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晴天》SUNNY•林

1、第 1 章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下雨天。
　　那种属于上班族最平凡的相遇，一群人挤在公车站等车，他就站在她旁边。
　　雨很大，周围都是雾蒙蒙的，她爱漂亮，习惯下班不戴眼镜，于是总是眯着眼。
　　他被不断拥进来的人群推挤着，不小心撞到她，于是转身说“对不起”。
　　就在这一刻，他遇见她，她遇见他。
　　后来机缘巧合竟然在一起了，她常常问：“喂，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的回答总是不正经：“因为你挣钱比我多。”或者，“因为丈母娘做菜很好吃。”
　　其实，她大概不记得了，那个下雨天的会面，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脸。瓷娃娃一样干净洁白的面孔上，衬着一双生动无比的眼睛。有时候睁得很大，孩子般无辜的样子；有时候又眯成一条线，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她的睫毛很长，从侧面看像是一把呼扇着的小扇子，上面还沾着晶莹细密的水珠，叫人忍不住就想上去抖落。
　　他一直都像疼爱一个小孩子般疼爱她。
　　直到那场恐怖的车祸。
　　他失明了，世界全都黑暗下来，人生也暗下来。开始那几个月，她很耐心，一点一点引导他，希望他能尽快适应。可是，他心里明镜般透亮，她还那样年轻，漂亮，世界于她是五彩缤纷的，她本不该陪他一起在这漫漫长夜中煎熬。于是，他变得脾气暴躁，极度易怒，身上都是磕磕碰碰的伤口。终于有一天，他开口骂她：“你给我滚！”
　　而她，真就滚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母亲从乡下进城照顾他，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在渐渐恢复平静。他开始学会一个人出门，一个人买东西，一个人打发没有光明的时间。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他知道，有一个隐蔽的伤口，是跟未来一起埋葬在黑暗中，再也无法复原的。
　　一年后。
　　他突然接到医院的通知，有一位自愿捐献器官的患者死亡，他将立刻接受眼角膜的移植手术。于是，他在亲人们的眼泪和安慰中，被推进了手术室。
　　再然后，是等得叫人心焦的复原期。
　　他仍是看不见的，因为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它们常常尖锐地疼，有时候甚至抽着心脏，有一种痛苦中夹杂着希望的等待。他突然想起抛下他，独自离开的她。想起那个下雨天。不是没有恨。可是，如果她知道他眼睛好了，会回来吗？
　　拆线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纱布取下来，他感受到眼前朦胧的一片光。缓慢地睁开，模糊地映入眼帘的有眼泪汪汪的母亲，蹙紧眉头的父亲，还有朋友同事。没有她，唯独没有她。
　　他觉得心好凉。
　　再过了一年，他又要结婚了。
　　新娘是位美丽的小学教师，善良贤惠，对他也很好。只是她不理解，为什么丈夫这么喜欢下雨天，每每到了那时候，就会独自出门赏雨，连伞也不带。终于有一天，她听到他在睡梦中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晴天”。
　　他忘不了叶晴天。
　　他知道她的记性不好，所以会在铁门顶上放一把后备钥匙；他知道她的记性不好，所以会在冰箱门上贴许多彩色便签；他知道她记性不好，所以一直不记得那个下雨天的会面。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脸。瓷娃娃一样干净洁白的面孔上，衬着一双生动无比的眼睛。有时候睁得很大，孩子般无辜的样子；有时候又眯成一条线，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她的睫毛很长，从侧面看像是一把呼扇着的小扇子，上面还沾着晶莹细密的水珠，叫人忍不住就想上去抖落。
　　他一直都像疼爱一个小孩子般疼爱她。
　　他一直没有说过爱她，为什么爱她，可她都明明已经忘记他了，他却仍然无法克制自己不爱她。
　　又一年后，他升迁了，工作越来越忙，已经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赏雨了。
　　再过了几年，妻子生下儿子，他把事业版图扩大到国外，很多往事，都埋在大堆的文件夹与年度报告里，失去了颜色。
　　下雨天，某次朋友聚会。
　　照例是吃饭，喝酒，寒暄。忙碌的都市人，偶尔聚在一起，谈得也多是些无趣的话题。
　　他起身去洗手间。
　　偶然听到几个女人聊天。
　　一个说：“不是说已经没有意识了吗，怎么会自己拔掉针头？”
　　另外一个说：“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活头了吧。也是，因为车祸躺了将近一年了，老公又成了瞎子，叫我早也想死了。”
　　最后有人总结：“叶晴天真是不幸。”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仍然不动声色地去了洗手间，方便，洗手，然后，在那面光洁的大镜子上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干净简练。上面记载着多年拼搏的辛苦苍桑，同时又隐现出那股功成名就的志得意满。虽然如意，却并不快乐。只有一双眼睛。
　　是一双生动无比的眼睛。有时候睁得很大，孩子般无辜的样子；有时候又眯成一条线，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睫毛很长，从侧面看像是一把呼扇着的小扇子，上面还沾着晶莹细密的水珠，叫人忍不住就想上去抖落。
　　他哭了。
　　她骗了自己这么多年，叫他念她恨她。可她不知道，自己记性那样好，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他猛然想起新婚之夜他们曾说过的话。
　　“晴天，你的眼睛真好看，那么活泼，像会说话似的。”
　　“对呀，哪像你，眼睛这么小。将来如果有孩子的话，千万别像了你才好！”
　　“嘻嘻。听说夫妻在一起时间久了，两人会越长越像。你说，我要是有一天变成你那样的大眼睛就好了。”
　　“傻瓜！真这么想要，拿去好了！”
　　他恍然大悟。其实，真正记性不好的人是他自己。她该是记得的，记得那句玩笑，记得相爱的誓言。他用她的眼睛，看尽盛世繁华，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如她所骂，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傅圣文没有撑伞，只是茫茫然走进雨里，连妻子在身后叫他也没有听见。
　　他仰头望天，在等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