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瞳罪》魔女雪凌

180、第一百八十章：罪与死囚

　　第一百八十章：罪与死囚

　　漫漫长队穿行于楼与楼之间，如同一个个灰白的幽灵，浑浑噩噩地湮没在漆黑的夜里。

　　伴随着拖拽锁链的刺耳回音，不知何者吹响了小号，像是被囚禁者用尖锐的嗓音哀嚎，揪起一阵骚动回攒在黑暗里，不久就溃乱得无影无踪。模糊的嗡声在下一秒钟霸占了耳膜，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得极远，拉长到俘虏们的身上，将他们的面容洗得煞白万分。影子倏一哆嗦、在灰墙上被拖拽得狭长狭长，不知何者的身姿踅回黑暗，在持续不绝的鞭声与少女的哼笑里，更像是用恐惧的原料幻化成的幽魂，存在的意义同样是出于恐惧。

　　守关的天使不知望见了何人，他急急忙忙地上前迎接，命令他的同伴将关门打开，细长的身子在黑暗中穿行，踉跄万分的，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下去、直接扑滚在令人发呛的灰尘里。巡逻的灯光冷森森地迂回在那片角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物质晃进眼窝，在黑暗中显得恐怖而不真实，天使的身姿倏被灯光刷得惨白，她异常烦躁地眯起眼睛，伸手遮挡住了那刺眼的光线。

　　“啊呀啊呀，是安琪拉大天使，还有……噢！是佩恩罗斯大人啊！真是好久不见呀！今天若能亲眼看到您的英姿，我可就真的太幸运了。”来者忽然凑得极近，顶着那副恶劣诡谲的面容，用浮夸到过分的语气赞叹道。她的鼻头一时紧挨着另一方的鼻尖，高扎着的短双马尾不自禁晃荡起来，带上显眼的石绿色，软趴趴的、如同两团古怪的毛球。透过那双阴沉的双目，她猩红的圆柱形耳坠正猖狂地晃荡着，伴随那声绝对意义上的调侃，忽而压低的声音显得恶劣而恐怖。

　　“您现在——呐呐，手头还方便吗？”

　　“喔噢？你问方便啊……？嘛，你想让我方便，那我就方便吧？”对方用极其古怪的腔调回应了她，口吻里分明充斥着怪异的妥协意味，表现得吊儿郎当甚至于放浪，只是那声音颇为中性，并非尖锐，同样不显阴沉，一时让人难以分清他到底是男是女。

　　“看起来你有什么要事呢，小帕帕？”

　　“是的是的！那个呀～我们的赌局——”天使这时凑得更近了，她将话音压得沙哑，让一旁的天使长难以听清他们此刻的谈话。那双东方风的老式高底鞋被她踩在脚底，使她矮小的身高恰恰能抵及对方的下巴，一袭长袍相间着花青与朱砂红，倒是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的身材曲线。佩恩罗斯却始终深驼着背，将双手插入裤子口袋中。他整个上身都裹藏在了斗篷里，外人只能瞧见那颇尖的鞋头与小腿裤上晃得扎眼的亮片，在夜幕间织连起了一颗颗闪烁的星辰。

　　“喔？赌局啊！我当然要参加呢。”没过多久，身边人就慢悠悠地应了一句，裹挟着那令人嫌恶的尾音，竟使那天使噗噗发出了几声嬉笑。

　　“那就好！要是您到时候能赏我些脸，那可真是……啧啧啧，妙不可言了！”

　　“嗤，一群碎烦的家伙。”或许是对他们的口吻感到了厌烦，安琪拉早就和躲避瘟神似的藏到几米开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任他们喋喋不休地交谈下去。她来回游荡于俘虏们的长队里，一边屈指数算着数字，在那两个家伙已经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的时候，终于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喊出一句话来，“呦嘻嘻嘻嘻，你们就别公开讨论这些不法活动了，别忘了我们的正事！再这样下去，我就向神大人打你们的小报告喽。”

　　“啊呦啊呦，好可怕呀？你想告诉哪位神大人？你最喜欢的时间神吗？”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道德与秩序这个老古板就好。”紧接着那几句腻歪到过分的揶揄，天使像在挑衅似的朝安琪拉吐了吐舌头，在对方将目光游转到她身上时，竟假装无事一般、顺手将她的红框眼镜扶得端正。

