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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第一百六九章:光的暗侧 ...

  •   第一百六九章:光的暗侧

      这是魔女不曾知晓的事实。

      她曾以为那个存在于天穹之上的、被天使高歌赞颂的乌托邦,将会存在与魔界相反的、近乎永恒的白昼。

      ——等她来到神界,才发觉那是错误的想法。并没有什么“永恒”,黑暗无时无刻都蜷伏在光明的影子里,在轮到自身作主的那刻,便持起权杖翻覆上来,戴上那顶无形无貌的冠冕,披上它这身肮脏丑陋的王袍,作为世界的新王继续它的统治。亦在这一瞬间,有生命或是无生命之物,有灵魂之人或是无心智之躯,都将成为夜的子民。至于是赞颂它,讴歌它,抑或唾弃它,贬低它,永远臣服还是决定背弃,这都只是被俘者一厢情愿的“选择”罢了。

      “起初,神创造天地。”

      雪凌仍然记得那段创世纪的故事,《以赛亚之书》的记载与过去的听闻在脑海缠绕,它们叫闹着、嘶吼着,如同衔尾蛇在不断地咬噬它的躯体,甚至是死死缠绕起她的脖子,终于将魔女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她只是半眯着那双眼睛,用她与生俱来的红瞳紧盯着烛火,明灭不定的暖光覆在面容上,顺着这冰冷无情的面部肌肤,如同虫豸攀上了已死者的脸颊,又在夜风呼号的瞬间彻底湮灭下去,被黑暗完全吞噬在了齿牙之底。

      那位神祇,众神的父,创世的主。祂在本初的混沌上创造了世界,将一切不平衡都归为衡定,为无实体之物赋予了边缘。祂带来了光,分割了光明与黑暗,并埋葬世界的混沌,把秩序赋予了他所爱着的世人。从而——不确定化为了确定,无秩序成就了有序,理性吞没了混沌,绝对的“有”覆灭了绝对的“无”,时间、空间被“确定”所掌控。世界上再也没有永恒,因为只有混沌里才存在永恒之物,原初的“一体”终被分隔,在神灵的指尖化为主客。从此之后,混沌死了。

      也就是因为祂为世界赋予了边际,用荒诞不实的理性将混沌掩埋,世间的一切造物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人类的灵魂被心之墙壁所阻隔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亦没有人能真正找到那被丢弃的肋部。从人诞生下来的那瞬间起,他便会被近乎永恒的孤独吞没,最终埋葬在名为物质世界的那片深海底下。

      “无意义。”

      她只是呢喃,无视了眼皮底下全然熄灭的烛火,黑暗的轮廓在她眸中清晰异常。或许是早已习惯了魔界那种长年极夜的环境,她能很迅速地揣摩清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包括睡在吊床上的天使微微起伏的胸膛,贝雅特莉切一动不动宛若古埃及木乃伊的身姿,一切细节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只是没了灯光,手头的书已经无法看了。雪凌揉了揉自己略显疲乏的眼角,她只觉一股异常的沉甸感正从四面八方拉拽着她的身子,迫使她恍惚站起,红瞳凝视着窗外几近永恒的黑夜,不免陷入了一瞬失神。

      于是魔女将帽檐使劲拽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趁着夜风微息,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了一丝小缝。伴随着那声仓促的咿呀在耳畔颤抖,不速之客的嗓音立即钻入了脑海,嘶哑如同黑鸦的叫嚣,又显得怪诞、诡异而阴沉,是异常的腔调在已死者的坟墓上盘旋着,迫使雪凌僵硬地直起身,过了半饷才扭过头来。她整个身子都被淹覆在那层阴霾下,和个无灵魂的木偶人似的,用那双死寂的眼睛冷不丁地睨向了声音的方位。

      “你要走了吗真是,无聊。”贝雅特莉切盘腿坐在她的吊床上,宽袖里的双手恰巧显露,完全对称地托起她两侧的腮帮子,手的整体都呈现出怪异的漆黑色,像是被浸泡在颜料中而染上了肮脏的斑垢,若有亮色符文深印在肌肤上,在黑暗中竟显得异常扎眼。而雪凌只是点了点头,她半阖眸子、抹去了余光中猩红的残影,只留下一席沉闷的昏黑在她眼底藏匿,直到她伸手将房门推开,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了真正的夜色里时,身后人才若有若无地将她的口癖重复了声,一动不动像是具石雕似的,在门的后头凝固了亘古。

