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沐萩

7、第六章

　　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睡醒，我才想起昨日就着余晖翻看桌上的注集，不知怎么的睡去了。这本注集的字迹仍是出自华俜之手，独到的见解以及时而联系今世的评论，只让我对这想该是已香消玉坠的才女更多的惋惜罢了。
　　收拾起心情，我走出屋子。天空深沉的，看不出时辰，只短短一夜，变天来的是这么的迅速。
　　仍然从来的地方走出，不必注意也知这儿的冷清是不分时段的了，有何顾忌，用树叶依旧如往的遮掩好这缺口，我顺着小路回去。
　　远远的就看见有人在我的屋前徘徊，有些纳闷，不过在我走近才看清原来是云岩。
　　本想和他打招呼，他却是见到我后先一步拉我进屋，神情紧张，“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嗯……”我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去处，总不能说实话吧，我迅速地想着。
　　“你昨晚又在东南的后院，是不是？”云岩今天格外的急迫，我想起过去曾跟他说过自己常去后院，于是便顺之点头。
　　他松了口气，“幸好！要不是你昨晚不在，恐怕今天出事的不止他，连你也搭上了。”
　　“谁？”我不太清楚。
　　“秦家的小弟，叫秦珏的那个。”云岩叹口气遗憾的解释。
　　他？！
　　“唉，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发现的，据说是畏罪自杀，同时死的还有一个宫女——刚进宫才半个月的卮灵，她是跳井死的，较早的时候其他宫女打水时发现的，而秦珏是服毒自杀的。”
　　“那和我有何关系？”我放下心里难受的感觉，冷静的问。
　　云岩给我了一个当然有关的眼神，“你觉得秦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天真，单纯，乖巧，稚气十足。”我回忆着仅有的两次近距离接触所得到的感受。
　　“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情吗？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这事实是摆在眼前了，那宫女怀疑是被玷污而羞愤自杀的，她的屋子里有着秦珏随身佩戴的乐器——埙，这足以说明秦珏去过她那儿，孤男寡女，怎能同处一室？只是……”云岩顿了顿叹到，“不觉得奇怪吗，就算他真做了什么也决不该选择立即自杀啊，况且是服毒，那毒是怎么来的，总不可能贴身带着吧？”
　　“莫非是有人嫁祸？”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也不一定，我不能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你需要学会自己分析摸索。”
　　怎会和我有关呢？我和他以及她都不熟啊。
　　我想了一阵，揣测的问，“莫非是某人打算利用这事一举打垮我这边和秦家两兄弟？”
　　毕竟现在其他的人除了我有后台，以及秦家两兄弟技艺高超，其他的要么称病离开要么明着暗着跟随了秦家或是那人了。之前我到还没仔细想过，现在这情形，若继续发展下去，很有可能便是秦家退出，而我侥幸没受到牵连，却也不得不成为他们摆在台面上的眼中钉了。只是，不管原因如何，要对付的也不应该是他啊，难道他们认为这作弟弟的比当哥哥的重要？除非……
　　“伶俜，你记着，不管这事是不是他们策划的，事实已经这样，收起你的猜测，先想办法平安渡过这阵子。”云岩叮嘱到。
　　可是我……
　　我不再说什么，只点头应允。
　　※※※
　　午后便开始下雨，绵绵细雨如雾气般遮蔽了窗前的视野。我呆呆的坐了一个早上，眼神毫无焦距的看着窗外偶尔路过的一两个宫人，直到看不清，看累了为止。
　　细雨像是唤回了我游离的精神，也像是驱使我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站起身，我走出屋向目标前进。
　　细雨也许不能称之为雨，它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薄雾，在我的眼前为这清晰的世界增添一份朦胧。
　　看不清，不想看清……
　　一路走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他们都坐在自己的屋里等着好戏的继续，而我却像个误闯的生人去着不该去的地方。
　　直到站在他们的窗前，我才有些清醒。不该过来的，心里在告诫着自己，可脚步却移不开去，窗里的景象深深的刺激着我的感官。