　　显然所谓的郑重都是被强装出来的把戏，安琪拉并不打算理睬她，她一把抢过属下的鞭子，烦躁不堪地朝自己的掌心拍打了几下，视线或是收揽了银链寒芒，忽而踌躇地眯成一隙小缝。那段希洛塔语始终印刻在手链边际，可文字的由来却始终无法被她想起。安琪拉并不记得这是何人刻上的痕迹，至于它又存在于何时，被什么东西所刻下，现在的她……根本就一概不知。

　　——反正那是个重要的东西，她从心底默念着，然后尽量抬高声线，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命令道。

　　“帕斯帕露丝，给我听着，先把这些俘虏扔进监狱塔去！里面可是有职位还算高的魔族军官的，记得给我好好招待！”她一边嚷嚷，与此同时大步向前去，猛然拽住那根钳制着恶魔脖子的镣铐，对方顿时不耐烦地拧起眉头，甚至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得凸起，墨镜显然已经耷拉到了鼻头，将那双深邃的灰眸尽都袒露在外人眼中。安琪拉像在牵扯着狗绳似的硬是将他拽到一侧，她的身高相较于对方太过矮小，搞得此时的状况莫名滑稽……且是难以言说。

　　“哼，你们所谓的招待之礼，就是把尊贵的客人当狗一般伺候吗？”四只眼睛的上校忽而冷哼，她挣扎着、用整个身躯的力量狠狠拽起束缚四肢的锁链，伴带着金属碰撞声刺耳万分地响彻在黑暗里，守卫的天使立即有所反应，他们训练有素地挥起战枪，布成阵型、从四面八方直接抵住了她的脖颈——这待客之道可真是毫不留情。

　　爱洛卡涅并不打算屈服于天使，就算脖子与手脚都被镣铐禁锢，她话语里的锐气也丝毫不减。当是时，她竟勾起嘴角，硬是拉出一道嘲讽的笑，面部表情显得格外放肆嚣张。“既然你们都用狗的礼仪去招待客人，那就陪你们的神灵通通去吃屎吧！我看也是，你们无非就是些，以舔别人的脚底板为傲的货色。”

　　“喔喔喔！这小家伙还嘴硬呢～真令人害怕，你说是不是啊，小帕帕？”

　　“满嘴都是肮脏之言，看来魔族还真的些没有教养的家伙呢。佩恩罗斯大人，押送这群吵闹的动物真是辛苦您了。”

　　“呦嘻嘻，你俩可别瞎再瞎说了，看他们的表情青一块紫一块的，都像是要把你们一口吞了。”听着那两人的远处一唱一和，安琪拉不禁心烦意乱地咬住了下唇，她一把扔开那条禁锢着魔族脖颈的锁链，故作威严挺直了腰板，于是便将双手别在身后、踏着笔挺的步子走到前边。“快干正事吧，不然时间都要被你们消磨光了！我还要和参谋长商议点事，你俩在这里好好看着！别让一只小老鼠逃出生天，也绝不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进来。你们两个，听清楚了吗？”

　　“小安琪拉故作严肃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极了，噗噗噗。”帕斯帕露丝不禁舔了舔下唇，她弯下腰来凑近身子，那奸诈的嘴脸完全霸占了安琪拉的视线，竟使对方悚然打了个激灵，甚至连鸡皮疙瘩都顺着脊梁骨窜了上来。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天使长此时的状态，她倒是异常期待地扫视着周遭的被俘者，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某个矮个子少年身上，这时尖锐刺耳的哼笑声回响起来，其中不免挟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怖。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好招待他们的～”

　　“到时候，记得给我奖励哦……！安琪拉大人。”

　　话音顿时被灯光所吞噬，伴随着刺耳拖长的足音，窸窸窣窣的呢喃最终沉默在了黑暗里。晚风越渐猖狂，它盘旋在这片偌大的沙场中，来回呼啸着，拖拽着那佝偻的身子钝重地哀嚎，带走死者的魂灵沉入羽渊，终被永恒的烈火焚成灰烬。海螺的声音从遥远遥远的地方扩散开来，悠扬而冗长的，激荡起一曲无心的小调，随与灵魂安葬在了世界的墓穴中。

