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尾声 ...
-
灵景帝景耀四年。
云滇境内，轩辕王朝，武帝十二年，亦为昭宁四年。
瑞城，轩辕皇宫。
正逢盛夏，云滇境内连日大雨，多少带来一丝凉意。栖凤宫内众人皆是面色紧张，小心翼翼的服侍着主人梳妆，殿内格外安静，只听得屋外的雨声焦躁如鼓点，音色不亮，反倒是有些沉闷，仿佛有什么东西郁结在其中了。
一个上了年纪大约四十岁余的宫女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镜中正在打扮的人儿。虽是神色压抑，但眼中流露出来的仍是欣慰与心疼。年轻的宫女们为镜前的女子最后拢了一下发髻，便如释重负般的行礼，垂手走了出去。
缓缓的，女子优雅从容的起身，渐渐的转过身来，朱唇轻启，“姑姑，本宫今日气色不佳，就不去叨扰皇上了。”
被称作“姑姑”的那人略带讶异的打量了一下面前人，微微偏左的飞凤髻，头上一支金灿灿的步摇，前端是高昂着头的凤凰，此外再无其他装饰，宫女心内微微一笑，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皙如凝脂的脸，虽不精致但却恰到好处的五官，只有微微上扬的眼角透露出主人心中的丝丝不屑。柔嫩如玉的颈项，在绣着金边的衣领中显得格外迷人。
一袭暗紫甚至微墨的长裙，广曳留仙，花样简单，只一只金线绣的凤凰环绕于周身。岁月爬上了宫女的眼角，因此谁都无法轻易看出她微带着笑意的神情。
“皇后娘娘，自皇上改元称帝这四年以来，您一直都‘抱病在身’，又是何苦呢？”宫女的眼中又流露出丝丝的心疼与怜惜。
女子只是淡淡一笑，“姑姑是本宫的陪嫁，怎么才七年光景，竟成了他人的说客？”
宫女摇了摇头，“奴婢并非是奉皇上之命。”
“哦？”仍是淡淡的语调，微微蹙了蹙眉。
宫女心里一震，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竟是这般的熟悉。娘娘，若您泉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公主，该是多么的欣慰，又会是多么的心疼！
定了定神色，“是的，昨天卫夫人曾召见奴婢，问了问皇上与娘娘近况。”
女子神色缓了缓，“卫……夫人么？”当然，她那样疼爱自己，自然是会关心的。
原来，还是不能任性呀！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未来，永远都不能再任性了……
女子轻叹一声，果真还是幼年的时候，才最快乐。
宫女刚欲说什么，却被女子笑着打断，“姑姑回去休息吧，本宫要去看看公主。”
熟知眼前人的性子，一如往日的“她”一般简单却难懂，宫女只是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屋内只余一人，似乎有些冷清了。
女子微微苦涩的心渐渐舒缓了下来。这里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但是还有女儿。
轩辕王朝的昭宁公主，自是比不上当年的高阳，但以年号做封号，可见轩辕昊对这个女儿还是上了心的。
不，应该说，他对自己也是上心的。
只是，他在那个时候称帝，让自己心里难过罢了。女儿刚刚满月，竟然传来了圣祖皇帝病危的消息。连夜赶回京城，却又被轩辕昊半路上拦了下来。原本说好一起上京，却在中途就得知了圣祖皇帝与灵懿贵妃双双离世。他突然改变主意，生生的把自己带了回来。好像自己，真的永远被赶了出来一样。
闻得与自己最最亲密，最心有灵犀的哥哥登上了帝位，而冤家一般的弟弟则到了江南，原本以为或许离得近了还能见得到，可身边的人，却突然不再安分，改元称帝。
皇后又如何？
不过是个再没有亲人的可怜人罢了。
即便是接来了薛母妃，可毕竟在轩辕境内，她卫夫人还要靠着皇后的威严存活。而不是，像爹爹和娘，抑或是兄弟一般的疼宠与纵容。
如果可以，自己宁愿回到过去，在爹娘身边，承欢膝下。哪怕是嫁给元宁，卷进党争，至少不会有漂泊无依之感。
是啊，轩辕昊再好，也不会比爹爹和娘再好了，更不会如哥哥那般了解自己。
旧时的人，薛母妃也好，思语姑姑也罢，就算是为了她们吧！还有昭宁，她喜欢我们同时带着她，到王城外面去看大片大片的野花。
既然如此，还是，去见见他吧。
走出去，发现刚刚的人并没有离开，只是守着门口。微微一笑，只是向前走去。身后，自然有人跟了上来。
