村对于他的迫害，几乎是致命的。幸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独活，真田却要抛下幸村保住幸村——柳知道他看见了自己不愿看见的东西，义无反顾，才是过分的残酷。
说不定，在他看见幸村放在学校的画之后，真田就已经看见了这样的结局，所以他才会说，要自己解决，才会处变不惊地让柳莲二离开这已经失去平衡的世界。他想要同这世界一起毁灭，这样，其他的人才会存活下来，尽管带着孤寂但都能够重新开始。
像个仅存的武士一样祈望着终结与升华，但最终，他不得不发现，其实并不是仅有他一人，他还有他的责任。
不值得。
柳看着真田因为自己的沉默而变得有些难看的神色，心想他一定又向着最可怕的方向想了。明明比较严重的真田本人，可真田总想着幸村会不会因为一贯的身体问题和这次的冲击而遗憾地……他企图牺牲自己去换来的，却不是最终留存的，那就不仅仅是失落而是恐惧了。
都是这样，不仅真田弦一郎如此，真田圭一郎同样如此。事情发生之后的圭一郎，就像是原先所怀的梦想彻底落空了一般，无比颓唐。似乎，放弃美国的学业而继承家业的时候，他的内心有的都只是平静，而如今，当发现自己的牺牲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之后，他几乎否定了自己，否定了一切曾经看见过的东西。他说他曾经有预感会不会有什么人一直在影响弦一郎，他还曾经问过他，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坚持自己的直觉。他的梦想因为对真田抱有的期望而坠了下来，没有谁能知道他的苦痛，除却真田。
真田说，莲二，幸村到底怎么了？他身体承受不住的……真田边说边挣扎着坐了起来，好像认定幸村就在自己病房的隔壁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对于这样的真田，柳已经不懂得什么是愤怒了，他立刻倾身挡住刚刚坐起的真田，忙碌中也不顾那边是受伤的左臂就要将真田拉回来。
因为失血和昏迷，他没有平时的力量，不需要柳耗费多少气力就被固定住了，整个人没有放弃挣扎地在柳的手臂里寻找出口。
“弦一郎！精市不在这里！”说完就遇上了真田瞪大了眼睛的面孔，显然是因为这种说法误解了什么，真田不愿意相信却在潜意识中默认的表情看起来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湿润起来；可是，这种震惊又不是纯然的躁动，那里有种平淡的悲恸，好像所有悲恸都可以平淡地随着一阵细弱的风流走，流到生命的不知道什么角落，悄然无声。这时的真田，超越了这个世界，看着似乎是另一双眼睛的视野——柳突然想起真田看着幸村的画说起的那层含义，他们都是从自己另一部分的眼睛里寻找世界，然后根据那个世界的样貌寻找另一部分的踪影，一种悲凉的默契，让这一边和另一边总是交叉而过。
不容许，不容许真田再次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出这样的表情，陷入了另一个人制造的、没有出口的迷宫中，时不时地忘记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他吻上了真田的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长久以来的想念，他只知道他在这个瞬间占有了，将自己和真田真正地重合了。他知道，真田没能合上眼睛，在这种满心忧虑的时刻，真田合不上眼睛，就好像是停不住那种寻找，连在这个吻中都要触及另一边才肯罢休；他这样，变相而任性地宣告令人柳的亲吻中失去了安抚的意思而只是自私地听从了身体的欲望。
忽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柳倔强地想要扭转这种无声的抗议，他希望真田能在这时抛开先前缠绕在脑中的幸村，而只有自己。
但是这样，就会让原本温柔的变得充满攻击性，只要有了竞争的意识，什么都会只余下竞争，而让正面的情感不复存在。柳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不能控制自己，他只能放任，明知道会后悔但还是要放任。唇上的滋味，还有双手扶住的双肩上的热度，为什么它们都只属于幸村精市，而自己只能依靠这种方式分享到一点，自己只能活在几乎卑微的遐想之中。他发现真田的口唇已经习惯于亲吻了，不仅是承受，还懂得应和与胶着；柳头脑中清晰的那一部分告诉自己，那不是由于自己，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吻。
我很像他吗？我连接吻都能让你想到他吗？
如同被触动了精神上最清洁的部分，柳突然打断了两人间的连接，拉开了距离。这次他看见，真田的眼睛是合上的，不再通过它们仿佛找寻着什么一样，只是沉入了吻中，好像那才是一个真正的解脱，迷醉的，弥足珍贵的。
“……莲二……”真田发现了他的离去，张开眼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这不是刻意而为的，但在柳看来，就仿佛一个恶魔诱惑人类迈入地狱的手势，真田念出自己的名字是最刻骨的恶意，足以令柳莲二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看不下去真田无意识的引诱，断然地说：“他母亲把他转到了别的医院，他几天前就醒过来了，听说状况不错。”明明是自己不想提到幸村的，现在却要用幸村当作借口躲避真田，除了讽刺与悲哀，柳感受不到其他，“我去叫医生过来。”
故意装作忘记了房间里的通讯工具而要逃出去，柳无法正视自己的无力。虽然那些都可能是错觉，但他的表现就像是个吵嚷着要这要那的孩子，当父母真的把他所要的堆在他面前，他又不知所措起来，生怕父母的好意会是什么陷阱，或者干脆就是一场便宜自己的梦境。
柳曾经想象过，一旦幸村离开，他能否从真田那里得到与先前不一样的对待。现在似乎就是这样的契机，用血淋淋的方式幸村和真田切断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柳总是要怀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切断了或者只是一种妄想，等那伤口不再流血的时候，一切都会回到过去。
如果是这样，那他无论表达出了什么，都会在大家的生命中变成了可笑的存在。
他知道他胆小了他畏缩了，但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就像医生断定真田手腕上的伤口不能消失一样，他被那两人划在心上的伤痕也不会消失。他不可能代替幸村的位置，就像他在真田心里的位置也是幸村代替不了的。
医生繁杂的检查和规定的休养一直持续到了清晨，柳没有像昨晚一样一直待在真田身边，他坐在病房外，等待着，却一时间弄不清楚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不知道，病房里面的那个人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生活总要继续下去，而幸村总要离去。
在臆想与复习交错的时段里，柳注意到这病房的走廊上时常来回着相同的人，绝不是病人，起初他还觉得会不会是病人的家属，但现在的时间，又不可能放人前来探视。
那个人预示的，又将是一场波乱。但是，对于身陷其中的真田来说，最终会怎样或许已经无所谓了——所以，对柳来说也不再重要。
世界上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可就算风吹倒了墙壁，那也不过是风而已。
他们都还没能深刻体味风的意义。他们都不必在意。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