　　一身纯白的魔女仍然站在高处，放下她的海螺，放眼眺望着那寂寞无边的夜幕。楼层被分割成了无数块面，带着一股近乎虚幻的妄念，像是黏稠的糖水坠入蛛网，擒着她的脑海、沿着神经的脉络死死纠缠。这毋庸置疑是神灵的造物，但是，魔女却不禁产生了怀疑，她曾经是那么的笃信，同样固执，没有情感，也从未拥有所谓灵魂。

　　那只是一个妄想赎罪的、顺应命运的愚人而已。

　　魔界不知不觉地让她变化了，是罪恶的蛇将禁果渡入她的口中，使她从一具无灵魂的人偶堕落成人。她是被囚禁在镜子里的魂灵，在漫长的旅途中忘记了自己身为何物；她亦是一面镜子，不会改变本心的执著，却以蚕食他人投影的方式来形成自身。

　　——她是矛盾的，是拥有猩红的瞳孔、永远不会被神祇接纳的罪人。

　　“你天天就看着这片废墟，不觉得无聊吗？”脚步声在身后的廊道里回响起来，拖沓而沉重，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嗤，像是芒刺无处不在、一针一针扎进已被封冻的心脏里。那声音过于沙哑，使魔女能很轻松地分辨出来者的身份。雪凌并没有打算转身，她仍旧盯着，视线落在楼层之间、徘徊在摇摆不定的巡逻灯上。若有困乏攀上眼睑，犹如荆棘刺入圣徒的血肉，扯出鲜血浸红了那双眼睛。

　　“……也许吧。”

　　“一直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是人类的习性。”她轻声说着，将那双眼瞳藏匿在帽檐底下。贝雅特莉切慢悠悠地贴近过来，用她的大袖子直接搭在雪凌的肩膀上，那只眼镜蛇嘶嘶吐着蛇信子，沿着贝雅的臂弯耸直了脑袋，任它滑腻腻的皮肤摩挲在魔女颈间。

　　不知何时何刻，雪凌才回过头，用她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那近乎人偶的面容投映在贝雅的银面具上，虚幻异常的、让人不禁以为自己看到了已逝者的魂魄。

　　“那是不可避免的……是早被安排好的命运。”

　　“命运？可笑的东西。”对方一脸鄙夷地撅着嘴巴，没过多久就嚷出一句话来，泡沫星子直接飞溅而出，淹没进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留下她刺耳的叫嚣在风中响彻，“难不成你就这么糊涂……？那可真就无聊透顶了！我的老眼可真是瞎了，你这个固执死板的红眼睛人类！”

　　“不只是人，天使、魔族！包括其他非人类的动物、植物！一切都在更新，在变化，进行着该死的新陈代谢！在近乎永恒的生与死中挣扎！那些家伙因生而喜悦，因死而悲伤，岂不知道一切活物与死物全都在这世界的囚笼里轮回？！”她反差地抬高声线，用那尖锐到恐怖的话音干呕出来，仿佛恶鬼挥起铡刀、将喉咙直接割扯得鲜血淋漓似的。“连你都不清楚吗？我们所有人是被这没理由的规则束缚着的棋子，棋局总会重启，死去的棋子总有一天会回到棋盘，一切从最开始就被这‘永恒’的名义软禁了！！！”

　　“像这种活该被毁得一干二净的无趣世界，你就没有想过把规则摧毁，将一切从那什么命运中解放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寂静，四周顿时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影子死一般的蜷伏在地上，如同瘦骨嶙峋的苦行僧在菩提树下寻求着真实。雪凌不明白贝雅如此竭力的缘因，惯常的寡言与她的现在难以合一。

　　“……我就知道你是个无聊透顶的女人。”

　　贝雅特利切立即压低声线，沙哑的话音在混沌里刺耳拖长，是无法让火把燃烧的浑浊空气，一字一句地渗入魔女的耳中。她于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伴随着那沉重到恐怖的足音，空灵的语声忽被吐露，飘渺虚幻地弥散在这片夜幕里。

　　“为什么说这是废墟？”雪凌轻声问着，在回身的霎时、下意识地摁下了她的法帽。贝雅特利切许是因此怔住，她像在寻思什么似的揉捏着自己的下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噗噗哼笑起来。