      她于是将门打开,怪异的场景立即倾泻入那双红眸中,带着坚硬如铁的线条凝聚在目光里,甚至使这位阅历丰富的魔女小姐都不由愣住。明明已经见过一次同样的场面,但是……这异常的环境还是让她心感不适。

      “奇怪的地方……”雪凌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同样速将帽檐拽下。隔着由石砖砌起的冰冷围栏,她能望到对处镜像般的高楼,那是一层层无意义的复制品凝固在视野中央,携与她所处的这面、围堵成一个宽敞却狭隘的方形区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建筑,灰蒙蒙的墙体早已残破不堪,雪凌隐约能窥到天花板半露的钢筋水泥,藤蔓状的植被从每一寸缝隙里侵袭出来,疯狂肆虐着、将这整个建筑物都包裹在它的臂腕间,犹有青苔依附上了墙面,带起说不出的古怪感在脑内盘旋。红瞳的魔女突然感到了失落,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某个被何人遗弃的“垃圾”似的。

      “……”目光扫视着楼底下三三两两的人影,看着昏黑的影子在暗处摇曳,然后便被夜色吞噬,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或许这种建筑物并不是天使所造,而是一种已无价值的遗物,直到有一天被它新任的主人发掘,这才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雪凌摇了摇头,立即否决了这一想法,若它并非天使与神灵的造物,就不再会出现在乌托邦,也不再会拥有这种近乎永恒的“死态”,而是会在几千年后就此垮塌,被自然吞噬,并被现有的存在赋予“短暂”之名。那或许才是真正完美的结果。

      夜晚实在是太冷。雪凌不禁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像只寻求庇护的黑猫,在夜幕的包裹中半跪下来,藤蔓正巧勾住她的脚踝,使劲拉扯着、不让她留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若有尖刺扎在她的脚踝上,在肌肤间钉出几道怪异的伤痕,鲜血无止尽地淌下,刺眼的猩红滋润了每一株猖狂的藤。

      “将军,有急报。”仓促的嗓音被硬压在了来报者喉咙底下,然后急切地钻入在场众人的耳朵,像是掀起了一阵全由好事者们演奏的交响乐,丑恶而嘶哑的、伴随着尖指在角落里持续不断的刮擦声,此时此刻倒显得恼人万分。阿丽西雅立即回身,军靴的高跟在地面上踏出一道清晰彻骨的回响,伴随着那声不容违抗的命令,那位半跪者迅速将虚饰的假面拽上,等到将军已经彻底分辨出他的身份时,这才轻咳一声,苦笑着歪了歪脖子。

      “爱洛卡涅上校已经带兵接近我方营地了。不出意外,她与其余士兵将会在午夜到达。”男人压着他过分细腻的嗓声,回应她的语句利索而简明,那身特制短军服下是漆黑的紧身衣,背后的翅膀被皮带紧束起来,使它根本就无法搅乱空气的流动。将军一手紧挨着巨剑,微皱的眉头许在这时舒展开来,她身后的警卫员依然笔挺挺地直立在那儿,若有眸光在瞳间辗转,为那澄澈若大海的天蓝添上几分喜悦,裹挟着一股淡淡的忧虑,从她的眼角悄而渗出。

      “是吗?就让下边人先准备好,到时候我会亲自迎接。”阿丽西雅于是高昂起头,顺便一甩她的单马尾,胸口的魔界葬十字闪烁起了锐利的寒光。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传令员离开,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方跟前,绿瞳正巧与男人的黑眸对视。这一举止迫使那位声音纤细的恶魔下意识紧缩,甚至还习惯性地摩挲起了自己尖锐的指甲,虽是不理解这个家伙为何会把视线撇开,将军还是自顾自地抬高声线,带着铿锵有力的话音在男人耳畔回响,“说吧,神界的军队现在有什么动向吗?”

