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沐萩

3、第二章

　　这几日，喜庆的气氛连这温和的江南都热和起来。
　　悄然入夏，细雨绵绵的梅季一过，那艳阳高照的连温婉如女子般的江南也不经舒展了眉头，放纵的融入到这难得的喜庆。
　　是的，的确难得。自迁都二十余载以来，这是沐王朝第二次有如此重大的场面，而第一次是四年前圣主登基时的大礼，这让人不难猜测，那新封的贵妃是不是转瞬就会一步登天，夺得空置多年的皇后宝座。
　　只是这也不过是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多时便被其他新颖的话题所代替。而我在这短短的大半月里，不但要学会宫中礼节，还有搞清官员职位大小、后宫嫔妃称谓，不可谓不头疼万分。更难受的是自从师父叮嘱我不要向师兄弟诉说这事，而他们也忙着准备终于抢得的大戏中的压轴戏码，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他们也没工夫找我说话，我只能自己在这儿度过冷冷清清的最后时光，寂寞的压抑。
　　最后一天，天空中启明星还迟迟不肯离去，而我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小屋，什么也没有带，什么也没有收拾，我的小屋依旧如往常般静静的立着，我最后留恋的环视一圈，努力的记住这里的一切，然后关门，跟着已经站在一旁的师父离开。
　　走在偏僻的小路上，师父低声说道，“四儿，宫里暂时还没安排好你和其他一同被送进去的伶人的住处，不过赵大人会照顾你的，不要担心。今后我们戏技馆就要靠你扬眉吐气了，不要辜负为师的一番苦心。”
　　“四儿知道。”我低着头小声应道，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兴奋，即将踏上的是另一处天地，一处从未想过会涉入的地方，那里既是权力的中心，是书中所描述的暗涛汹涌的险境，可也是这天下最神秘的地方，若真的在那里站住了脚，顶峰便近在咫尺。
　　“四儿，今后你也许还能出来，但这少说也要几年，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鲁莽胡来，你的性子也要收一收，这宫里都是达官显贵，谁都得罪不起！我们不过是戏子，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师父轻声叹道，“至于你的师兄弟，为师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们，等到哪天你得宠了，你有权势了，我们戏技馆能如日中天了，我会对他们解释的。”
　　“那若他们问起我，师父该如何答呢？”
　　“这你不用管，为师自有说法。”师父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现在差不多卯时三刻，大典巳时开始，轮到我们的戏要等到午时左右，为师先送你到西平门，辰时赵大人会派人来接你的。”
　　※※※
　　宫墙很高，我就是仰起头也看不清顶上反射着阳光的屋瓦。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来接的人还没有出现。西平门很冷清，这些时候竟一个出入的人都没有。师父看了下天空，自言自语，“唉，老了，连时辰都分不清了，明明现在才卯时三刻！”他说完拉着我到角落，环顾了下四周，确定没人才小声说，“四儿，为师没什么能替你做的，但据说宫里是需要打点的，这些银子你带着，以备不及。”
　　交到我手中的是一些碎银，七八两的样子，师父看着银子窘迫的开口，“这戏技馆近年来结余不多，为师连十两银子都凑不到，真是有愧先祖基业。”
　　我收起碎银，连忙安慰，“这足够多了，若是寻常百姓有这些，够过五载春秋了。再说师父这儿还有那么多人口，世道又非景气，师父能给四儿这些就足够了。”
　　唉，师父长叹一声，不再说话，用力的拍拍我的肩膀就领着我向正出来的一个宫人走去。
　　短短的奉承和交代，我便踏进了宫门，而师父一直远远的看着我，那注视着的感觉一直在背后不愿消失。
　　宫门内外，两个世界！
　　我有些激动，因为这神秘的地方，因为这只被记载在书中的人人向往之地，因为我将用自己的眼，自己的耳去看，去听，去感知这个地方，然而我也有些惶恐，因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我默不做声的随着前面的宫人前行，低着头悄悄的观察着四周的建筑。这一带比较荒废，青石小路也有磨损，边上还有零星的杂草，可见这儿应该是弃置多年的空殿，而西平门附近这样的地方应该是不多，这儿究竟是哪里呢？
