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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生 ...

  •   灌下孟婆汤,忘了这一世的相遇。若转世,再做父女,可好?
      踉踉跄跄,来到奈何桥边,望不到来路,只知去路便是永诀。哪怕做世间的游魂也好,虽不可膝下承欢,也请让我陪您走完这一生。奈何双手缚着锁链,亦步亦趋,跟着使者走向尽头。

      “王爷给您道喜了,是个千金。”金喜打干儿行礼,一脸喜色。行伍出身,一生跃马横枪纵横疆场,辅佐先帝开疆拓土的大元帅,天命之年终于迎来了一位千金。郑子胥一直想要的,就是个粉嘟嘟的小闺女。

      金喜儿自小被卖到郑家,郑王爷还是少主人之时,金喜儿就是王爷身边小厮,这些年跟随王爷,深知王爷最想要一个女儿。抱着这个粉雕玉砌的婴儿,递与郑王爷,眼眶湿润。没人比他更知道王爷心里的挂记。怀中软软一个小小婴孩,粉嫩的皮肤、桃红色的小嘴,一双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王爷,王爷凝目细看之间,恍惚间失声叨念:“月儿,月儿。”金喜儿在旁侍立,听得真真切切,不由悲从中来,伸手抬袖偷偷拭去眼角滑过的眼泪。这喜庆的时刻,阖府上下人人喜上眉梢,忙忙地出出进进。只有这一主一仆面色悲戚。也是这么个寒冬腊月,呱呱坠地小小的婴孩抱在怀中,也是这么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那时自己不过是总角小儿,旁边儿的家人一叠声地称奇:“在奶娘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怎么一到小少爷这儿就消停了呢。真真儿是血浓于水啊。小少爷,这就是咱家的小姐了。”父亲抚掌笑道:“即如此,子胥,你便给你妹妹取个乳名吧。”小小少年凝眉沉吟片刻,道:“回爹爹,小妹这眸子清亮,正是‘画檐初挂弯弯月’,儿子想,便叫‘月儿’可好?还请爹爹定夺。”“就依你吧。”

      热气蒸腾,暑重难消,子胥看着先生迷朦的双眼渐渐阖上,手拄着头,脑袋也耷拉下来。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出得书房,捅醒了石阶上正打瞌睡的金喜儿,就奔后院而去。
      刚骑上墙头,忽觉脚下有人轻轻拽他。“哥哥,哥哥。”手搭阳棚,小小的妹妹正向上望着。一脸调皮。“哥哥,我要一包桂花糖。”
      “少不了你的!”子胥轻笑,翻身跃出院外。

      夏日午后,暴雨疾至,奶娘打着伞带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四下寻么,小声唤着:“月儿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
      只见书房听雨斋外檐下,一个粉褂小人儿蹲在那儿抽泣。“月儿小姐,可淋着了?”丫鬟忙给披上披风。抱起来就要走。小人儿在怀里挣扎,拽着门不让走。“哇”的一声哭出来。“哥哥,哥哥!”拽着奶娘就想往书斋里推。
      只听得书房里,劈劈啪啪,抽打之声不绝。小丫鬟舔指捅破窗户纸向内望去。
      郑子胥趴在条凳之上,双手扳着条凳一头,脑袋埋在两手之间。额头上细细密密渗出汗来。先生举起藤条,兜风而下。子胥听到风声便知先生鞭子要到,身后一紧,身体却不敢挪动半分。一鞭抽到,先是一麻,之后疼痛才四散开来。未及消散,二鞭已到。先生虽是一介书生,手下力道却不小。疼得他咬紧牙关,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
      “小小孩童,就敢逃学,老夫这一生学问你可学了半点儿?”
      “可说是呢,先生您学识自然渊博,不知今日午后,您与周公相会之时,周公他老人家可对您提点一二?”身上挨着疼,郑子胥不吐不快。
      “什么?你敢!”先生气得胡子颤抖,“你气煞老夫!”先时还顾着自己西宾的身份,对这位顽劣学童算是容让几分。这几句话气得夫子七窍生烟,心想拼着你家先生我不做了,也要给你教训。手下加了狠。一鞭下去,子胥绷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本来夏日衣服便薄,这一下下去又加了力道,罩裤立时被撕破,殷红的血也渗了出来。藤条挨不住这大力,应声而断。先生扔下断鞭,颓然坐倒。手气得发抖。
      郑子胥还趴在条凳上,一动也动不了。