      “……距我方队伍在这段时间内的勘察,表面上看,南北两面的军队似乎并未对此战失利有所反应。不过,北边的天使军似乎正打算带一部分队伍前往边境,而南边的军队……看起来,在向着我军方位派兵侦查的样子虽然我们队伍俘获了几个天使,但是,仍然无法得到任何有关神界动向的情报。”他略显仓促地说着,在满腹疑虑的目光藏下愁思,在灯光间止不住地辗转着,然后竟被阿丽西雅毫不留情的眼神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听这动向,看样子那些家伙是想尽早围堵我方援军!虽然不清楚他们为何不联合起来剿灭我们,但是——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话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绿发将军若有所思地咬紧牙关,刘海阴翳下、异常阴冷的眸光从瞳间渗透。她于是一转过身,用命令性的口吻道出了句指示。

      “传令下去!让参谋长和其他指挥都过来,至于是哪些人,我应该不用多费口舌了吧”那话音铿锵有力地响彻于夜幕,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将一切杂念抹除,坚毅、刚强,焚毁了任何与女子有关的柔意。阿丽西雅忽然举起那把巨剑,她清晰记得从地下室将它带出的那天,本应埋葬的秘密最终还是被那双手挖掘,熟悉到过分的面容映入剑刃寒光里,显得迷失、怅惘,甚至虚假得可怖。“是……!将军。”这时,男子竟在那瞬间使劲抬高了音量,虽然回声依旧纤弱,不过这句应和倒是清清晰晰。

      “声音再洪亮点,至少给我再摆出点气势来!”绿发的将军随口说道,她于是放下那把巨剑,若无其事地昂了昂头,这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我想——你应该吃饱饭了吧?”

      “呃……嗯,好的……!是……将军!”对方许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竟在脸颊涨得通红的刹那将面具戴上,把身子紧缩着、然后急匆匆地转身离开。即使是那么的急切,他的步履仍如同猫儿般轻盈、没有激起一点儿不和谐的音律,眼看繁星已经布满天穹,九重光环一圈圈地延展开,像是圣母深蓝色的外袍在相拥之时覆上,被流水洗淡了它原有的色彩。

      “砰——”

      大天使安琪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桌角,看着纯白色的小球在她的眼前摇晃,直转悠了好几圈方才稳住。她于是便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这过分小心的姿势,双眸一只闭起、一只圆睁,从眼白间仿佛要爆出猩红的血丝似的。直到她将球杆迅速顶了过去,看着那纯白小球将目标球推进了桌洞中,伴随着“砰”的一声回响,心里高悬的石头便落了地。这位缺乏阅历的天使长深呼一口气,扛着她的台球杆,在翅膀因喜悦而迅速扑扇的瞬间,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子。

      “呦嘻嘻嘻嘻~说吧,有什么眉目了吗?”安琪拉龇牙轻笑了几声,她随手摇了摇那根台球杆子,在来者即将开口的瞬间,竟迅速将杆子摁到地面上,像是在甩着拐杖般的、一系列动作却显得异常轻松。对面的天使只是僵硬地站在那儿,她似乎无视了那句问话,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安琪拉手中的杆子,许是魂魄都被这器物一齐勾走。直到长杆尖端戳到了她的额头上,指着同一个区域一连来了好几次猛击,这位高个子的天使突然回过神,她猛一哆嗦、正打算报告些什么,声音却被立即打断在了那句厉言底下。

      “跳过埃斯贝尔被俘的那件事情,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再重复就要被说烂了!”这位大天使轻蔑地朝对方瞪了一眼,虽然双方反差强烈的身高使她根本无法树立起威信,面对那报信的天使……就像是孩子在教训着长辈、矮子使起狠话斥责着巨人。橘发天使盘腿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昂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种种行动,活像是只被驯化的野鸡——瞧这一副乖巧的反态,完全就不像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黛俄妮修大人。大概,是她神界的伙伴们把这好事的家伙彻彻底底地给驯服了此刻的她正一手搂着箭筒,连着头发的翅膀毫不停歇地扇动着,然后……

      等等,你这是在干什么……

      “快放下我的斯诺克球!你这个把头发当翅膀的野蛮天使!”未等那传信者开口说话,安琪拉就立即扭头,恶狠狠地叫住了黛俄妮修,这家伙的手甚至还紧抓着那只白球不放,和个多动症的儿童似的、竟将白球随手掷入洞内,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妙的回响。在什么东西已经落地的刹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安琪拉皱眉用眼神示意身边人说下去,这使那无法明白现状的天使朝四周顾盼了几下,一双黄绿色眸子错愕地睁着,在被安琪拉又一次狠瞪了后,这才加快语速道出一段话来。

