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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一 ...

  •   这一日,一名身不足四尺,白净素衣的男孩,站在乱神馆外,忧郁的眼睛望着招牌,伸手摸了下系在腰间的硬物,终于踏入馆中。
      馆内十分朴素简陋,只是几把座椅,几张桌台,全是赭褐颜色。加之窗户紧闭,只有门前透进的一点亮光,显得异常昏暗。
      这时有人迎上前,把他让到椅上坐下,从内间端出水来,俯身笑问:
      “这么点大的孩子,也来我们这里吗?”
      说话的这名女子,长相十分秀美,乍看似乎温柔贤良,眼中却透出几分机灵。
      “我来找人的。”男孩语气平平。
      “你要找的,是死人吗?如果不是,我们可帮不上忙。”女子清脆地提醒。
      男孩低下头,不再说话。
      正在女子转身要走时,听见门外有人呼喝“离娘子在吗?”,然后一名锦衣公子就曳着宽袍,甩着大袖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弯腰弓背的仆人。
      他先转到女子面前,端详一会儿,自语说“还看得过,应该不是”,随即找了张椅子大喇喇坐下,望后一靠,旁若无人地高声叫道:
      “这里有没有人伺候?还不上茶?”
      女子眉头一蹙,转身进了内间,不多时端出一杯茶来。那公子拿到嘴边呷了一口,味道与白水无异。
      “这是什么茶?”
      “禀公子,叫独叶茶!”
      “毒……毒液茶?”
      公子面色死白,张口欲呕。女子又补充道:
      “独者,一也。独叶茶者,一片茶叶所沏之茶也。公子有口福,这是我们乱神馆特产,别的地方还喝不到呢。”
      说完转身回内间去了。那公子捧起茶杯,就着光一看,里面果然漂着孤零零一片茶叶,心里气郁,却也发作不得。

      城西本是胡商聚集之地,白日里十分嘈杂。酒肆中胡姬的歌声,羯鼓敲击声,夹杂着毡毯叫卖声,不绝于耳。
      正在乱神馆中等待的大小两位公子,听着这些杂音半个时辰后,小的还可称平静,大的却已经坐不住了,顿着茶杯吆喝:
      “离娘子怎么还不出来见人?”
      先前那女子又走过来,眉间带着不悦:
      “抱歉了。我们馆主正在与孟公子谈天,一时走不开。”
      “孟公子?何许人也?”
      “孟公子名叫孟白,是宴宾楼跑堂的伙计。”
      锦衣公子拍案而起:
      “为了这么一个下贱人,怠慢我这样的贵人,这就是你们乱神馆的待客之道?!”
      “话不是这样说。人家孟公子,是我们馆的友人;而公子你,是我们馆的客人。馆主她友人有数,客人却无数,您倒是说说,哪边要紧啊?”
      那公子一时语塞,正不知怎样答话,听见内间帘里一道声音响起:
      “苑儿,你又在给我得罪人了……”
      这声音初过耳时,只觉得阴柔,仔细一听,却柔劲儿全无,阴气倒是十足。
      公子不觉全身一凉:还未露面便已让人生寒,多半就是乱神馆主了。
      只见帘子与门之间的缝隙渐渐撑大,一人从里面钻出来,双手捂在脸上,似乎很是疲惫,精神不济,马上要回房睡去。衣着样式十分随意,头发也披散着,些许凌乱。
      苑儿立刻迎上去指摘:
      “你这样装束,被那人知道了,又要说你。”
      “只要你不多嘴,那人又怎么知道?”手指缝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发闷。
      听了这些对话,那公子不觉讶异:若新来这人真是离娘子,这丫头又怎么会这样没大没小?难道她也不是?
      睁着眼睛努力辨识,可惜屋子里黑暗,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眉眼。只见她眉目狭长,颜色清晰,如同《诗经》中所说“宛如清扬”,秀美非常。
      心中更是生疑时,见她把双手一放,立刻在惊吓中恍然:这女子必是馆主无疑!
