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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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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昊四年十月
干戈乍起
“西南最近似乎不太平。”
“起战事了?”
“也许吧,正式的战报并没有,只是流言四起,难不注意啊!”
“帝都传开的?”
“我不清楚,是鹏举听兵部讲的,西南没有要塞,只靠地形防守,若真是敌军过境,那里的军队根本拦截不住。”
“哼,侍御史张大人的话可信吗?不是在散布谣言?”
“鹏举当日做得是不对,只是他毕竟是世家出身,没有真正了解过……”
“你难道想说年少无知,他可和你一样比我大七岁,难道比我还无知。你又何必解释,他不过是有着自己‘正直’的品性,不愿与我这种人有来往。”
“他只是不了解你,以为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何必说得那么好听!那天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优伶就是祸害,没有好坏之分。”
“说到底还是我不对,我不该带鹏举来的,只是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我没说张大人的个性不好,只是以他这种性格,树敌可不是一般的多吧!”
“你是说……”
“朝廷并没有明确说明有战事,即使有,也说明圣上有意封锁,兵部这时告诉张大人,用意不可谓不深。”
“他们在陷害鹏举?”
“也许,若张大人继续和同僚谈论,到人心惶惶时,上面势必要办他,杀鸡儆猴。更何况张大人是御史台的人,怎能与百官走的过近。”
“那鹏举不是很危险?”
“他自找的。唉,你别太过担心,他是中书令的女婿,这点事最多小小惩戒一番,挫挫他们的锐气,不会真让两省的矛盾摆上台面的。”
“呵,你其实也并非真的讨厌他吧!”
“与个人喜好无关,不过是告诉你别走得太近,免得他们误以为你也成中书令势力之下。”
“哎,这可避不了啊,中书令虽不是我门下省的长官,可凡要事都须门下省审议,免不了打交道的。”
“你现在是门下起居郎,若不特意,何须牵扯。”
泊宜尴尬的笑了笑,看着眼前的棋盘,无奈地放下棋子,“唉,又输了。”
我收拾完棋子,从屋里拿出茶具,各自倒了杯茶。
他看着我忙活,好奇的问,“伶俜,如果说你琴棋书画都精通,我到还能相信,可这官场局势,以你年岁,怎也看得如此明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和下棋是一个道理。况且,虽然我过去并没有精读谋士之书,可如今打发时间的,何止这些杂书。多少皇朝更替,不过都有着官场风云,看多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泊宜接过茶,微微抿了一口,叹了口气,“以你天赋,就是金榜题名也非空想,何必蜷缩在此作一小小伶人。”
我摇头,轻声说,“纵心有意,身却无从。身份永远都是存在的,朝廷如何许得了优伶科举,我从小生在那儿,如何做得了良民。”
“这非难事,只要伶俜有这想法,泊宜自能助你。”
“算了。”我拒绝,“我无心出仕。现在的朝廷,除了你门下省洁身自好,其余都俨然成了两大派系。中书令和尚书令不和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御史台不过是欺软怕硬,看似秉公执法,执的却永远是五品以下的官。这样的局势,哪里适合我待。”
“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泊宜无奈的继续喝茶。
这时,另有脚步声渐响。
我看向唯一的过道,不多时云岩的身影就逐渐清晰起来。
我和泊宜都起身看向云岩,而云岩似乎有些心事,看到泊宜,轻微的皱了皱眉。
“林大人似乎很闲嘛!”云岩话里有话的说着,口气似外人般疏远骄纵。
泊宜不介意的温和地笑了笑,“云内侍长不也有空过来。”他转过来对我告辞,又趁这个背对着云岩的姿势小声眨着眼说,“他似乎不高兴呢,你小心些,我先溜啦!”