      “您所指示的方位果然没错,魔族的主力部队确实就驻扎在那里,他们同样派出侦兵,分成了许多个独立的营地,应该是要继续往里推进的样子。距我方天使侦查……魔界所派的最初那支队伍似乎正在赶向着魔族的驻扎地。照这情况分析,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

      “是他们总指挥的大本营哟,嘻嘻嘻嘻~”那轻松愉悦的语声立即接过了她的话尾,带着一股龙须糖般甜丝丝的滋味,痛快地轧过那些名为“未知”的单词,甚至在每一寸尾音里拧起了不容置疑,挟起笑意、将身边人的疑虑尽都绞碎。“看样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哟嘻嘻嘻嘻~不过,安佩尔那边也快要有所进展了吧!”安琪拉扬起了个异常夸张的微笑,她随手把台球杆指向后头,殊不知杆头恰是戳中了黛俄妮修的腮帮子,使她登时感受到了股奇妙的阻力。当然这位讨人厌的天使长还狠心试探了几下,趁着对方并未把这器材当做零食吞了,就迅速把球杆收回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桌角。

      “既然他们正派出侦察兵打算向里推进,我就让那些士兵有去无回,然后开开心心地与他们首领碰个头怎么样啊反正他们的具体位置,我始终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时,安琪拉自顾摇了摇食指。她眯眼笑着,一双蓝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袖间微露的手链,趁着那瞬反光、十字架上的名字竟变得模糊、扭曲而万分怪异——这使得她有些踌躇地皱了皱眉,然后迅速转身,抬高了声音、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出一句质询,“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小屁孩有着落了吗?”

      “现在还没有得到消息,恐怕……”

      “别说了!我知道的。哼,真是麻烦。”这位大天使又迅速地背过身,用毫不留情的话音狠狠驳倒了她的应声 ,她于是便双手抱臂,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视线余光若有若无地窥着那条手链,纠缠着踌躇渗透进她的眼角间,终被淡淡的灰霾掩藏在了底下。当然,她果断无视了那个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白痴,于是又一次回头,用那双蓝眸硬是盯着身边人瞪了好久。

      “你——”

      她死死瞪着,令对方有些错愕地将视线移往了远处,伴随着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在眉心盘旋,这报信的家伙甚至陷入了支吾,她呆呆地后退了一步,僵着嘴巴不知该作何言。未等那天使找到适合的答复,安琪拉就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然后便挥起手来,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极其拙劣且随意的响指。

      “你是谁来着虽然看上去有点儿面熟,长得还挺一般般的……算了算了,就随你去吧,反正我也没心思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安琪拉一把拿起她的球杆,她昂首冷哼了声,甚至还抖擞了下自己的翅膀,一双不知窥向何处的眼睛里暗藏锋芒——于是清晰的外物化为了色块,在眸中碾碎、搅混再加以扭曲,像是怪异粘稠的颜料被一股脑儿揉合在下水道里,失魂的狂沙为它覆上了外袍,迷路的黑夜从它的脚踝攀上,渺小的人影从远方赶来了,她就站在疲惫的夜色里,整个人同样疲惫不堪,同行者在黑暗里排成了个浩浩汤汤的长阵,他们互相搀扶着,顶着那副倦怠的面孔,却仍保持着他们的固有队形。

      等到这惨痛的场景完全映入她眼中时,绿发将军立马走上前去,她笔挺着身子,鞋跟踏在坚硬的砖石上,清清晰晰的、发出了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在拧死的眉心底下、那双绿眸揽及锋锐,呈现一番异常阴冷的表态。刘海忽然被阴风掀起,双眸亦在那瞬微阖,于阴霾掩匿间、竟变得冷酷甚至于暴戾。

      她的护卫队始终在身边戒备着,晨曦与苏克佩恩士官位居后侧,同样的手持武器、仿佛两个亘古挺立的石雕。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眼看着那位名为爱洛卡涅的魔族与其护卫逐步靠近,最终在将军面前半跪下来——阿丽西雅似乎眼神一变,乍有踌躇浮现在那本该坚毅的面孔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狠狠碾碎成渣,直到一切残存的痕迹都殆尽消失,她终于用毫无感情且高昂的声音、强硬的、笃定地道出那个名字。