      原来,她左脸上盘踞着一块赤红色胎记,张牙舞爪地布满一边脸颊;形状也不规整,出了几个叉,其中一枝甚至狰狞地爬伸到鼻翼上。在这胎记见光之后,原先的一丝颜色马上望不见了,难怪人说“相貌奇丑”。
      她转向那公子,颔首道:
      “得罪了,让公子久等……”
      那飘忽的声音,直把对方推到椅子上坐下,让他不由自主开口说:
      “还好,不急。”
      离春踏着话音,缓步走近,却在那男孩面前停住,蹲下身来。
      “听苑儿说,你来找人?”
      被那迷离的眼望着,男孩站起身子,平静地答道:
      “我想见我娘!”
      “你娘她……”
      “五天前横死的。”
      离春眼神一闪:
      “你可知道,我这乱神馆不做白工。”
      男孩眨眨眼,十分淡然地去摸腰带处,取出一面玉牌:
      “我听说,这个值不少钱!”
      接过玉牌,触手即知质地温润,看颜色也晶莹通透,上面依玉材的纹路刻着些山水,中间四字:弄璋之喜!
      离春蹙起眉头,神色微讶:
      “这可是伴你出身的玉啊!”
      男孩脸上透出些坚定,声调不起波澜:
      “我想见我娘!”
      离春凝视着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还不等收敛,就见一只手用力一推男孩的肩膀,让他跌在地上。
      离春徐徐站起,冷漠地望向始作俑者。那锦衣公子怒瞪着从地上坐起的男孩:
      “你乱七八糟的有完没完?让本公子等得腻烦透了!”说罢面对离春,“离娘子,你先听我的!我可是名门之后,我爹他曾经在朝为官。后来辞了官,家里也没有没落,还是长安城里知名的大富人家。我爹他以前受过先皇赏赐,那可是一大笔横财。当时感激舍不得动用,说要留待以后救急,就藏在了宅子里的某个地方,具体在哪儿只有我爹一人知道。可是他呀,还没来得及说出这秘密就咽了气。所以,我想让你把他的魂魄请出来,跟我说清楚。”
      听完了这一大套,离春的面色毫无波动,只低头看看那男孩,缓缓开口:
      “公子没有听过,何谓‘先来后到’?”
      那公子一窒,又好像不在乎似的:
      “你开乱神馆,还不是为了赚钱?如果你帮我找到了宝物,我可以给你半成作酬劳,怎样?”
      他竭力作出热诚的样子,可目光触及那块胎记,面皮却又不禁抽搐。离春沉吟了下:
      “请问,令尊是何时故去的?”
      “三个月前。”
      “哦,这样的话,恐怕就不行了。”离春摇头,“公子知道,亡魂惧怕阳气,就算是有极大冤屈的厉鬼,也只敢在夜间出没。而普通的魂魄,即使入夜也无法凭空显形,否则魂飞魄散。如果一定要招来阳世,只有另寻一具躯体给他暂住,也就是说,要上我的身。可是,令尊去世时间不长,煞气还太重,就是功力如我,也无法承受啊。”
      “这个,我明白的。”他暧昧又为难地一笑,“可是,你这也太……半成实在已经不少了。”牙一咬,痛下决心般,“好吧,如果你完成了我这请托,我给你一成。”
      离春眼中冷光一凛:
      “公子以为我这是坐地起价吗?既然说了会伤身,无论你再出多少钱,我也不会答应的。如果您定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乱神馆,就请多等一个月,待煞气散了些再说。这期间,还请公子稍安毋躁,实在着急的话,可以另请高明。”
      “你故意拖延我,难道是想先顾他这边不成?”
      看他愤怒地指着那男孩,离春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今日这两单生意,我都不接!”
      那公子脸上变了几种颜色,一摔袖子,道了句“那一个月后再见了”,就带着家仆跨出门去。
      离春轻笑了声,低头看那男孩,见他定定望着自己捏在手里的玉牌,就递过去塞在他掌心。男孩接过,转身便走。离春看着他背影,又笑一声:
      “你要到哪里去?”