路上碰到了已经十七岁的太子，温文尔雅的少年规规矩矩的给自己请了个安，也不过寒暄了几句，便过去了。这个孩子，本也不是自己的。虽然刚嫁到云滇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子就一直很喜欢跟着自己了。
可是，看着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的孩子，心里突然很无奈。
对轩辕昊，便更多了一分冷漠。
是的，他当年已经三十岁了，早也该有自己的孩子，这无可厚非。但是，眼前自己父母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轩辕昊对自己无论再怎么好，都似乎轻如鸿毛。当年爹爹冒着被宗亲背弃的风险等了娘那么多年，才等来了哥哥的出生。又为了让娘过的安稳，迟迟不立太子。看惯了爹爹对娘的好，轩辕昊，再也惊不起波澜。
可是也不是全然无一丝心动。
任性了这么多年，皇后的地位和威严却无丝毫动摇，没有他的纵容，又会是什么样？
所以，不是他对我不好，只是爹爹对娘，太好了而已。
这种好，他不懂，可是自己从小一直看着，怎么会无动于衷？
娘，你说有时候幸福不该有太多顾虑，是因为你早就是最幸福的人。可是我不一样，我遇不到爹爹那么完美的人。当你从无人问津到受人百般疼爱的时候，你自然是幸福的，可以包容很多很多。可是当我从万千宠爱到了举目无亲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种落差，又如何能轻易谈到幸福？
爹爹把你看得高于一切，我却只是轩辕昊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这样的差距，是不是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妄想？我是高贵而清雅的高阳公主，不该是一个奢望幸福的小女人么？
还是，这就是公主的命运？
从前的帝宁公主如此，我的妹妹，一个上吊，一个落水，还有一个竟然就在翊书宫里伴起了青灯古佛，心如死灰。或者，我已经得到的够多了……
可是……
看着迎面走来，或许刚刚谈完什么的人，原本已是泪流满面的高阳就这样生生的定在了地上。
她似是不敢看，扭身就走了。
早已被牢牢抓住，来人鬼魅般的声音骤然响在她的耳畔，“还没躲够吗？”
是啊，本来就是来见他的，要跟他和好，要讨他欢心，不是么？
可是，说一句软话，竟然是这样的难……
轩辕昊阴沉着等了半晌，高阳却仍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伸手扯下她头上的步摇，狠狠的摔在地上，高阳垂至膝盖的长发瞬间披散了下来。身后的思语看了一眼，只觉的眼前的场景出乎意料的熟悉。听说，当年，小姐就是这样及时的将皇上找了回来……
那大概是灵懿贵妃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展现在世人面前，丢脸，却固执的可爱。
这次，会是小姐，保佑着公主么？
皇上对公主的爱，能敌得过公主心中的心结么？
转念之间，轩辕昊已经抱起了高阳，看着怀中人愕然的神情，心情竟然出奇的好。
是的，爹爹是爹爹，他是他，如何强求两个不同的人，去做同样的事情？
而自己也不是娘，或许娘从前也曾痛苦过，挣扎过，只是两个人一起努力，才叫爱情，不是么？
原来，不是他不够好，一直不够好的，是自己……
灯光有些昏暗，床上的人沉沉的睁开了眼睛，身边已经空了。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光洁的身上略显凌乱的印迹，心里竟然有一种充实之感。
裹着被子下了床，发现那人坐在桌案前。
轻轻的走了过去，早就留神的轩辕昊向后靠了靠，将高阳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怎么了？”只是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这样的平静。
亲吻着爱人微湿的额头，“你的哥哥，跟你弟弟打起来了。”
本以为怀中人会淡淡一笑，却没想到她忽然软了下来，缩进自己的怀里，面上却是一副痛苦的神情。见她如此，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微弱，可怜的像只小鹿。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大掌抚上她的脑后，“既然你母亲如此安排，那就让他们自己去体会吧！”