　　秦钰抱着他死去的弟弟坐在地上，他用力的抱着，哪怕他的弟弟早已离他而去，那充血的眼里是欲泣无泪的隐忍，我再看不到他的淡雅，再看不到他对弟弟的温柔宠爱，如今的他，只是木然的坐着，屋子有些杂乱，地上是干涸的血渍，醒目而碍眼。
　　死人我见的不少，时常的天灾总会死很多人，可这样的痛心的却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我认识的人，莫名的死了。
　　“你能进来吗？”突然，秦钰似自语的对着空空的屋子叹道。
　　他没有看我，可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没来由的知道。
　　只踏进门槛一步，我静静的站着，看着他凌乱的青丝像要一夜成白，那尾梢的斑斑血迹，如同强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屋子。我等着他开口，而他却沉默着。
　　若细细回想，我和他似乎不曾说过一句话，仅仅在同一个地方走过、同一个地方相处了如此时日罢了。
　　终于，他动了。
　　那双本该笑如春风的眼睛流露更多的是死寂，他看着我，第一句话却是，“墙上的箫，请取下来，随我去一个地方。”
　　他毫不费力的抱起秦珏，甚至不看我一眼便率先走出屋子。
　　如此肯定我会照他说的做，乃至跟上去，我不能不说他了解我不如我所想的那样简单。
　　是的，即使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我仍然取下箫随他而去。
　　雨雾没有什么感觉，却很好的阻隔了我不想注意的其他人。眼前，我只看到这平稳的走在前面的男子以及他抱着的逝去的生命。——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他停下了，在一棵粗壮的樟树下面，而这儿也正是我常常来的后院。他小心的放下抱着的人儿，为他理清额前的乱发，擦干嘴角的血迹，整理凌乱的衣摆，然后，走到我面前。
　　“请吹一曲‘水云深际’！”他拿出自己腰上挂着的埙，笃定的说。
　　“你怎认为我会吹箫？”我的惊讶写在脸上。我自从到了宫廷，一个乐器都未曾碰过，他又怎会知道我会什么。
　　“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告诉我的。”他静静的说，“你会的恐怕不止这一项，只是你会的很多却未得其精髓，而陆尔，他倒是得了精髓，只可惜他懂得只有琵琶。”
　　我有些震惊，未曾多加注意的人却是如此的深有眼力。
　　他似不知，“珏儿也吹得一手好埙，只可惜……可否与我合奏一曲，就当是为他送行可好？”
　　应下。
　　水云深际，本是飘逸流畅，叮咚如泉水般似欲翩翩起舞的曲子，却在我和他的手里流露出别样的哀婉。箫，吹得魂散肠断；埙，合得幽深悲凄。那本就如立秋的埙音在这淋漓的雨中如同找到了共鸣，也为箫声的孤独寻得了同样的凄凉。
　　曲罢，他静默了一会儿，苦涩的笑了，“想不到我还能和其他人合上一曲，只是这曲子竟也成了这番模样。”他摇摇头，走向他弟弟，一边却对我说，“你若不嫌弃，这箫就留下吧，它怎么说也是紫竹洞箫，非一般俗品。若弃置便成摆设了。”
　　……
　　“这里啊，珏儿一直很喜欢来，所以，我知你也喜这的幽静。”他莫明的两句不搭的话，我惊讶，却是听懂了。
　　是我没注意到，也不曾注意还有人同样爱来这儿吧，而他，恐怕是被我的冷漠吓退了，也或许……我不愿去想这后事。突然，我想起了前几日这儿发生的，于是急忙问秦钰，“八月初六清晨，他来过这儿没？”
　　秦钰有些惊愣，颦眉略思，“是有，他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会到这儿。怎么？”
　　我苦笑，“他恐怕是被人误会……恐怕是……”
　　秦钰看的我有些心慌，至于为什么会心慌我却不得而知，他冷冷的问，“你那日也在这儿，对吗？”
　　我默然。
　　他继续追问，“珏儿也来过，可你没见到他，对吗？”
　　沉默。
　　他脸色越发的难看，“还有其他人也在！”
　　这回他是非常肯定的质问了，我犹豫的开口，“我听到陆尔的声音，可能被他看到秦珏了……”
　　“呵——呵——……咳——咳——”他半笑半咳，仰天长叹，“珏儿啊，你怎么这么傻！”
　　“那个……秦钰……”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闭嘴！”他倏地转过来，那一直有着柔和神色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而嗜杀，我畏缩的退后了两步。