　　“站住！”一声大喝，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轻甲武士，手中的长矛指着我冷冷的问前面的宫人，“他是谁？”
　　“内侍赵大人要的伶人。”那宫人尖锐的声音趾高气扬的说道。
　　武士收起长矛，脸色稍缓却仍斥责到，“这里乃是后宫禁院，你怎么能把他往这儿带！”
　　“前面都在准备大典，我不走这冷宫走哪里？再说这是赵大人要的人，你敢拦吗？”宫人刻意强调赵大人三个字，那武士果真犹豫了，看了我一眼，“那快点离开，伶人暂时都被安置在冷华殿。你们走偏门过道，人比较少。”
　　“这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吩咐了？不劳担心，我们走！”那宫人斜眼睨道，回头就指着我说，“你怎么还杵在这儿，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跟上！”
　　我默不做声的点点头，赶紧做势欲走。
　　唉，迁怒于人！其实并非我不想走得快，只是这带路之人自己走的太慢，况且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至少我现在什么身份都不是，又怎么敢跟他并行甚至越过他呢！这种人仗势欺人的很，就算是同一方的，也说不定会记恨，这种麻烦少惹为妙啊！
　　一路沉闷的走着，果真是什么人都看不到，我于是继续进行着这第一次的“勘察”。
　　按方位，这里应该离侧南小门很近了，可却没有宫人刚才所说的忙碌大典的人们，这里虽有些僻静，却仍能在房屋彼此间依稀看到远处的主殿，金碧辉煌却又赋予了江南独特的水墨感，大气却精巧，恢宏却不失婉转，看似矛盾却又十分融洽的让大小殿宇烘托着主殿，过去只在书中看人描述着如何独特令人震撼，本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如今，我也深深被这举世无双的殿宇所吸引，太美了！我好想走近前去欣赏，只是还没付之于行动，耳边就传来那独特的尖锐声音。
　　“傻小子，第一次来是不是很陶醉啊！”那宫人讽刺的一笑，“别痴心妄想了，以你的身份，只够在冷华殿待着，哪儿都去不得，当然，如果你被御点了就另当别论，不过看你这样子，这几年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大人可不会都保你周全，这宫里谁都看着，不想被撵出去就乖乖的听话，少惹麻烦！”
　　我还巴不得出去呢！我心里嘀咕着，不过若这样到是再也无法面对师父了，衣袖的暗袋里还留着师父最后给的碎银，心里有些酸酸的，我不能对不起师父啊！
　　我嗫嗫的点着头，巴结的说，“烦劳大人指点！”
　　“呵呵——”那宫人只是若有所思的笑眯眯的打量着我，不语。
　　我楞了楞，突然醒悟，连忙从暗袋里掏出一碎银递上，“贫苦人家，实在不诚敬意，望大人笑纳。”
　　那宫人勉强收下，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嘴到是甜，我也不难为你，都是穷苦人家嘛！不过宫里都需要打点，你若遇上其他人，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那语气似乎有些感叹，我留心的多看了一眼，他却已经恢复了那张无表情的脸，只是感觉上多少还是比之前要舒服些。
　　他看了看四周，依旧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不过却压低声音道，“赵大人一般不会出现，他以前是内侍省四个内侍中掌管西宫事务，而如今负责下属六局的总管。”
　　“西宫？”我不明白。
　　“圣上未登基前并非储君，当时东宫是如今被封秦蜀之地的西蜀王，而圣上幼时未在宫中却是嫡长子，归来后先皇册封为羿王，暂居皇城西处，因地位特殊，又与东宫相对，便称西宫。”
　　原来如此，怎么民间都不怎么听说呢？
　　“你若不懂就来找我，我职守冷华殿，除了官员旬假那日在冷宫看守，其余时候都能找到我。这次进宫来的除了你之外还有十九人，不过真正要留心的只有五人，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背景。”他边说边示意我跟着走，“你还太小，唉！”他又深深看了我一会儿，转瞬间似乎流露出忧伤？以及怀念？
　　我不解，“我已经十四了，怎还算小？”
　　“十四啊！”他喃喃的重复着，思绪好像飘离了宫廷，嘴里模糊的呢喃着什么，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总之还是太小，这几年你会很难过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躲着还不行嘛！”我轻松的说着自己的打算。