      男孩回头:
      “你都不要这单生意了,我还赖在这里吗?”
      “如果我只是帮你忙,却不收你钱,又怎么能叫做‘生意’呢?”她低头,眼里光芒微闪,“你在这里等下,我进去换件衣服。”
      男孩怔愣半晌,躬身行礼:
      “封亦然多谢了!”
      离春闻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明意义的微笑。

      离春脱下外袍,搭在闺房里的屏风上,从柜中取出最常穿的一件。
      宴宾楼的跑堂孟白公子,这时来到她闺房外,轻敲两下,隔着门说:
      “离小姐如果没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又多了件事拜托你:帮我打听封家的情况。”
      “五天前死了人的那个封家吗?知道了。”孟白一阵得意,“这正是我的长项。宴宾楼的客人,都爱与我聊天呢。”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离春笑着系上束带。
      “那我就先……对了,小姐,刚才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讲!”
      “那另一位客人,我知你讨厌他,不想作他生意,也是当然的。但是,你怎么不一口回绝掉,反而约到下个月?”
      “拖他一个月,一是为了专心办封亦然的事情,二嘛,是要试探他。”
      “试探?”
      “你可看清他的衣着?”
      “十分华丽。”
      “是啊。父母死后三年,均是丁忧之期。就算是在朝为官,也该辞官不作,脱下官服回家守丧。而这一位,父亲刚去世三个月,就锦衣华服地出来招摇,你认为这是什么?”
      “不孝!”
      “依我看,可不止是‘不孝’啊!你看他初见我时,一脸惊恐,到底是有些畏惧我这能通阴阳的人;然而,等我说要他等上一个月,他立刻跳起来出言不逊,把鬼神什么的全忘了!你说说,一个连多等一个月都不肯的人,为什么熬到他父亲都过世三月了才来找我?依他这样明目张胆的不孝,恐怕老人家断气一刻钟后,就巴巴地赶来踩我乱神馆的门槛了。所以我想,他到底为什么拖了三个月呢?这三个月的时间,他又在做什么呢?”
      “这可难猜了。”
      “难吗?我倒觉得,他一定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挖墙刨地地寻宝呢。他父亲一死,他就这么做了吧?埋头苦干三个月终于绝望,承认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找到?可是,那财宝是留下来应急用的,如果他父亲还在世,定然不会让他这样。所以我又想,父亲与财宝,在他心中孰重孰轻?会不会他知道了——不,‘自以为’知道了——藏宝的地点,一时迫不及待,于是出手除掉这唯一的障碍呢?”
      “你……你是说,弑父?!”孟白大惊失色,人如其名地脸色雪白,“可是,可是,屠戮亲属,有逆人伦啊!!”
      “哈哈哈哈!!”离春大笑,“孟白,你可不要忘记了,我开的是‘乱神馆’。在这里,神道都可乱了,何况是人伦啊?”
      房门一开,离春衣着齐整地从房中走出,见孟白神情慌乱,暗暗摇头:
      “跟你这么说吧:会在死人身上打主意的,只有两种人。
      “第一种,是为了情。虽然心之所恋已经不在人世,却仍依依不舍,怎样也不愿他离开,哪怕只再见上一面也好。人们都说,这样会让死者牵念,不能安心投胎转世。但这生死都无法分隔的情,又何其难得!
      “第二种,是为了欲。比较多的,是对钱财的欲望,想请出咬着秘密进棺材的人。还有,则是为了求生之欲,比如自己害了人,又怕恶灵缠身,来找我驱鬼的。
      “每次我见到前一种人,都觉得仙乐盈耳;而碰见后一种人,眼前仿佛群魔乱舞。偏偏这一天之内,两种人全让我遇上了……”
      离春嘴角含笑,转身负手向前厅走去,衣袂飘动:
      “要说我这乱神馆,开得真正有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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