　　“你难道就不觉得陌生吗？”这怪人随口回了句答复，含糊不清的声线忽被拖长，如同老妪一般、将某种懵懂未知的情绪压在嗓子眼里，像是包裹着一口深痰似的。“无聊。无聊。你真是太无聊了。这根本不是属于我们时代的东西，更不可能是神祇与天使的杰作……！像这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荒诞产物，估计在世界之初就矗立在这里了！”

　　“就像是……世界的墓碑？”

　　“哼哼哼，说是纪念碑的话，倒也不失可能。”贝雅特利切根本就在答非所问，那只眼镜蛇顺着她的脖颈缠绕上来，这大家伙嚣张地耸起蛇冠，没过多久就被它亲爱的主人从头顶盘到尾部，就连吐蛇信子的声音都变得愉悦万分。那所谓的同伴不知在何时离开，只留下魔女一人孤零零地藏身在阴影里，十字架耳坠在狂风中晃荡着，带来一寸锃亮将黑夜点燃。

　　雪凌仍旧在眺望，眺望着数以百计的高楼与这片未曾熟知的土地。身处于囚笼中的她永远也飞不出名为“世界”的铁栅栏。她深深熟知着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百无聊赖。

　　——她始终只是一个罪人。从她出生的那一刻，从规则被“上帝的福音书”制定之时，一切都已经命中注定。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骤尔打破了那片静默。隔着近乎于鸟笼的铁栅栏，天使勉强昂了昂首，顶着怠惰甚至于挑衅的目光，从嗓子眼里哼哼笑着，此时此刻更像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提灯不知被何人放在了墙角，银芯草的燃烧为周遭布上了一层冷调，它明灭不定地攀上他的身子，顺着肮脏的白军服一路延伸，一直爬升到高高低低的锁链上，最终依偎起了那满是疮疤的胸脯。直到鲜血都已干透，变成坚硬的痂子死命黏附着皮肤，犹如刺入皮肉里的铆钉，将鲜血一刀一刀地剜揽下来。

　　影子在灯火底下荡曳拖长，先是带起了冷硬的轮廓，尔后变得虚幻、仿佛尖锐的刀片被搅动在了奶盖里。

　　脚步声愈来清晰了。天使挣扎着挺起身子，他的双手双脚甚至于脖颈都被锁链吊着，两把巨大的倒钩直接贯穿了那对翅膀，摧毁纯洁，将那羊毛般的雪白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

　　“哼哼，哼哼哼哼——”

　　这时候，许是瞄到了来者高高的身姿，那家伙忽然娇嗔地砸吧了下嘴巴，就算整副面容已经染满血污，也完全无法掩饰那明显因喜悦而上挑的眉头……抑或是他咧得夸张的嘴角，在阿丽西雅眼里，完全无异于令人作呕的秽物。

　　红发少女紧跟着她的脚步，一手扶起那高高的帽子，厚重的齐刘海被发卡别在一旁，露出了那双独属于混血儿的嫣红色眼睛——这实在是太过醒目，与将军那头绿发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所谓的撞色倒并没有什么不和谐，不知是因为灵魂中的某些共鸣而造成的错觉，还是眼睛习惯了这种补色的缘故，那位拷问官只是稍稍将帽檐压低，便挺直腰板走上前去。

　　“您终于来了！阿丽西雅将军。”他忽而抬高声线，话音铿锵有力地钻入耳里，高亢而喜悦的，又显得清透万分，让人不禁想起了三角铁与鼓棒碰撞激起的一阵回响。这位魔族于是朝长官行了个还算够格的军礼，另一手顺便摁在了挂于腰际的皮鞭上，伴随着铃铛虚晃，清脆的铃音骤尔响彻在了黑暗里。

　　“弗莱理德，对那家伙——埃斯什么贝的拷问进行得怎么样了？”

　　对方不知为何哆嗦着耸了耸肩膀，颤颤巍巍地将眼镜推正。阿丽西雅皱了皱眉，盯着那男人过分下压的脊梁骨，目光从他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了黑翼根部。一道道骨节在衬衫上突显得分明，整个身子始终摇摇欲坠的，和个即将垮瘫的木偶似的脆弱不堪。