      丫鬟被眼前景象吓到,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跟奶娘悄悄耳语几句,便跑去回夫人了。“夫人,小少爷逃学被先生打呢!”
      夫人暗使眼色,让丫鬟噤声。丫鬟正茫然。只见老爷从里间转出:“怎么回事?”
      丫鬟这才明白,但为时已晚,暗忖自己莽撞,求救变告状了:“回老爷,少爷正被先生打呢,具体奴婢也不知,只知道小少爷被打得动弹不得,藤条都打断了。”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也变了。起身就要过去。
      老爷轻按夫人手臂。夫人一看老爷神色,知道老爷动怒。只说:“若是逃学,也确该管教。”

      “福生,请家法,随我去书房。”老爷带着一众人奔书房而去。夫人阖上眼,手里拿起手钏,念起佛号。
      老爷迈步进了跨院,与一疾步之人撞了正着,书箱坠地,散落一地。正是怒气冲冲的先生要去找老爷请辞。老爷立刻弯腰帮先生整理书箱,向先生一揖到地:“先生,且留步,小儿顽劣。还望先生不弃。”一众人好说歹说将先生劝回去。
      此时,郑子胥正扶着桌子站起来,想要推开门找金喜儿扶他回房。方才挪到门口,父亲大人便推门而入。
      见到子胥,父亲劈手就是一巴掌。子胥打到在地。白嫩的脸上清晰的红色印记,抬起头来,星眸看向父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黯然低下头,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规规矩矩地跪好。低头不语。

      先生正怒不可遏,向着父亲历数桩桩件件劣迹。子胥听到也做未闻,他说什么无非是要父亲为他做主。父亲也必然给足先生面子。自己也是理亏,辩无可辩。为今之计,只有调匀气息,调动内功护体,指望行家法之时不会伤筋动骨。身后的伤原本也不轻,跪在地上,感觉身后传来阵阵疼痛。暗忖,我要能会闭气,此时就晕过去,兴许能逃过。唉,到此时节,还能做什么呢?砰的一声,父亲一掌拍在桌上,茶碗颠倒,茶汤倾泻,溅到子胥膝上。
      抬起头,只见父亲凛然而立:“畜生,你还有何话说?”
      子胥委委屈屈地说道:“孩儿知道父亲苦心培养,苦寒酷热都是功课。只是连日作文,孩儿苦闷,心想着在这屋里憋闷也未必能豁然开朗,不如去活动活动。何况,先生昏昏沉沉,也该休养。”听闻此,先生清嗽,正欲分辨。
      老爷一拍桌子:“你倒处处有道理!圣人面前,岂容你巧言令色?”
      子胥小声咕哝:“圣人也要讲道理啊。”
      “好,即如此有理,你自便吧。”看见父亲冷然,子胥心下一凛。如果说方才的怒气是要给足先生面子,此时的淡然,倒是真生气了。真生气了他还是怕的。
      “父亲大人,既然孩儿坏了书院的规矩,自当受教训,父亲只管教训便是。”
      “不知错,教训何益?你去吧,从此不必读书了。郑家也没你这不孝子孙。”
      一行清泪,冰冷地滑下。“爹爹……”子胥这下真害怕了,要是开始就认错,骂几句打几下就过去了。这闹到要逐出家门。家中就他这一个儿子。他弱离开父母膝下只剩幼妹,谁能担起这个家呢。子胥轻轻拽拽父亲衣角。“爹爹,子胥知错了。子胥不孝顽劣,不知上进。还望父亲责罚。”
      “你要求的不是我。”
      “是,爹爹”,子胥转身向先生跪下,“先生,学生先时逃学,后来出言冲撞。学生知错了,请先生责罚。”
      子胥抬眼看着先生气得颤巍巍的胡子,不敢直视。
      “知错不仅要罚,更要改!”子胥只剩下点头了。
      见父亲不语,子胥站起身来,从福生手里接过家法。跪到父亲面前,双手奉上。父亲接过来。不等父亲吩咐。子胥站起身,走到条凳旁,趴上去,双手死死扳住凳子。等着落下来的家法。郑家家法是两条藤条拧成,家法上身轻则青紫一片,重则皮开肉绽。
      嗖的一声,家法破空而下。“啊”,饶是他有准备,这一下也让疼痛难忍。一股热火从心至肺就要喷出。他拼命噤声,还是呻吟出来。接连落在身上的鞭子,让他刚落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咬住衣袖,不让自己叫喊出来。眼泪却是止不住了。不知是汗还是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十几鞭下去。衣服已经被汗浸湿。每一下身体都在发抖。父亲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感觉身后的家法一下重似一下。这算什么事儿啊!好好的一个下午,就变成了趴在这冰冷的条凳上挨打。没完没了的鞭打,实在难以忍受。子胥渐渐呻吟出来小声地抽泣。父亲看来丝毫没有怜惜。力道却加了一分。呻吟出来好像没那么疼了。父亲还在狠狠地鞭打,十几鞭下来子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今日就到这里,我看你再犯,却不会如今天这么了事。”父亲把藤条摔在桌上。
      左右侍从,扶起子胥。此时他已动弹不得。扶他跪好。向先生、父亲又磕头认错。这才被驾着回到屋内。
      随侍丫头樱儿看着少爷被驾回来便知不好,赶紧让进里屋。几个侍从一起把他抬上床。只见子胥小脸儿煞白。汗还兀自冒着,可见是疼极。
      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家法终于结束,恍恍惚惚地被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任由他们料理。他这一身实在动弹不得。
      樱儿小心翼翼地撩动外罩,只见裤子被血渍洇透。轻手轻脚地帮他退去裤子,每一动都疼得他冷汗淋漓。只见从臀至腿,青紫纵横,一些地方破了皮向外翻着,血还在汩汩往外流着。樱儿看的心疼,也红了眼圈。
      子胥听得身后有人抽泣,回过头来,看她。俊俏的小脸儿因为疼痛而惨白。他咧咧嘴努力挤出一个坏笑:“鞭子打在我身上,你倒疼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樱儿啐了他一口,“都这幅光景了,亏你还促狭我!”

