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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汝心安处是吾乡 ...


  •   草原上的黄昏总是显得格外的长。周围空气突然变得空洞,风从天际吹来,在平原上缓慢地移动。山峦和马群,沙漠和湖畔,一切都在风中给吹成荒凉的模样。
      真金站在高处望着底下的芸芸众生,如他所愿,那个拉丁人受到了拘捕,忽必烈下了最后的命令,天一亮就执行死刑。也就是说自己将在第一缕晨光照射草原时亲眼目睹那个有着一双蓝眼睛,眼睛里有着某种木讷的执着的异国人,被裹在一张毯子里,被一群烈马踩踏地支离破碎。然而此刻他感到的不是松了口气,而是一种焦虑。
      一种从心底深深泛上来的焦虑。
      他的三个姬妾在旁看着,不敢靠前,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终于在黄昏结束真金再也坐不住了,暮色就要降临,他下了高台,向宫城方向走去。
      那个从遥远国度漂洋过海,穿越沙漠而来拉丁人,真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为了活命卑躬屈膝,巧言令色,用不切实际的谎言骗取他父亲的信任。
      然而忽必烈却喜欢他。
      他放过了他失职的父亲,却将他当作亲儿子般对待,派人教授他武学和文学,教会他骑射和训鹰,让他陪同着自己,凡事都参考他的意见,甚至不在意他的几次冒犯。真金知道下面是怎么称呼这个拉丁人的。
      忽必烈身边那个圆眼睛的男宠。
      对此他简直怒不可遏,他从小接受汉人的文化,师从于南宋大儒,博览百家,通读史册,他知道奸佞误国的下场,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并称为草原上升起的两个太阳(虽然另一个已经陨落)的汗中之汗怎么能轻信一个走私犯的儿子,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须除掉这个终有一天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人。
      如果说前几次怀疑都是自己偏见的话,而这次他奉命潜入襄阳打探地形,蒙军按照他绘制的地形图制定了作战计划,最终却大败而回,并且损失惨重。连向来对他宽容的忽必烈也不由得当众审判他的罪过,当他戴着镣铐,站在大殿上,被要求向可汗请求宽恕时,他拒绝了。
      “我不会请求饶恕的,但请告知我,我的罪名是什么吗?”
      “叛国罪。”
      真金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下面的人。那时,他几乎都要忘了他只是一个意大利人。
      “自从你来之后,我们国家遭受了巨大的不幸。”
      “又不是我想来的,我想回到我的父母身边。”
      “可是你有时间去通风报信。”
      “难道是我给他们的警告?他们早就知道距离你们到打到那儿只有一周的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殿堂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至于城墙,那的确是我的过错,导致了数千生命的陨落,这点我无无可辩驳。”
      “但无论对错,我都对可汗忠心耿耿。”
      “仅仅效忠于可汗吗?”
      拉丁人沉默了一小会。
      “是的。”
      马可的面色一直是平静的,直到他看到真金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马可认出那是他父亲在临行前给他的十字架。
      “我让人把它上面的文字翻译了。”
      真金攥着那个小小的十字架,抬眼看他。
      “你能不能告诉可汗,这句‘我紧贴着你火热胸膛’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众王都应该跪拜在他的面前’,这只是我父亲给我的礼物,那句话只是一句宗教术语,而这个宗教,是在大都之内被允许信奉的。”
      “谋取我朝王位的信仰。”
      这是真金的声音。
      “那我就一无所知了。”
      拉丁人苦笑一声。
      他在被带下去时,面朝着可汗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您征战四方没有错,但您必须做好准备,迎接英勇的反抗。”