什么时候也做这么孩子气的动作了,我刚想嘲笑他,他却已先退一步,恢复了如同往常的温文尔雅,浅笑着告辞,离开。
我暗笑。越接近泊宜,越会发现他不是真的如同外界传说的风度翩翩,优雅清高,相反,他有时表现出的是幽默风趣,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捉弄,常常让我目瞪口呆,而这却也让我沾上了少许轻松的心情。
不再去想,我看着有些沉郁的云岩,再倒了杯茶,等他开口。
而他却并没有直接说明来意,闲聊似的开口问,“这段日子过得如何,可遇到什么麻烦?”
我摇摇头,“没几个人来,哪会有什么麻烦。”
“可听到什么传闻?”
我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是张鹏举的缘故?我不作他想,只故作无奈,“这幽闭的地方会有什么消息,怎么,有什么吗?”
他看了看我,像是在确定我是真的不知道,然后才有些严肃的说,“从昨日开始,前廷盛传一件事,到今日,几乎只要是前廷的侍者,没有不听闻的,而这事,和你有关。”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仍然平静地问,“何事?”
“传言林和起居郎私交宫廷优伶,迷其美色,日日留连,目无法纪,败坏朝纲。更有甚者,说是起居郎喜好男色,不要王家才女,偏爱童娈须眉。甚至是说优伶奴颜媚骨……”
“不必说了!”我知道谣言的厉害,若再传下去,恐怕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这传言可不是小事,虽与我有关,但真正打压的却是泊宜。而我最多只是被讽刺的更惨,最多只是被赶出宫廷而已。况且这事在前廷流传,势必会传到朝中大臣耳里,尤其是王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以泊宜在朝中的品性,这场风波只会传得更甚。虽然贵族家中圈养男宠并不罕见,但毕竟这只是炫耀的一种手段,而非真的有这奇怪的癖好,这传言会轩然大波的。我皱眉苦思,如何才能化解,如何才能平息!不能毁了泊宜的仕途啊!
这种传言,只有宫里的人才会注意到,那制造传言的人必然也是宫里的。而只在前廷传播,只能说明那制造者没有后宫的势力或者是没有那个必要。泊宜虽是起居郎,但所在地只有紫辰殿,那里都是赵大人的旧属,应该不会莫名打压。剩下的只有两种可能,宫廷里嫉妒泊宜才能的官员或者便是我的敌人。可若说是官员,恐怕在宫廷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毕竟世人皆知内臣外臣水火不相容,即便真有利益联系的,也不至于做到这种毁人尊严的地步,这极有可能是致人于死命的。那剩下的便只有我的原因了,虽然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但我宁愿不是,因为这招术实在是太狠了点,若只是对付我,何必牵扯他人,这会让那种清高的士子生不如死。死,一瞬的时间,往往不是最可怕的,而这种耻辱却是终生的。我不清楚泊宜是不是这种宁要名节不要性命的傻瓜,但大多士子都是如此,我也不得不小心斟酌。
我对云岩苦笑,“你可知有什么解决之道?”
“没有妥善之策,但也有下下之策。只是这样那起居郎恐怕少不得也会降级处置。”云岩想了会儿语气不定。
我沉思道,既然没有妥善之策,不如以退为进,虽然风险大了些,但若成功,后果不可估计。
我试着组织语言,让云岩能听明白我的意思。
“这事极有可能是陆尔做的,也只有他会尽快想要扫除一切障碍。既然这样,不如帮他把之后要面对的关系挑明,让其他人去对付他,让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更能吸引人的地方去。”
“你接着说。”云岩似乎明白了些。
我看了看深宫的方向,冷冷的开口,“他今后的势力必然会和后宫嫔妃相对,既然如此,不如透些风声给那些个娘娘,尤其是最近得宠的李贵妃。女人的嫉妒总是最可怕的,即便子虚乌有,无所事事的她们也会当真,况且李贵妃的娘家是尚书令,他们急于依仗皇戚的身份巩固及扩张自己的势力,而陆尔势必是他们未知的阻碍。”
“伶俜!”云岩眼里有着不安的因素在闪动,他低声但肯定的说,“你变了。”
“我是变了,自从重新回到宫廷,我就已经变了。以前,我有所牵挂的人,我有我所谓的家,可是如今,不复存在,我了然一身,有何可顾忌的!”我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断然,“我没有,陆尔却有顾忌,他如何能赢得了了无牵挂的人,他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为身后的家族设想,他没有这个胆子陪我疯狂,所以他,注定会输!”