　　真让人怀疑他是否能够胜任这个职责。

　　“我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但是，一直都没能撬出他嘴里的情报，还任他这么嬉皮笑脸下去，这是我作为拷问官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将军。”弗莱理德低声应着，像是个卑微的职员连连哈腰。他的外貌实在是过于普通，除了那老式眼镜为他添上了一丁点儿辨识度，除此之外的……就更不必提。

　　若能在这家伙没入人海中时寻到他的身影，那也便是这一天里最大的幸事了。

　　“这并不是你的错误，没必要搞得这么低声下气！你先把铁笼给我打开，我想亲自拷问拷问这个疯子！”阿丽西雅抬起嗓音命令着，她将双手别在身后，以稍息的姿势挺立在那儿，活像是个亘古不变的云石雕像。一旁的秘书小姐依然眸间含笑地抱着她的记录本，金丝边眼镜似乎只是个装饰品，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阿丽西雅将军。我这就把刑具给您带来？”

　　“那就大可不必。等会儿我也就随便跟他聊聊，该怎么做，你自己也应该明白。”

　　万幸的是，他并非是个墨迹的属下。当清脆的铃音再次响彻时、这普普通通的拷问官早已将牢门开敞，带上帐内的所有护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此处。最终只有他们三人还留在原点，银芯灯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跳荡着，它蜷伏在角落、仿佛破灯泡里的金光从那道罅缝里流洩出来，亦像是某个东方大国盛产的绸布，在他们身上覆着了一层恐怖而并非真实的光辉。

　　——将军、秘书与天使，还真是个令人难以言喻的组合。

　　阿丽西雅毫不留情地走上前去，皮靴在地面上拖拽出了几声尖锐的回音。不知何者的影子被拉扯得极长，虚晃晃地映在帐布上，是喜怒无常与骨子里的克制为伍，伴随着那道沉闷的重响，她一把扣住了两旁的铁栅栏，猛劲几乎就要将灯火整个压灭，使得周遭差点就被黑暗围堵。铰链来来回回地攒动着，是蜿蜒的游蛇一直爬升到老鼠凿出的罅洞里，倏尔掀起一阵碰撞，尖利刺耳地响彻在众人耳中。

　　“看来弗莱理德那家伙对你做了很多不友好的事情啊，我说的没错吧？埃斯贝尔上校。又或者说——‘权天使’这个称呼才更加适合你吧？”

　　“至于你们神界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以及，你究竟隐瞒了些什么。我想，你也是时候该给我从实招来了！”

　　绿发将军忽然压低声线，沿着口齿将那段说辞尽呕出来。令人胆寒的话音渗透进每一寸神经里，如同玻璃被烟熏出了墨炭一般的黑色，她圆睁着那双恐怖而美丽的眼睛，将面容贴得极近，此时此刻更像是个被水草团簇着的厉鬼、仿佛即刻就能把眼前人生吞活剥——虽说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也使得那天使后怕地惨笑几声，金色发缕皱巴巴地耷拉着额头，与块状的血污拧在一起，颓废得犹如一团枯萎了的银杏。

　　“啊呀啊呀，看来他并不打算回答~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西雅将军。”一旁的秘书小姐微笑着摇了摇食指，在道出那个名讳的霎时，竟和迷醉于黄昏的秋雁似的、半睁开了那双嫣红的眼瞳。“我倒觉得，这时候更适合的恐怕是加点甜头呢？你说我想的对吗？西，雅。”

　　“你别瞎掺和了，说出来搞得我要多阴险有多阴险一样。”

　　“是吗？真可惜，那我就半路停手，不打算搞坏西雅的风评啦。”

　　“呵，照你这么说，我还真是有够幸运。”

　　“喔喔喔……！听上去你们俩关系还真是不错啊？要是不嫌弃，也陪我聊一聊可以吗？我敬爱的将军？”不知何时何刻，那天使忽而愉悦地勾起嘴角，用轻描淡写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一双眼睛始终怠惰地半眯着，犹如一只以谎骗为生的狡猾狐狸，只留下一丝缝儿收揽外界光辉。耳坠在旋转摇曳，带起夺目的青蓝直坠入黑暗里，埃斯贝尔惊觉晨曦的视线游移上来，在那一瞬间冷冰冰地睥睨着他的眼睛。