      监狱里阴暗湿冷。
      马可徘徊了一会,然而坐了下来。他记得这就是自己第一次来大都时被关押的牢房。这几个月的努力,最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这歌是他从一个被俘虏的宋朝士兵那里学来的,那个才十七八岁的青年本不想当兵的,然而却被强迫入伍,在被俘虏的日子里最害怕的就是被处死,马可经常去探望他,他教会了马可这首歌,然而他的下场还是被活活丢入汤镬中煮了炼油。
      马可正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来冥想自己的一生,然而这一过程却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乱了,而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波罗大人,我是来看看你怎样了。”
      “谢谢你的关心,真金。”
      他回地有气无力。
      “要叫殿下。”
      马可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他实在受不了这位小王子的傲娇了。
      “是,真金殿下。”
      真金这时才笑出一声,他着他的牢房走了一圈,像是环视着他的猎物,最终才掀衣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感觉不公平,并且不理解,尤其是站在你的位置上。”
      “但你要明白,这些都是为了国家。”
      然而栅栏里的人没有回答,真金静静的看着他,良久。
      “你打猎吗?”
      然而不等回话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在我们的文化里,在一生众多之事中,第一次狩猎。”
      “是一次孤独的冒险。”
      “你被扔到荒野,给你一张弓和一支箭。”
      “捕不到猎物就不许回去。”
      “或许是一天,一周,有的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栅栏里的人。
      “你觉得对于狩猎者来说,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马可简直觉得忍无可忍,他天一亮就要去见上帝了,这个傲地跟个公孔雀似的小王子还要在这时候跑来烦他。
      “够了,真金,别再浪费我最后的宝贵的时间了。”
      “是耐心。”
      真金看着他,眼中是隐隐的笑意。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绘声绘色地描述。
      “……我先是看到了他的犄角,那么大,好像是要深入云霄,捕捉第一缕晨光。”
      “一个丰厚的战利品。”
      “然而等我拉好弓,瞄准,它却不见了。”
      马可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地转过头去,真金这次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像是停留在远方。
      “但我知道它会回来,所以我又等了一晚上。”
      “……天非常冷,我很想逃回家,一群小的猎物经过我身边,我本可以杀光他们凯旋而归,用我的手指蘸上战利品的肥膏,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被敬仰,然而躺在自己的床上……”
      牢房里安静地可怕,他的声音轻柔而危险。
      “但我没有这么做,我继续等了。”
      “次日清晨,我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它果然来了,就在丛林间穿梭……”
      “…… ……”
      “父亲很自豪,我做到了比我年长了很多人多无法做的事,他说我是可汗的儿子。”
      “耐心。”
      他再次强调。
      “耐心可以确保准确地瞄准真正的目标。”
      “一个无辜的目标。”
      马可实在忍不住,他站了起来。
      “他的过错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
      真金也站了起来,他走到他的栅栏旁,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正是审判那天他拿出来让他认罪的证物。那是他所无法理解的文化。
      “愿你的上帝与你同在,波罗大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欢悦,将十字架向他递去,然而马可没有接,他再也不想鸟他了。
      “你会比我更需要它。”
      真金僵硬地收回手,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然后握紧了那个十字架,像是勉力平息着翻涌的心绪。
      “而死亡。”
      “是另一次孤独的冒险。”

      当晚他在自己的宅邸里与正妃弘吉剌翻云覆雨,然而女人柔顺的也没能勾起他的欲望,当他躺在温香的绣衾里时想到却是马可躺在冰冷的石头地上,平生竟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要死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轻松呢。”
      他坐了起来,问地像个小孩儿。
      “你太过多愁善感了,无论对方是否有罪,只要那个拉丁人多活一天,就在为你加重一份负担。”
      女人安抚着他。
      “天一亮,就会好了。”
      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他却没有感到好起来。
      他的担心果然没有错,那个拉丁人,那个有着蓝眼睛的拉丁人并没有被处死,被处死的却是尤瑟夫,他父亲最信任的辅政大臣,马可不仅没有性命之忧,反而被派去研究新的作战器械,他气急败坏地跑去找他挑战,却打了个平手。
      “不要让我在战场上碰到你。”
      丢下这一句,他气地拂袖而去,马可看着他的背影,身后的伯颜蓦然笑着问了一句。
      “要喝水吗?”
      马可仰起头,成群的乌鸦飞过大都的天空,距离开战只有十天不到了。