“不要自欺欺人了,伶俜。”云岩叹息着从我身边走过,轻轻搭了下我的肩,头也不回到说,“事情我会帮你解决,只是最近让起居郎少来些,免得多生事端。”
※※※
事情解决的虽然快,但并非一帆风顺。至少现在来我这儿冷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人就非我所愿见到的。
“你打算要怎么办!”来人的口气很不耐烦。
我慢悠悠的喝着茶,不愠不火的说,“不怎么办。”
“你……”他指着我,痛恶的竖起眉,厉声责问,“若不是你,泊宜怎会被这样传……言!”
“既然你也知是传言,为何不去查清,还他一个清白,反而来我这儿追究。”我暗指他方便的御史身份。
“事因你而起,泊宜被污,你就袖手旁观!你怎么配当泊宜的朋友!”张鹏举脸上露出痛心的表情。
“配不配轮不到你管,是不是朋友也不需你操心。”我放下茶,针锋相对的看着他。
“你……你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他气急怒骂。
“既然我是‘这种人’,张大人何必自取其辱,我这破地方容不下您高贵的身躯,还是请移步为好。”我不生气。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值得和他生气。
他脸上一变再变,最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一甩衣袖,气愤地离开。而我眼神不变地依旧喝着渐凉的茶水——有点苦味。
只又过了两天的时间,外面的消息就全变了,这使我不得不感叹云岩的势力庞大。从常来送饭的宦官里我套出了点最近的消息,他虽支支吾吾,但躲闪惊慌的神色到让我猜到了原因,外界虽不会说是谁在反击,但显而易见,与我脱不了关系。如今,我和泊宜的事情渐被另处暗波覆盖,而他们的暗战想必是更为精彩,我冷笑旁观。
“事情解决了。”云岩有些轻松的笑了。
“只能算是大部分,这里是宫廷,消息自然很快会被淡忘,但他是官场人物,朝野里会如何掀起风波,我们猜不到也帮不了,那只能靠他自己走下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忧。
“这到不是很要紧。”云岩笃定的解释,“如今圣上比较看重林起居郎,而他又非任何派系,御史台里又都是他的旧识,再说他的官职并非别人眼红的对象,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点事情撕破脸,真有心以此打压他,那几乎为零。”
“只是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自那日后便再没见到他……”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想对云岩抱怨,其实若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客观来看,想要杜绝今后相似的情形,最佳办法就是再不要与我有交集,彼此身份不同,本就不该有这样的联系,……现在断绝也不迟……只是不能去想自己的感受,必须忽略自己失落的心情。
云岩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着我,但我不确定他看的究竟是不是我。没有表情,没有言语,他甚至连动作也是一直一直的不动半分。
我不自在的站起身,走过他身边时,我看见他自嘲的苦笑着,“你像极了云儿。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照顾你吗?”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叙述道,“云儿是我的妹妹,而我是她的岩哥。我出身的家庭很穷,不要说土地,连一间不漏雨的屋子都没有,那时候我们一家都住在城外的山神庙里。虽然每天靠砍柴,挖野菜生活,但家里上有父母,旁有长兄幼妹,倒也算得上安定。……后来,江水泛滥,官兵便挨家挨户的征召男丁作背夫去救济灾区。我父兄都被征去,从此音信全无,家里只留下我和母亲妹妹,那时我十六岁,小妹十四岁。虽然我拼命去谋生计,可人小体弱,一天的活还换不到一个馒头,母亲操劳过度又得伤寒,迫不得已,我们决定把小妹卖到大户人家作奴婢,也好让小妹能勉强活下去。可是小妹去了没几天,我去看她时,她却浑身都是伤,眼角布满血丝,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冰冷的手没有一点生气,大冬天的身上只有一件补了又补还滴着水的破棉袄。我当时非常心痛,一心只想把小妹带走,尽管跟着我挨饿,可我还能听见小妹的笑声,而当时我看到的小妹却是隐忍着不出声,眼里再没过去的灵动,剩下的只是受伤惶恐的眼神。我好怕就这样失去小妹,可是我带不走她,那家的管家说,至少要五两银子才能赎回,可当时小妹去时才换回一两银子啊。