　　——那分明是在仰视，可眼神里却暗藏着居高临下的笑嘲意味。

　　这明摆着就是个幕后牵线的掌控者，是这片黑夜毋庸置疑的主人。天使突然意识到他恐怕搞错了自己的博弈对象，并非是那位明面上的将军，身居于幕后的秘书才会拥有着深不见底的城府，倘若说一人是饵，那另一人必定是放下鱼饵的渔夫。谁也没想到卑微的混血儿会与高贵的纯血为伍，就像是一只硬币截然不同的两面，单纯与狡猾，正直与虚伪，外露与含蓄，墨绿与猩红，有罪的与……

　　她们都是世界的罪人。这倒是这两种生物仅有的共同点。

　　“啊哼哼哼……哼哼哼哼……”

　　“只要脑子里一触及您的话题，就感觉心脏快要炸裂一样！您是多么坦荡，多么纯粹，阿丽西雅将军。您真不愧是我理想之中的纯血魔族！！！我果然没有看错这一点，啊哈哈哈哈——”这癫狂的疯子突然欢愉地将字句呕出，颤音里糅合着令人不安的好奇，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来回躁动。埃斯贝尔顿时陷入了迷狂，他像在歌颂着什么似的拉长音调，大笑着、狂笑着，歇斯底里的，一再摧残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喉咙，仿佛每吐出一个音，就有更上一级的喜悦扶摇攀上。

　　“纯血？还真是个令人厌倦的单词啊。”晨曦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她迅速贴近西雅的脚跟，目光在牢笼与沾满血污的倒钩上徘徊了许久。“你还真是十分热衷于研究魔族呢，我说的对吗？这位来自神界的埃斯贝尔先生……？或者说，我应该改口称你为女士？”

　　这段说辞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竟使前边的将军猛然回头，用古怪甚至于惊愕的眼神朝她瞪了一眼。晨曦显然忽视了阿丽西雅此时的神色，即使指认一名天使热衷于魔族实在过于荒诞无礼，这位秘书还是紧接着上一句话，将那段话言不假思索地吐露出来，“真可惜呀，我并不清楚你对魔族究竟有多么深入的研究，也无法和你有更加深入的交流。”

　　“不过呀，作为一名对此略知一二的半吊子，大概也能算是你的同类？倘若可以，我还真的期望我们能有成为朋友的一天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死红——”阿丽西雅戛然语塞。她僵愣愣地盯着晨曦的眼睛，看着那游刃有余的神情和牛奶糖似的流溢在对方脸上，这毫无所谓的态度顿时使她烦躁地咬住下唇，将本应脱口而出的言语塞回嗓子，直接嚼烂了吞咽下肚。“喂，你该不会……？！”

　　“啊哈哈哈，这就是你打算递给我的筹码吗？要是以此作为交易……那还真是让我都有些进退两难了！”天使如梦初醒地将双眸睁大，目光直勾勾地瞪着晨曦的眼睛，欲裂的眼睑仿佛即刻就会渗出血来。被剥离指甲的双手无法把控地颤栗着，淋漓鲜血在肌肤间划落一道一道沟壑，紧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让人不禁想起了爬行动物几近干涸的皮肤。

　　“我说呀，一介卑贱的杂种，位居于下位的小秘书，竟在你敬爱的将军面前谈论这种事情，难不成受到了哪个权贵偌大的宠溺吗？！”

　　“啊呀啊呀，能得到您如此过誉的评价，作为一名卑贱的杂种，位居于下位的小秘书，我还真是不胜荣幸呢。”晨曦眯眼假笑，就算眼角肌肉没有被牵起一丝一毫，或真或假也让人难以揣测。埃斯贝尔能清晰感受到那双红眸里的嘲弄意味，刻薄、锋锐，纠缠着一股难以揣测的攻击性，随心所欲地拨开他的眼皮。

　　“倘若你能接受我的筹码，我当然会为你带来想要的东西。”

　　“那就得看看你的能耐了，啊哈，啊哈哈！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姑娘，你又有什么资本和我交易？”他放肆地大笑着，扬得张狂的嘴角浸染上了猩红，此时此刻更像是个戏台上的丑角，“别再痴人说梦了，你不过是个偶然被魔族接纳的杂种，一个低劣的残次品！根本没有任何研究价值！”

　　随着那几声低沉恐怖的阴笑，天使整个身子倏一哆嗦，带起狭长的影子来回晃动于帐布上方，浮于表面的皮囊近乎散架，在少女的视线中止不住地颤栗着，它皱巴巴地拧在一起，是依托着血肉的破蛋壳，被痂子毫无保留地板结成团。