　　“愚蠢！”他轻声喝道，“你若什么都不做，只会让其他人以为你好欺负，他们只会用最快的速度陷你于死地！”见我不解，他缓声解释，“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的后台是赵大人！光是这点，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把你从他们的眼前赶走，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你太单纯，这里的世界单纯只会成为别人的棋子，你好好想想吧！”
　　“你的意思是我不但不能沉默，还要在他们之中表现卓越，镇住他们的蠢蠢欲动？”我猜测着。
　　他赞赏的点点头，随后又换作疏远的态度，“将来的路要你自己走，至于如何，没人能帮你……”
　　说着说着就到了目的地。
　　“冷韵留华”四个飞舞的行书高高的作为匾额悬于殿前，这里照不到阳光，小小的竹林散着阵阵凉意，只是不知道原来待在这儿的人是否配得上这四个字。我胡思乱想着，正听到带路的宫人感慨的叹着，“想当年这也是圣上亲笔提的，可惜几年才过……物逝人非。”
　　我刚想开口问，他已经快速走了进去，只余下不真切的残音，“有些事……不必……知道。”
　　算了，反正日子还长着，这宫里就会有永远的秘密？哼！
　　我跨进门槛，追着渐走远的人。
　　他叫什么……
　　记得刚刚问他时，他死死的盯着我，先反问道，“你真的叫伶俜！”
　　我楞了楞，解释道是赵大人取的名。
　　他当时思索着自言自语，“也许……难道……大人莫不是这个用意吧？”
　　而后他也告诉我他叫云岩。
　　云岩！我默默记着，这是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一定要牢牢记住。
　　现在，云岩还九曲十八弯的在前面带路，不过自从前面和他说了那番话，我再没心情欣赏所谓的聚天下精华的美景，匆匆而过，只记下了大致方位，不多时便到了暂时为我安置的小屋。
　　简陋，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它！除了里面的一张会吱呀的木板床，一个矮旧的小柜以及一处积满灰尘的几案，别无他物。甚至连文房四宝都没有，我想我的失望肯定写在了脸上。因为云岩瞥了我一眼，“给你们住的这里本就只是偏殿中最荒废的小屋，这样也算可以了！别太不知足。待会儿其他人陆续会到，基本上都住在这东侧，少数会住西侧，那里更糟糕，连一人一室都没办法，必须几人合住。”
　　“为什么不住其他地方？这个殿里有很多屋子啊？”我说出自己的疑问，而且都是空屋子。似乎这里是一座废殿，没有主人，不过废殿又怎会有那么些宫人打扫管理呢？
　　云岩摇摇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宫里有很多隐讳，这冷华殿就是其中之一。”
　　那为什么还让我们住这里？不过我没再问，好奇心太重不是件好事情。
　　我只是打量了下屋子，空空如也。
　　“没有日常的用品吗？不是不许我带东西来的吗？我除了这身衣服可没其他的了啊！”
　　“这会有人送来的，不过你若需要衣物，可以去内府局或者户部所辖的金部要。”
　　“内府局？金部？”
　　“内府局是管宫内大小陈设器物的，而金部是掌天下库藏出纳，宫人衣物都需向金部申请，不过这里又算是半个内廷，那就得知会内府局，而且你这还算是属礼部管，也可从这要求。”
　　“如何去呢？礼部、金部都在宫外，内府局又在何地？”
　　“这里不算内宫，官吏都可出入，虽然只有政事堂算唯一在皇城内的官府要地，但其余各部都有负责宫内事务的宫人交接，不过也挺麻烦的！”他解释了半天，摆摆手，“算了，我帮你走一趟吧，你需要什么？”
　　“也没什么，只要白净衣衫，合身就够了。”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兀自点着头，“白色，嗯，是不错。那你先收拾一下吧，我明儿个就给你拿来。”
　　“这么快？”我有些惊讶。
　　“宫里总有一些储备的。”他笑笑，突又严肃起来，“你记着，今天若想去看大典，决不能走出这冷华殿百步之外，而且尽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免得礼数不周，若被礼部的人撞见，谁都保不了你！”
　　我应下。他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其实云岩只是拥有一张看似厉害的面具，实际上人还不错，我看着他的背影兀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