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之歌》竹竹竹竹竹

1、一

　　公元5065年，永劫的第六十年。清晨的西面之城东区301号街道有人在这个肉身本无用处的虚拟伊甸园中神情严肃地认真晨跑，穿过错落如奕棋闪烁着星光的街灯与长椅，也轻巧绕过不分季节地域盛放的树木。
　　六十年来人类早已忘记真正的星光，也忘记野外露营时蚊蝇侵扰，他们所能记得的只有脑海中留存的电影场景，于是西面之城凌晨的景象依然深邃绚烂如宇宙自混沌中初生，所有那些星云与残骸，无视时间，漠视毁灭，在这仿佛镀银的苍白城市上空上演一出真正的太空歌剧。

　　晨跑的人已经跑过六个街区，步伐轻灵而呼吸平稳，他的时间算得极准，这是维生舱的自主休眠时间，所有□□中寄居的灵魂都要睡去，暂别这座只存在于幸存的人类意识中的庞大城市。中央军的巡逻卫队也不例外，民居与商业区在回旋如迷宫的城市中一同沉入漩涡，就像末世来临的那个早晨。
　　能违背这条铁则的只有一种人——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终于停在一栋普通住宅前，摘下兜帽在门前进行面部与潜意识扫描，他双眼紧闭，面容坚毅，并保留着罕见的黑色头发。在这个年代人们百无聊赖，等待着万分之一的□□苏醒可能性的同时极尽所能改换意识体的外观。

　　“韩朔，公民号1501，住宅区东区301号街道246栋。验证通过，批准进入。”
　　虽然他有英挺的外貌与结结实实的八块腹肌，晨跑时的薄汗使他胸前黑色织料变淡，渲染出宽阔胸膛与凛然气度，但至今还使用最低级甚至不会问好的智能系统的老古董，注定孤独一生。

　　然而韩朔看起来甘于这种冷淡，他推门而入，双眼仍然紧闭，世界在黑暗中伴他同行。不需任何指引他亦能无声无息穿梭于这瞬息万变的城市。
　　他是隶属于灵薄狱的警官。

　　韩朔脱下套头衫直接扔到全自动清洗箱中，虽然被身边所有人一致认为食古不化，但懒得做家事这样的劣根性倒是仍然顽固。这种时候他也不介意追随一下潮流。但那种会在洗衣服时汇报街区居民生态的清洗小精灵还是能免则免。
　　他赤着上身在拿起牙刷时轻触镜面，镜面如波纹般荡开，他面前的黑暗渐渐变淡，有一团光晕染开来。在听到什么声音前他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神情沉痛。

　　“我还以为你会更欢迎我的到来，韩警长。”习惯了意识体的黑暗状态，骤然出现的亮光让韩朔很不适应，他下意识地伸手遮挡，却糊了自己一脸牙膏泡沫。他面前的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挥了挥手一道水流替他冲净手指。
　　韩朔并没有表示谢意，迅速习惯了指引者的存在后他冷着脸开口：“名字。”
　　他面前的人也是难得的黑发，五官精致而柔和，去世时大约只有百岁出头。在永劫降临前人类的平均寿命就已达到两百余岁，永劫后幸存的人类□□沉睡在维生舱中，随着地球环境逐渐缓和，维生舱足够坚持到他们能再踏足真实地面的那天。

　　而人类的精神居住于西面之城，科研工作也仍然在继续，这座城与现实毫无分别，一样有生老疾亡。维生舱不能永久维持生命，总有人会自然衰老。也有谋杀与犯罪，精神体被谋杀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传说中灵魂越强大就能越早迎来苏醒的那天，但真的回归□□之后何去何从是个永恒的谜题。
　　随着中央军司令部渐渐严密控制了苏醒者，普罗大众早已安于在西面之城度过一生。这就是没有天崩地裂的现实。一样工作学习，醒来睡去。
　　然而这毕竟是精神的领域，既然人们能在这样的虚拟城市中生活，也能在虚拟的故事中生活。一开始是彼得潘，很快就有了1984。虽然因为生活设施不够先进，人们不能在故事中居留太久，但图书馆和自由影院能提供独一无二的体验。自由影院上演着艺术家们的当代创作，他们脑海中的想象终于能直接展现。