　　“啧。”阿丽西雅忽然别过视线，她始终不说半话地柱在那里，紧皱起的眉心已经明显表达了她的不悦。而晨曦依旧与往常一样措置裕如，仿佛根本就没有被那段说辞激怒似的，那双红眸悄悄暗窥了眼身旁那将军，在对视天使眼睛的同时、忽而揽起了一潭浅笑。

　　“资本？你是在说笑吗？”

　　她轻笑着，一边歪了歪脖子，任她嫣红的长发滑落肩头，将眼瞳里的欢愉尽都展露。玩偶悄悄从大衣底下探出脑袋，留下那抹墨绿在不经意间被五指藏匿。

　　——天使在下一秒钟就悟到了答案。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哆嗦着他的肩膀，像是要将整个嘴巴猛力笑裂似的、狠狠牵扯着脸上的每一寸皮肉。浓重的铁锈味在嘶哑的嗓子里滚覆翻腾，还未痊愈的伤口于是直接撕裂，带起滚烫的鲜血一滴一滴挂下脚踝。直到再也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声音遂而淹没在了黑暗里，如同已死者的影子在幕布上诡异地攒动。冻僵了的麻雀再也无力挣扎。

　　“啊啊，你回来了呀……！塞琳！”角落里的天使悄悄伏起身子，用那双青葱色眼睛快活地与她对视。那长筒形的外套已经褪去，一层轻薄单衣将其身包裹，隐隐约约衬托出了她纤巧的肩部。雪凌下意识地扶了扶帽子，任由那双红瞳从阴霾中显露，房间过于昏暗了，只留下黑黢黢的外轮廓形残留于视线里，在魔女眼中更像是一团蠕动着的蚁群。

　　这时候，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卡依纳娜很快就压低话音，朝来者比了个静音的手势。浑浊空气在黑暗里来回攒动，她纯白的身姿此时此刻宛若幽灵，稀稀两两的烛火紧贴着人与人连及的脉络，被手臂虚虚藏掩盖在了后头。

　　同伴就在暗室尽头。

　　雪凌小心翼翼地走向人群，跨过那些蜷伏在地上的身躯，像是在面对着一排排即将咽气了的石像。人们相挨着入眠，纯白大羽掩挡住了黑夜刺骨的寒气，烛光异常微弱地游弋着，只需一丁点儿风就会被牵扯得溃散 ，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在她接近的同时倏然压底了嗓子。

　　刚成为同伴的几人在房间的另一头上盘踞着。雪凌用余光瞄到了灰发青年手中的日记本，严谨规整的希洛塔语乍隐于阴霾之中，使她一时无法看清上面的文字。

　　未等她的思绪重归现实，暗处的爪牙猛然牵扯过她的手臂，雪凌在那一瞬间感到了头晕目眩，她勉强在虚空里站稳身子，黑压压的暗影遂将身形吞没了。红瞳不知何时半睁，微颤的烛光顿时侵入眸里。贝雅特利切迅速伏上面容，形同眼珠的红玛瑙石直勾勾地瞪着雪凌的眼睛，那条小蛇在她的臂膀上来回晃悠，与那歪扭的脊梁骨一齐、勾勒出了两条诡异的弧线。

　　“你回来得可真够晚的，面瘫红眼女。”那嗓声显得万分沙哑，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残留着肌肤间，像是虫豸吸食尽了人类的骨髓。伴随着身姿猛颤，贝雅特利切竟和个僵尸似的歪动了下脖颈，热气在贴近的同时从咽喉哈出，带着令人胆寒的恐怖、浑浑噩噩地渗进耳中。

　　——未等雪凌开口直言，这提前营造好的恐怖就被第三者的干预毁于一旦。

　　“对了对了！塞琳在外面呆了这那么久，是看到了什么好风景吗~”天使突然从贝雅特利切的臂弯底下探出脑袋，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与雪凌对视。她根本就无视了身边人的神情，至于某条热爱羽毛的眼镜蛇，此时此刻也完全丧失了它的主导力。

