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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65.11-1965.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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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11月3日
我想我一定是着魔了,被什么东西给腐蚀了,当然不是修正主义的毒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让我彻夜难眠,总是在想着何尚晨,想着他咳嗽的样子,想着他坐在床上,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脸上,那么苍白。
他生活很困难,没有东西吃,又生着病,大概真的活不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他一面……我还要见他。
现在一想,前两天去何家村看他的时候,还是有不少遗憾的。
比如我曾经想握住他的双手,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我还想见他,哪怕只是说几句话,看他一眼。
1965年11月5日
今天组织派给我一项任务,要去绍兴张家镇办。张家镇离何家村很近,走水路二十分钟就到了。我的心里又犹豫又害怕,害怕被人发现我频繁去探望何尚晨。可是发现了又能怎样呢?我也不知道。
办事很顺利,上午十一点就办好了,我站在码头徘徊了很久,还是坐上了手摇船,往何家村那边去。我的心脏砰砰直跳,连胸膛上金红的主席徽章都不能压制住我的心跳。
同船的还有一名女干部模样的人,穿着风衣,戴着口罩。我想要跟她搭话,但又心烦意乱的,总是想着何尚晨的种种,因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女干部都在何家村下了手摇船,我远远见她往何尚晨住着那座危楼走去,连忙顿住脚步,慢腾腾移到他家楼下,竖着耳朵留意楼上的动静。
一阵阵训斥声从阁楼上传下来:“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竟敢还往报纸上寄来稿件!难道你还想再腐蚀工农兵大众吗!想要连累我们编辑部的所有同志吗!”
我站在楼下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过来,何尚晨想要得一点稿费维持生活,便给城里的报刊投稿,却被这女编辑火眼金睛识破了身份。我重重咳嗽了两声,走上楼梯,见女编辑站在破旧的阁楼中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何尚晨,气势汹汹地叱骂着,何尚晨手足无措地站在阁楼角落里,弯腰低头听训。
听到有人进来,女编辑回头看着我:“同志,你是……”
我作出凶狠的样子:“组织已经知道这个坏分子的种种行径,专门派我来调查清楚的。编辑同志,接下来我会问清楚,不能让这个坏分子耽误您的工作。”
为了增加我这话的可信性,我从腰间抽出铜头皮带,凶狠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随后裤子就掉了下去,露出里面穿的我姐的碎花秋裤。女编辑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她没再说什么,绕过我下楼去了。我听见她的皮鞋敲在木质楼梯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望着何尚晨,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把我的裤子提起来。
“王同志,你怎么来了?”沉默了不知有多久,何尚晨才低声嗫嚅道。
“我……我过来看看你的思想改造情况,不是专程来看望你的,你别多想。”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望着他这个家徒四壁的阁楼,白天看起来,更显得凄凉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床上坐下来,好像非常疲惫的样子。
“最近你不要投稿了。现在情况很紧张,上次又有几个老干部被隔离审查了,”我说道,也许我的声音很温柔,但我仿佛听不见我的声音似的,“你的生活紧张,我……我尽量帮你想办法。”
我知道我这话也只是安慰他而已,我根本想不到办法,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我摸了摸口袋,剩下几毛钱,全都掏出来,放在身后的破桌子上。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答案,想不出来答案。
何尚晨的嘴唇动了动,他好像是在跟我道谢,但随即就拼命咳嗽了起来。我不想听他对我说什么,我害怕听到他说话,就像我害怕他会生病、会挨饿、会死一样。我转过身,落荒而逃。
1965年12月5日
我有一个月没有见何尚晨了。这一个月以来,我像是疯了一样。我以为是把何尚晨忘了,我依然能够投身于革命战斗中,可是当我晚上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却又想到了何尚晨捂着嘴咳嗽时的样子。
我还想再见他。不是为了见他怎么样,也不是为了对他说什么,或者是听他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办法为他去做,我只是想要见他。
1965年12月6日
今天我是入了夜才乘上船的。
我也知道现在去看何尚晨真的是太晚了。月光很好,柔和得像是最好得缎子,照在水里面,被水波折碎成了晃动的影子。
我走上那座破败的小楼阁楼上时,先听到的是何尚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连忙推开门走进去,看到他正坐在床沿上,弯着腰不停咳嗽着,月光照进来,我看到地上有很多发黑的血点。何尚晨隐在黑暗中的侧脸好像所有的肌肉都在颤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哆嗦着。
“你好一点了吗?”等他咳嗽终于平息,我问道。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因此也许会显得冷酷无情,可我不想流露出半点温柔来,真的不想。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望着他的脸,心里就转出来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何尚晨,也许他活不了太久了。
“王同志,你怎么会过来?”他问我。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我带你下楼走走吧。”
我和何尚晨走在何家河旁边,听着河水哗哗流着。我背着何尚晨,因为他的身体虚弱,连走路都很困难。我双手托着何尚晨的大腿,觉得他轻成了纸片,连一点重量都没有。
“谢谢你。”他伏在我的后背上说。
我以为他会问为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这样问,也幸好没有这样问,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后来我们在河岸上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来,都没有说话,看着月亮和河水。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人的声音,只有我们两人。坐了很久,风太冷了,何尚晨又开始咳嗽。我脱下外套披到他身上,侧头去看他苍白的脸色,深陷的脸颊,还有那镜片碎了一半的眼睛,鬼使神差的,我伸手拥住了他。
就像拥住了一团不安的空气。明明很冷,心脏却是热的,热得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他可能是累了,闭着眼睛,没有看我,也没有挣扎。我想了想,也闭上眼睛,感觉月光完全将我们笼罩住了。我心里有很冲动的想法,希望时间就能停留在这一刻,如果停留不住,就让我抱着他跳到河里淹死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1965.11-196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