      “爱洛卡涅上校。”

      “将军。您交代的事情我已经达成了。”那是毫不拖沓的回应声,少女始终半跪着、仿佛整个身子从这瞬间起永远凝固了似的,遍体鳞伤如同繁花绽放,颤抖的肌肤上被印刻下了血痕,双马尾犹如扎成蝴蝶结的缎带似的,只留下那对麻花辫子在两侧垂挂下来,若有血痂在发上凝固,带着死一般的猩红倾泻入发缕的紫灰色里,显得僵硬、扭曲而丑陋异常。“事不宜迟,请将下一个任务交给我,我们的阿丽西雅将军。”伴随着那声嘶哑从喉间扯出,她硬撑着、将那四只眼瞳死死睁开,暴露了其中诡异的深蓝色。那是几近僵死的色彩,比黑夜更加暗淡,比墨水更为泛灰。

      红发少女半眯着眼睛,在夜风吹刮上来的霎时、若有所思地呼了口气。阿丽西雅肃穆高挺的身姿映在她眸子,在黑夜里像是裹上一团死物似的,像是那座由金属与泥塑组合而成的巨像,在尼布甲尼撒王的梦中四散崩离,瓦解成了脆弱的沙砾,化为禾场上数不尽的糠秕,最终沦得了个无处可归的下场。晨曦并不理解他们如此执著的缘由,或许是本身的民族将责任感的重担压在了他们肩上,又或许是被名誉与利益、甚至是欲望所驱使,不过,对她而言一切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要得到自己必须拥有的东西,为了这个目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摒弃。可是……她又如此矛盾。

      “请下令吧!将军。”爱洛卡涅高声说道,即使塞满铁味的喉咙已经沙哑得难以说出话来,那一字一句仍然清晰有力地传达过来,仿佛每一寸音节都会使她咬破嘴唇,就算是将牙齿碾成碎末,也不会使她就此屈服。她的双手在显而易见地颤抖起来,血的猩红缠绕上了指尖,与失去韧性的蛛丝交缠成了一团,不受控制的、织成了一张无用的网。或许对于魔族来说这并不是太过要紧的创伤,但那些漆黑的疲惫的身影,当他们一齐踏上这片土地、陷入在这近乎永恒的午夜里时,却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了肃穆,就像是被画笔描绘出的永恒,那是揣摩、是在绝对的运动中找到的相对静止,人的灵魂将静穆赋予了“瞬间”,在这一秒钟里似乎寻得了某种意义。

      “我会派一部分军队来支援你,你们共同组成全新的编队,明日黎明就开始行动!至于具体细节,我们就私下再议吧。”阿丽西雅尽量抬高声音,那双绿眸死死盯着爱洛卡涅指尖乱成一团的蛛丝,看着那血腥的色彩在黑暗里凝聚,终究变成漆黑的物质、一滴一滴地渗进了砖石里,被伴生于石间的藤蔓迅速缠绕上去。“再此之前,你们必须调理好自己的身体,不然完成不了任务甚至还把命搭上了,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们的!”说着,她立即走向前去,朝着她的部下伸出手来,未等爱洛卡涅有所准备,阿丽西雅竟一把握住她的手,不顾自己的手指是否缠上了血液与蛛丝,没用多少力气就将她拉了上来。

      就像是将堕落的人从黑暗中推往了光明里,爱洛卡涅只觉自己眼中映入了稀疏模糊的火光,身为救赎者的将军就站在她的眼前,暖光清清晰晰地将外轮廓形勾勒,将对方的身姿衬托得伟岸——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和我的队伍一定会严守您的指令的……将军。”那声回应几乎是竭尽全力地道出,在夜幕里如同涟漪般四散开来,伴挟着那道虚渺冗长的回音在耳畔消隐,红发少女半眯起那双眸子,她微昂着头,趁着微寒的晚风拂过耳畔、一手忽而将长发撩起,直到那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荡漾在了这片午夜。

      “看上去,大家都很信任西雅啊~”