　　雪凌在一时怔住。她摇了摇头，刚想否认天使的话语，余光却窥见了对方嘴角若有若无的浅笑，是毫无瑕疵的眉月勾勒在沙海之中。

　　“……在这里，能看到更多的星星。”声音明显发颤，直到那句低言被口齿抛离，渐而淹没入烛火之中。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回应，天使的话音就从沿着耳道淌落下来，温温柔柔的、将那名为怀疑的絮状物捏揉在了一团。

　　“是吗！我也喜欢看星星！还有啊，要是我们来到神界主城的话，天空上甚至还会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极光呢！嗯……塞琳知道吗？就算是夜晚，那些建筑物，包括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我们天使都会笼罩在一层很很神奇的光辉中呢……！不仅如此！还有……”卡依纳娜自顾自地嘟哝着，话音不自觉地抬高，又被嗓子强制压下，并非自然地攒动在咽喉里，“还有云上的花园，据说在很久以前种满了永不凋零的紫色花朵，也只有在主城那儿，才能看到……那和圆环一样延伸了整整九层的天空！就像是被蓝宝石装饰着的象牙白高塔！”

　　“据说穿越圣彼得之门，来到圣殿那边的白蔷薇花庭时，还能看到日夜均分的景象！那里还有着高高的占星塔，天空就宛如油画一样，所有星星都在围绕着你旋转——”

　　“白蔷薇……花庭？”雪凌不知为何睁大眼睛，阴霾间的红瞳倏尔颤栗，却在黑幕落下的霎时重拾起了故往的淡然。未等卡依纳娜发觉她神情恍惚，话语便被雪凌一字一句地言道，如同刻刀深深篆刻在金石之中。

　　“你想家吗？娜依……？”

　　她小声问着，不知所谓的说辞悄悄流入天使耳里，却使对方顿时面色绯红。贝雅特利切一脸无语地朝身边人瞪了一眼，于是僵板着脊梁从她们的交流圈内脱出，随口道出了句“无聊透顶”的嘟哝。卡依纳娜突然就泄了底气，她不知所措地四顾周遭，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应了对方。

　　“是，是吧？就是……有一点点？”

　　“可否？多讲讲神界的事情。”那是试探性的询问，亦是觊觎着宝藏钥匙的盗墓者的双手。雪凌歪了歪脖子，余光暗瞄着天使全身遍布的疮疤，如同数不尽的星辰高悬在夜幕中，鲜血即刻就能从黑窟窿里淌下。她的红瞳遂被灰霾覆掩，只留那寸猩红在暗处流溢，十字耳坠因那莫名的寒风悬荡起来，不免显得诡谲万分。

　　“真的可以吗？！如果塞琳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卡依纳娜的声音立即抬高，又在外人视线直溜向这儿的霎时、猝然噤声将唇齿紧闭。

　　“那个，我……”

　　“那就好。”

　　魔女如此应着，那双红瞳直勾勾地与娜依对视，压倒一切的怀疑在眸间纵横，是网状的浊铅一滴一滴地延展而下，化为裹尸布将她那面容遮揽。光全都喑哑了，她几乎大半个面容都被斩落在了刀削般的阴影中，唯有耳坠上的菱形随风闪烁，那道寒光锐利地扎入眸里，犹如锋锐的尖针将眼珠外膜剜下。

　　无情的烛火骤尔跳荡，它滚覆翻腾、将周遭一切牵扯入黑暗里，是渴望啃噬血肉的恶魔从她的肌肤上吮吸出毒液，魔女明白自己罪加一等，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她轻呼一口气，仿佛要将火苗整个吹灭似的，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昏黑。

　　银线被斩断，金碗被打碎。那位犯罪者并未忏悔，像是信徒一往如初地祷告，恳求着神祇宽恕罪行。

　　“啧。”蓝发少女忽而咬牙，然后死死摁住了眼镜蛇的蛇冠，许是在克制着什么般、将整个身子没入了阴影里。天使依然幸福地笑着，她紧握着雪凌的手，将那根救命稻草死死埋入怀中，就算是名为“需要”的谎言，对她来说也与真实无疑。

　　雪凌始终像是个人偶，她任由对方牵着，等待着午夜钟声在脑海响彻。取而代之的沉默近乎永恒，三人最终被黑暗所埋葬，如同幽魂溃散在硫磺刺鼻的烟气里。

　　——形同陌路的疏离印刻于魔女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