高阳只是眨了眨眼睛，无比单纯的看了看轩辕昊的脸，“可是这么好的机会……”
轩辕昊忽然挑了挑眉，伸手弹了一下高阳的额头，“那你说，我是该帮大舅子镇压小舅子，还是助小舅子篡权夺大舅子的皇位？”
看着怀中人愣愣傻傻的神情，不由的笑了笑，“还是，你希望我把他们一次都解决了？”
高阳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好像瞬间明白了些什么。“你怎么……不肯告诉我？”
看着自己表面高贵无限实则单纯之至时而睿智时而糊涂的爱人，轩辕昊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岳父会那样对实则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岳母如此的宠爱。果然，最像灵懿贵妃的高阳，完全承袭了她母亲的性格，如此可爱。
“告诉你什么？”故意逗她，因为她实在是可爱极了。
“为什么非要称帝啊！”果然，怀中的人已经嘟起了嘴。
“那你现在明白，不是一样么？”
“你若早说是为了名正言顺的不插手他们的事情，我至于生这四年的病么？”嘟嘟囔囔的，与之前的她，没有半点相像。果然，这一次，她已经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自己，或者说，她已经死心塌地的爱上了自己。
这样，无论是年龄跟自己儿子差不多的灵冀，还是当年属意高阳的李元宁，都再也构不成自己的威胁了。
夫人，您说得对。您的女儿，果然是骄傲而淡然的女人，如果我不这样努力，是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的。
就算是答谢你将她给了我，我就不在这个时候，去毁你儿子的江山了。等到他们足够强大的时候，或许我会帮你最后再考他们一次。夫人，你应该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只不过，我并不希望，高阳太像你。等到我也要走的那天，我不希望她作出像你一样的选择。
但是，或许，又有那么一点偷偷的希望……
灵景帝景耀七年。
京城皇宫。
“皇上，昭阳公主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她本就身体孱弱，恐怕不能再折腾下去了……”翊书宫外，再次回到这座宫殿门口的季子谦突然心里萌生一股酸意。自从主子走后，昭阳公主便常驻翊书宫中，再也没有出来。
他身旁，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色的衣衫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显得尖锐，而是仿佛凝练如玉，沉静而光滑。
“还是不肯让人进去么？”昔日撒娇的孩童早已成为一国之君，只是声音仍是温润如水，没有丝毫的嚣张气焰。
“恩，不如，就让兰陵王进京吧。公主再绝食下去，定然是活不成了。”几年前还是划江而治，如今已经进逼京师了。兰陵王，不简单呐！
而且，又是打着那样的名号……
“你的意思是……”眉眼弯弯的青年似乎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王爷举旗，是因为皇上不肯尊灵懿贵妃为太后，而另则明显皇后，因此是尽孝道，并非是谋逆。都是自家兄弟，自然好说。皇上放任他一路北上，不过也就是想让他逼您除掉太后而已。皇上与王爷自然是默契十足，但公主毕竟多年不问世事，且心思单纯，让她因为误会而送了性命，岂不是太冤枉了！”尤其是楚王离京之后，公主连皇上也不待见了。
可是当年让她随兰陵王去江宁，却被她拒绝了。娘娘，您的两位公主，都是这样坚持啊！
“你说，母后扶持朕这么多年，朕这样做，不是……”灵冀突然皱了皱眉头，“尤其是舅舅辞官之后的一个月，若不是卫太后联合姨夫鼎力支持，恐怕早就让均儿打进京城了。”
“可是，卫太后却不是一个能甘心扶持您的人。”季子谦仍是那般犀利，就连岁月也蒙蔽不了他的眼睛。
“看来，均儿也是受够了大姑姑的颐指气使，才一路猛冲到近郊。不然，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这么莽撞的。”嘴角温柔的扬了起来，很快就要见到你了。