      “那是当然。毕竟将军一直带领着我们,为了魔族的未来始终坚守在她的岗位上。对我们魔族来说,她是被我们所有人敬仰、钦佩的……绝对重要的存在。”苏克佩恩在一旁低语,她半眯起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窥着脚底昏暗,将军的影子在火光间显得清晰异常,视线被那瞬的晃荡所牵引,阴霾的分界像是在两人之间织就了一张罗网似的,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踏足上去,现在是,以后也是。

      ——英雄与平庸者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亦是人们亘古以来的笃信。

      “这样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国民偶像那回事呢~”晨曦忽而轻笑,那双眼睛被刘海虚掩着,使人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伴随着近乎永久的沉默,她终于压下话音,用另一种沉稳的、近乎于怀疑的声线低声语道。或因言说的时机实在是太过仓促,没人能真正听清这段句子,也没人能察觉那声缥缈无寻的叹息。一切都化为了尘埃,消散在这片丧失灵魂的土地上。

      “很辛苦吧……?西雅……”

      那声叹息倏忽卷入了大地的怀抱,在休止符里失去了一切联结,遗落了头尾与任何能够组成整体的部分。直到它的从头到尾都被记忆忘却,继而无端的笛音将它包裹,趁着这场无人听闻的独奏会,掀起一阵悠扬而苦闷的序曲,在孩童的耳间轻悄悄地潜入。伴随着夜幕与晚风的陪伴,这声笛音竟显得渺远、冗长甚至于悲丧,就像是被焚烧成死灰的诗篇,挟带火星的余烬在空中飘扬着,编织成了一曲失落的颂歌。

      小小的男孩子坐在篝火边上,吹奏着他随带的小竖笛,一双银眸里染上暖色,仿佛真的镀了金箔。精灵族的小女孩儿安睡在一旁的草席上,用厚厚的大衣当着她的棉被,咬着一只手指、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梦话,火光攀上她婴儿肥的面孔,在棕发与鹿角间游动着,为这片寒夜带上了一股意外的安详。这时小巧的鸟儿从东方飞来了,它扑扇着那绯红与灿金交织的羽毛,旋转了几圈后,便快活地扑到了弗洛斯塔的肩膀上,一双琥珀般的仁瞳里许是揽起了黄昏暮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竖笛,那双银眸毫无感情地睨着身侧的鸟儿,婉转清澈的鸣声忽而在耳畔辗转,像是在诉告着什么似的、带起一阵扑扇翅膀的喧闹声,在他身周不住地盘旋着,此时此刻不免显得焦急万分。

      这小男孩子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惶恐,他随手将竖笛挂回了腰带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那尚还童稚的嗓音里竟挟上了意气,纠缠着自我中心者惯常以来的高傲态度,在冷眼睨视的瞬间、毫不忌讳地言道出来,“哦看样子这里就要变成战场了哼,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皱眉,若有僵冷死缠在银眸间,如同利刃顺由目光狠狠向着外头撕扯,呈现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算了,你先回去吧,到时候再带点东西过来,我还得花时间照顾这小拖油瓶——真是麻烦……!”弗洛斯塔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他一手托起他的腮帮子,目光在夜色里游离不定地徘徊,星星两两的火花从垛草间直跃下去,如同音阶跳荡在五线谱里,顺由一种奇妙的角度、从燃烧物与燃烧物之间勾描的弧线间寻得了韵律——这或许便是乐师眼中的安排,是“自然”在变化的角度里、向着“现世”道出了神秘的隐喻。弗洛斯塔下意识无视了这朔夜的乐谱,视线不知为何移到了篝火那边,绕过这团被人称为“太阳”的无用物质,最终辗转到孩子的面庞上。

      小小的女孩依旧睡着,她咬着她的大拇指、整个人都紧缩在一团,看上去活像是只乖巧的小鹿崽,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嘟噜噜”的怪声。火焰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跳荡在那双银眸里,伴随着一声冷哼,那一切的无意义骤被睫翳碾走,金色的鸟儿早已远去了。小小的男孩又一次举起了竖笛,他不再正视那团丑恶的火光,对他来说,这充其量只是一种失败的描摹罢了。

      “哼,真麻烦。”

      若有若无的嘟哝声在夜幕中回响,不久便被婉转的笛音倾覆,旋律悠扬如同浸润的酒,伴与醉香弥漫了整片午夜,是指尖牵起心神、将灵魂卷入轮回的纺锥上,旋转着旋转着,终在无情的诗篇中整个坠落下去。奥蒂莉亚就在这时醒转,她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眼睛,乱七八糟的短发和鸟窝似的搭在头顶上,纠缠着上头的两根鹿角,更像一团无可言喻的怪异物质。