　　然而地下编纂所是个更为危险的地方，人类的精神力远比预料中更深奥可怖。灵薄狱是独立于中央军与神圣法院的第三方组织，负责一切普通精神力无法解决的奇诡案件。
　　而每位灵薄狱的警员，都失去在这世界中的视力。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指引者，一开始是经过训练的另一位人类，很快被纯粹程序和命不久矣，自愿在生前接受培训签订条约，日后以程序形式呈现的人类取代。

　　韩朔是个异类，他没有指引者，身形却快如鬼魅。如同一位盲眼的刺客。许多人都说，他的世界本来就没有光明，故此也一并拒绝所有人接近。
　　然而他也快到升迁的时候，该渐渐远离一线，尽管本人向上司咆哮着拒绝，还是被以“保证安全”为由逼迫着开始适应第一位指引者。
　　他的指引者在光中变出一把普通的长椅，无序的光亮慢慢凝结成清晨树荫中的公园，韩朔看到那不速之客十指交握朝他神秘地微笑：“你可以叫我V。”
　　韩朔：“……你老电影看太多了。”他吐掉一口泡沫，在对方失望的眼神中无情地说：“无所谓，你只是程序。只要你安分呆在鬼知道是什么的线路盒里我就不会主动销毁你，再见。”
　　对方耸耸肩，“看来这是失败的亮相。他们建议我用你的肉身曾经喜爱的那种动物体形式呈现，我个人不喜欢那个主意，那看起来太哗众取宠了，你觉得呢？”
　　韩朔压抑着怒气瞪了他一眼，却因满嘴的泡沫而显得没有威慑力：“我命令你告诉我如何关掉你。”
　　他的指引者在他的意识海中惊讶地摸了摸下巴，姿态优雅：“我还以为我们是平等的呢，我甚至考虑过可以和你来一段不伦的人机恋，毕竟你看起来很帅而我生前还没来得及恋爱。那一定会很刺激的，”他神采奕奕地俯身，伸出白皙指尖擦掉韩朔唇角的白沫，舔了舔，堵住了不可置信的韩朔即将出口的咆哮：“我可以分享你的感官，还替你管理所有你搞不懂的现代科技，就像1+1=2一样，完美契合！”

　　韩朔打掉了他的手，从今天起不止他，所有拥有权限的人都能看到他的指引者，他们将是一体——这个可怕的想法让韩朔不寒而栗，他讨厌一切太吵的东西。而他毫不怀疑面前的这团错乱线路一定会订个每天从早晨五点唱到凌晨五点的机器鸟，吵到他宁可提前退休。
　　他暴躁地扔掉牙刷，牙龈刷出了血，决定开始研究如何让这东西死机。

　　面前的人又凑近他，看起来有点失望还有点可怜：“你不想拥有一个能放安神音乐并知道什么时候关掉它，在你看书时自动翻页，浏览黄色网站时自觉捂住眼睛并且替你订好三餐外卖的电子管家吗？而且我的外形应该不错，我看看，你以前养过一只学名叫大麦町犬的灭绝物种，叫他旺财……呃，我不太喜欢这个外形，但是这个名字勉强可以接受。”
　　韩朔走向健身房，他还在假期，但他从不懈怠：“你是来帮助我执行公务的，少操闲心，闭上你的嘴，解决我的早饭。”

　　指引者赤足跟在他身后，因为身高原因跟不上他的步子：“我会说服你相信我不止是机器的，你恶劣的态度的确需要改善。但你的牙膏很好吃，早餐也订好了。”
　　韩朔于是中途折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餐桌前，等了一阵子餐桌却还是空空如也。他额头青筋跳动，指引者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会替你定外卖，但你还是要自己取。”他做了个摩西分海的姿势，神圣又肃穆：“人啊，我特来此指引你，前行的道路……唔放开我！”

　　韩朔甩开他，沉重地叹了今早的第二口气，准备自己动手做饭。他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相信对着机器发火是无用功。
　　“还是我来吧，看来恶作剧也不能让你接受我并不完全是程序。也许从物理角度来讲是这样，但归根结底我们在微观层面是一样的，你该学着爱我，那样有趣得多。”

　　最终韩朔不得不承认这顿早餐十分丰盛且美味，安抚了饥饿后烦躁也少了很多，他的指引者仿佛看准了这个时机一样：“我叫顾宁，很高兴认识你，韩警长。”
　　韩朔念在一饭之恩，皱眉伸出手想要和他握手，接触的刹那却被顾宁牢牢握住：“对了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内裤是几码的？方便让我量一下吗？”
　　韩朔黑着脸把他塞进了全自动清洗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