      那一日漫天的流火映红了襄阳城的上空,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炮弹的轰鸣声还炸响在耳边,城墙外火焰爆裂飞溅,如同流星划落银河,像是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马克知道那是贾似道领导的宋军在这种可怖的猛攻下纷纷溃败。
      蒙军像是被搅乱了的野蜂一般凶猛地侵袭,马可跟在队前,无意中瞥到领兵的真金小王子,只见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盘发,而是像他的族人那样披发接辫,看起来比平时生猛不少,实际上他平时也挺生猛的。
      马克很难描述自己对真金的感情究竟是恐惧多一点还是仇恨多一点,这个有着姑娘般面容的小王子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十足的糙汉,认定的事情八十匹马拉不回,就在刚才他发明的回回车一炮没能打中城墙时他看自己的目光简直都能把自己烧个洞了,不过话说回来,额,马克摸摸自己的鼻子,刚才的确挺尴尬的。
      战争一触即发。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摩战场。马蹄声沉闷地从天际滚来,像是大地擂动起可怕的战鼓。黄沙自平地而起,在原野上无尽地侵蚀。
      血液迅速地流淌开来,□□涸滚烫的黄土瞬间吸收干净,只留下铁黑的印记。
      兵戎交错和喊杀的声音被狂风席卷着在整个天宇之下来回地扩音,引起大地强烈的共振。狂风呼啸,带来浓厚的血腥味。残碎的肢体,翻滚的铁骑,闪耀着冷光的兵甲。一切,都仿佛是末世来临前的场景。
      真金小王子带头砍杀,他的发辫像是旗帜一般飞扬在空中,而他本人则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所过之处血光四溢。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日光照射在他的金甲上,反射出道道刺眼的锋芒。无意地回头望像后方,马可蓦然只觉得烈火在心底燃烧,热血在浑身奔涌。
      另蒙军没有料到的是宋军用上了火铳,这种只要一扣扳机就能发射出火弹的利器让蒙军有些微的受挫,战马受到惊吓,不少骑兵被掀翻在地,没有防备的真金由于冲在最前方成为了头号受害者,倒在了未尽的征途上,马可赶到的时候正看到一柄朝他挥下的大刀,要不是宾巴扎布带兵及时赶到,这小子是肯定要给砍成两截了。
      马可粗粗看了眼地上的真金,火铳正中他的胸口,他的发辫被烧焦,盔甲一片焦黑,而他本人则陷入了昏迷。看起来倒比平日飞扬跋扈的样子顺眼多了。
      “保护真金王子!”
      马可丢下这一句,跟着大部队冲进了都城。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这种蓦然从心底泛上来的愤怒究竟是怎么回事,仿佛刚才倒下的不是一位心心念念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仇敌,而是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
      他只身前往宋廷单挑贾似道,然后毫无悬念地被秒成了渣渣,要不是伯颜出手地早他估计自己也要给轰成煤球了。
      结果并没有太多意外,蒙军大获全胜,南宋军败如山倒。当忽必烈登上他梦中的皇帝宝座,接受心腹奉上的皇帝纯青碧玉玺时,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眼中的感慨。
      然而在这万众欢呼的时刻,马可却悄悄退了下去。

      空气中是血与火的味道。层云黯淡,纛旗猎猎翻卷在苍穹之下。
      战争过后的战场是最悲凉的地方,那些将士们喝着酒唱着家乡的歌,谈笑大噱,纵情取乐,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将被埋在什么地方。
      马可在营地里乱窜,直到看到了被担架抬回来的真金,他连忙凑了过去,只见原本有着白净面容精致五官的小王子给熏地跟块煤球似的,察必皇后看了一定又要哭天抢地了。
      躺在担架上的人感到生人靠近,艰难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幸亏我当时没有在大都打败你……”
      小王子气若游丝,马可叫人退了下去,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可汗会想听你的描述的,波罗。”
      他的声音温暖低沉,然而马可却笑了。
      “那他就会更想听他儿子的英勇善战,正像自己的曾祖父成吉思汗那样,您继大汉之位,名至实归。”
      钦佩,愧疚,感激……万千中情绪在他的眼底一掠而过,最终化为深深的平静。他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朝他伸出了手,说出了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的话。
      “愿你安好,我的兄弟。”
      马可握住了他的胳膊,两个原本深深仇视的人在中原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选择了彼此信任。真金复阖上了双眼,其余人走上前将他抬走了。马可抬起头,望向北方倾斜的天空。

      襄阳的黄昏也是那么地漫长。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腥味,被烧焦的树木像是死人伸向天际的手。战争与爱情,生死与命运,一切都在风中被吹成仓促的模样。乌鸦腾地一声凌空跃起,灰烬飞扬在黯黄的日光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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