      “弗……洛……斯塔塔”直到含糊不清的语声被她悄悄道来,坐在火堆边的小男孩子突然整个一怔,那是一股异常的不真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一股脑儿抽离了似的,继而是即死的僵直,而在那瞬间、已就晦暗的眼神忽然瞧向了这处,趁着奥蒂莉亚还未有反应,一切变化就都回归了原先本貌。弗洛斯塔小心翼翼地系好了他的长笛,一双银眸里揽起了星河璀璨,忽明忽暗的火光罩在面庞上,在孩子眼里如同细腻的绸。

      “小鸟先生刚才来过了吗?”奥蒂莉亚倦怠地揉了揉那双眼睛,她一边问着,一边在对方轻应的瞬间坐起身来。这小女孩子并没在意自己划落的肩带,她拖着那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厚外套,从篝火这边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弗洛斯塔跟前,漂亮的绿眸突然朝着对方盯视,不知为何愣在那儿瞪了许久许久。弗洛斯塔不禁感到了畏缩,他只好将头整个撇开,任由视线好不自在地上下徘徊。

      “哼哼……你怎么了?弗洛斯塔塔”在奥蒂莉亚的面庞即将贴近的霎时,那满脸通红的男孩子猛然向后倾倒,幸好他的双手还撑在地面上,使他不会因此陷入脑袋着地的窘境。而对方也在那时候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她满脸疑虑地嘟了嘟嘴,甚至还嚼起她的指头、此时此刻许在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

      “弗洛斯塔弗洛斯塔!你到底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莉亚。小鸟说它等会儿就会送东西来了……!”弗洛斯塔的话语结结巴巴地在嘴边发颤,他连忙躲过奥蒂莉亚的视线,目光无时无刻都在流动着,在上下左右来回流窜,难以找到一寸立足之所。于是在下一秒钟,他迅速把对方几乎完全滑落的肩带拉回正轨,然后飞一般地转过身子,将那红得和石榴似的面容完全裹在了自己的外袍里。

      “弗洛斯塔最近可真奇怪!难道——是不想和莉亚一起玩了吗?”

      “没,没有!当然是没有的事!”

      “哼——弗洛斯塔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是把我当做什么没有用的小屁孩了吧!”

      “不……不是的……”

      “啊啊啊!我,我好想下去找姐姐!!!弗洛斯塔,弗洛斯塔最近总在欺负我!!!”

      那两个小孩子一个嚷嚷一个回嘴,他们毫不顾忌地在夜空下叫闹,联合演绎了部极其流利的双口相声。篝火此刻仍在燃烧,他们并未意识到在旷野中游荡着的女孩的身影,就像是个午夜的幽魂、持着蓬大的圆顶花伞整个飘上,在外人眼里只留下了剪影漆黑,优美地旋转着、跃动着,被几近永恒的黑暗掩匿得严严实实。

      ——伴随那阵若有若无的嬉笑,轻灵的歌声忽而回荡起来。仿佛梦魇正在低语似的。

      此时此刻,灰白头发的男人睡在吊床上,独自凝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在魔界的野外徒步旅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天了,所幸自己在离开之前就准备好了够他吃半个月的干粮,至于享受生活必要的锅碗瓢盆,当然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只不过……他差点忘记了那位狮鹫好伙伴的生存问题,好在对方能自个儿捕猎,时不时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使他不会对此感到过分担心。

      隔着黑压压的树干,在树木与树木组成的竖线条的罅隙里,远处的海岸线倒是清晰可见。他能看到那座羊角般的礁石,自己亲手打造的木筏就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或许明天就能开启第一次试航……这还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羊角面包”不禁感到了期待,虽然这段日子很是辛苦,但是又给他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自在且是放纵,而在放纵里,甚至还挟着某种“脱离”的意味。

      也许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吧

      只不过他仍然在意着“星”,即使他已经忘记那是颗怎样的指引之星了,至于有关什么东西降生的预言,这脑回路古怪的家伙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

      总之,相信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总是没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第一百六九章:光的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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