“那么，皇上是决定好了？”
轻轻的点了点头，“总不能辜负了歌儿的心意，她不过是想让我早日放均儿进城，借此困住他。而要让均儿进城，也只有歌儿才做得到了。”
一日后，仍然是翊书宫外。
“大哥，你不该让她这么做。”两个天神般俊美的男子并肩而立，只不过灵冀仍然是温柔的明黄，而灵均则是深沉却格外飞扬的黑色。
“那怎么办？只有这样，你才有借口离开军队。”灵冀一开口，也是浓浓的自责。
“我累了，不想再闹了。”
搂住弟弟的肩膀，“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回家了。”
灵均提步向前走去，却被灵冀叫住了，“我已经给静儿和元宁发了密信，他们很快就回来。”
灵均回身，挑了挑眉毛，仍是那般不羁，“不是说，元宁陪着静儿到了贵阳了么？不去趟云滇么？”
看着最懂自己的弟弟，灵冀苦笑了一下，“只怕元宁进了云滇，轩辕昊非得拆了他不可。”
两人似乎都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对视一笑。
所谓的兰陵之乱，看似席卷全国，情势危急，叛军逼近京师，就连远在云滇的轩辕昊都一度以为两人真的对峙了起来。结果，却是这样的收场。
兰陵王进京探视昭阳公主，却被景帝扣押。
楚王灵静与大司马李元宁半月后回京。
由上将军殷然陪伴，景帝亲自出城与叛军谈判。
时隔二十余年，灵冀又再一次见到了风云多年的帝宁夫人。
灵洵看着当年缠着自己抱的孩子，突然间有些不明白，这三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已经是六十岁的灵洵，突然间失声痛哭，却仍然没有低下她高昂着的头。
那一天，灵冀得到了一样东西，同意饶了灵均的命，但同时也承诺了一件事情，换来了两军的停战。
送卫太后至京郊云间寺，至死不得回京。
押帝宁夫人至江宁帝宁府，至死不得回京。
当晚，景帝带着兰陵王，楚王与昭阳公主跪在翊书宫私设的灵懿贵妃牌位之前。
灵冀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份明黄色的卷轴，本以为已经离去的伤痛却再次抽打起自己的心扉，“娘……”只一个字，便泣不成声。
楚王往前挪了挪，将疲惫的兄长抱到自己怀里，“大哥，不要自责了。”
灵冀靠在灵静的肩上，“当我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它早已成为了杀人的凶器，可我，却不得不欣然接受。静儿，你说，我明知道内情，却不能拿帝宁夫人怎么样……”
顿了顿，“连爹爹都伤不了她分毫……”
灵静却没了声音，是的，对于帝宁夫人，他们都是恨的。
昭阳偷偷的瞟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灵均，却被他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个真切。
“大哥，你不要再恨了……”他眯起狭长的丹凤眼，“就算没有这个东西，她还是会选择不要我们的。”
屋里的人似乎都停滞了呼吸，去消化这个他们一直不敢承认的消息。
“没有了爹爹的娘，根本就不懂如何活着。”这句话，不知道最终是由谁点破的，但是，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灵景帝昭和元年。
云滇武帝十六年，昭和元年。
“为什么选择了他的年号？”高阳懒懒的赖在轩辕昊的身边，挑着眉毛问。
轩辕昊停下手中的笔，“经过兰陵之乱，我已经可以认同他了，有什么不可以？”
被轩辕昊惯的越发慵懒的高阳拿过他手中的笔，在原本批好的奏章上随意的涂画了两下，“那我可以回去看看他么？”
轩辕昊握住她拿笔的手，两个人在奏折上画了一只凤凰，“当然可以了，我的女皇。”
内乱结束了，现在去分一杯羹，也不算晚。
高阳似是察觉到他的意思，微嗔了他一眼，人却还是靠在他的身上，如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留……
那么，娘，或许，我已经懂了什么是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208章 尾声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