我被他们轰了出来,徘徊在街上,到了城门口,我听见有人在招人,五两银子一人,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后来我被告知是宫里征阉人,可为了能让小妹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我还是去了。……等一个月左右,我能下床,便偷偷带着银子溜出宫去,可找到那户人家,他们却说小妹逃跑了,我信以为真,跑去山神庙见她们,迎来的却是两具冰冷的尸骨。……母亲死去多时,而小妹看情形却是活活被打死的,全身都是青紫暗红的淤痕,我看到她的手边用血迹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岩字,一个她学了很久都不会写的字,我抱着她失声痛哭。我想如果我这一个月没有离开,小妹就会见到我,就可以逃出这儿,就不会被人找到,小妹为了等我才……”
云岩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有插嘴,只静静的作个旁听者,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止这些。果然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把名里加进一个云字,让她最后的一点意义能伴随我一生。……其实你一点也不像云儿,她比你单纯,比你乖巧,比你漂亮,比你好过成千上万倍,可是,我却觉得你像极了她。”云岩低头苦涩的笑着,“从你伸手递给我碎银时,从你窘迫的开口时,我脑海里就一直一直的回荡着云儿的身影,多少年过去了,我几乎快记不得云儿的一颦一笑了,可看到你,我却丝毫不差的全记起来了,甚至有时,我似乎能感觉到云儿就在身边,就站在眼前,依旧是天真的样子,依旧笑盈盈的在月光底下跳舞。同样的年龄,你和云儿在我脑海里莫名的重叠着,我只是想要赎罪,想要弥补对云儿的遗憾。”
我哑然。只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妹,我不过是个替代品,以此慰藉他内疚的原因,这还真是可笑。
他瞥了我一眼,神色迅速恢复如常,“别这副受伤的模样,你多少还是有些庆幸的吧,至少我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我尴尬的笑笑。
他没再看我,却句句说的深刻,“你才多大啊,十四。这个年龄虽不小,却也不是能独自周转,全身而退的年龄。你不像云儿那样单纯,相反,你像一个刺猬,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既害怕面对却又有着浓烈的好奇心,浑身是刺害了别人也伤了自己。而现在,我又觉得你像小狐狸,看着局势脑子里都是害人的计谋,懂得藏起自己了,却更加世故冰冷了。如果没有一两个还能和你说话的人,恐怕往后的宫廷就会被你报复的鸡飞狗跳了。”
我呆住。云岩开起玩笑也这般严肃,好像再责骂人一样,可是看他的眼神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脸色缓和下来,神情也有些轻松,不过“小”狐狸,这还真是汗颜,我感觉冷风一阵一阵往袖子里钻,一个寒颤。
“说了那么多,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和你说。”云岩站起身拍了拍,“我走啦。我看那起居郎没准待会儿就会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身份不过是别人给的,自己不觉得低人一等就行,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留下的这些话,却真是说到我心上去了。在人前,也许我能装作坚强,装作不在乎任何人,可天知道,我多么在乎朋友,从小就是一个人住,寂寞的滋味哪是说得尽的,虽然有师兄弟陪伴,可却难有真正朝夕相处的。到了宫廷,更不用说,我把好意推向深渊,我把善意拒之门外,我只是害怕,因为畏惧而害怕。遇见泊宜,也许只是偶然,但那却是我第一次想要真心对待的朋友,付出了,若得到的只是伤痕,那还不如不曾有过,免得多了那祈盼带来的失望。
只是这一次,云岩说错了。
泊宜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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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我没有去怀疑过自己认为可以信任的人,那时的我还只是装作世故,只是误以为自己在磨难中飞速成长,却不知一切都还是“年轻”名下的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