      “哇”,门口大哭着跑进来一个团粉绿粉绿的光,湿淋淋的一个脑袋挤到床边。“哥哥!……”小丫头原来一直躲在听雨斋外面,奶娘给她罩着芭蕉叶,她说什么也不走。里面劈劈啪啪的打了多久,她就在外面跟着哭了多久。

      子胥惊起:“月儿,你这事干嘛去了?”
      “哥哥,哥哥……”小丫头除了哥哥哥哥地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奶娘忙忙活活的跑进来:“小姐啊,你这是要淋病了的!”焦急地向着子胥说:“少爷,她就在听雨斋外面,说死不走,扳着门框,你看这手指头都流血了。”
      “小姐,快跟奶妈回去擦擦干净!少爷这里有我们照顾呢,您别再病了。”握着月儿冰凉的小手,樱儿也不住劝道。
      子胥心下一酸,眼睛也灼痛,眼泪生生被憋回去。转过一阵笑脸:“傻丫头,我这好好儿的,你哭什么?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啊!”
      “哥哥,哥哥被爹爹打了啊……”说这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你可别哭了,弄得跟多大事儿似的,你看我哭了吗?传将出去,人家都以为几下藤鞭就灭了小太爷我的威风。自家妹子都给我拆台么?以后我还怎么行走江湖?”月儿方才破涕而笑:“哥哥,你这个小太爷真威风,让爹爹打成烂柿子了还逞英雄呢!”
      顺着月儿眼光看去,他才想起来,身后这一片还晾着呢。赶紧拽过一条毯子给自己盖上,扯动伤口又疼咧了嘴。别过头去,没敢让这一屋子眼泪罐子看见。

      “好啦,哥哥的笑话你也捡够了,可以起驾回宫了么?”转过脸来,一脸温暖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月儿忽闪着大眼睛,伸手出来:“糖呢?”
      子胥一脸无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省着点儿吃,下回能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子胥怕她贪吃,特特叮嘱。
      “知道了,”抓出一块来,塞进嘴里。“糖都咸咸的。”仰着脸出去了。走到门口还不忘说一句:“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冷汗。”
      樱儿掩着口轻笑。这兄妹俩,不觉摇了摇头。
      月儿,出得门去,把这一包桂花糖郑重地包好。回到屋里又找来瓷罐,细细地封住。抱着罐子和衣倒在了床上。

      “禀王爷,夫人已然安置。”夫人屋里的丫头勤儿进来,福了一福。“奶娘也到了暖阁,是周大家的儿媳妇方氏。这会子正在里边儿候着呢。”勤儿是个爽俐丫头,一心就想着小婴孩这会儿要该喝奶了,连珠炮似的打断了王爷的心事。王爷方才从旧事中回转。回首过往,三十几年如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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