　　他向前两步，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般用平稳的音调说，“你可曾在这儿发觉过珏儿的存在？”
　　我机械的摇摇头。
　　“他虽没习武，但轻功却是我族人必须学的，他的动作脚步早练的悄无声息，别说是你，就是宫廷里最厉害的武士也不可能察觉到，若不是故意，他怎可能被发现！”秦钰的眼里有着不稳定的因素在跳动，我不敢再看，只小心的回忆那日的情景。
　　那日我躲在假山后，陆尔一步步逼近，可在最后一步时却停住了，这中间还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努力回想着……啊！好像有类似于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那个声音……我回忆着……似乎不是……应该不是……正常的树叶摇动！天——
　　我恍然抬头，视野里却不见秦钰。心里一惊，我四下寻找，却见秦钰正坐在泥地上凝视着他的弟弟。
　　雨停了，却仍雾气重重。我忐忑的走过去，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要离开，你能做到的，我要带着珏儿一起离开！”他的神色又恢复平静，似乎刚才的怒气只是海市蜃楼。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应该留下的，凭他的本事，绝对待得下去，可是他若留下，却是将来我的一大障碍，我恐怕一生都会对他有所愧疚，这对我绝非益事，可是……我却希望他能留下，好矛盾！
　　“不必多说，我决意离开。珏儿不在，我又何必留在此处，富贵又如何，权势又如何，换得回珏儿吗？我这身皮囊过不惯荣华富贵，还是照他最后希望的，我这做哥哥的替他逍遥一生罢……”他望着秦珏的眼里满是温柔，却又苦笑连连。
　　“好吧，我想办法让你，不，是你们出去。”我应允下来。只是我该找谁帮忙，云岩之前还警告我，他这儿不行。可是若没有他的帮助，我还能找谁？出去，就必然会被知道，既然这样，还不如在云岩这儿想办法。
　　我向前殿走去。
　　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侵人，我加快脚步。心里好乱，因为死得是这个单纯的娃娃脸吗？因为死是因我而起吗？因为他代替了我的命运吗？因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好难受。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前几年闹灾荒，路上的饥民饿死的，冻死的不计其数，我怎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继续待在这儿究竟是对是错？为何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为何这世界就这样的疯狂？
　　“伶俜？”云岩的声音打断了我慌乱的思绪，我就像抓住了唯一的稻草一般紧紧的抓住云岩，那水里——波涛汹涌。
　　“伶俜，怎么了？”他的声音里有些许关切和慌乱，“又出什么事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云岩，可以吗？”我抬头看着他，用着难以想象的镇定问。
　　“什么事？”
　　“让他们离开！”我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混乱的想要宣泄，想要爆发，一个却是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漠然。
　　云岩听懂了，可却没有我想象的犹豫甚至是拒绝，他几乎是立刻应下，“你让他们到侧南门，不，还是西平门等我，我马上过去。”
　　我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伶俜，别走冷宫，从宫墙边绕过去，记得，千万别去冷宫附近！”云岩嘱咐到。
　　我点头，奔跑着向后院赶去。
　　※※※
　　看着他们离开，我毫无感觉，或者说是逐渐麻木了吧！眼睛好累，头也好沉，我靠在宫墙上，冰冷的感觉刺激着我恍惚的意识，我甩甩头，保持清醒。
　　到最后，却还是不知陆尔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秦珏只是偶落棋局里的树叶吧，也或许当时他也考虑到了我的存在，所以云岩才会有所感觉，而我的侥幸，秦珏的悲哀，对于他来说，究竟是微不足道还是满盘皆输呢？我看不清，只是因为身在局中吗？
　　秦钰可有怨我？我不确定，可那份愧疚对于他是注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