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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何为天下? ...

  •   立春一过,墨莲华便孤身离开了敦煌城。
      ——没有人知道那天她在神音殿里看过了什么,锋狼军也没过问她是怎样把白灵飞救回来的。这天一派仅余的门人,似乎完全不打算继承师门术法之学。整个冬天,她就像没经历过那场震撼一般,照样和士兵们閒话聊家常,不时损皇帝陛下两句,然后尽心尽力替他们开药方、换膏布,和昔年在军医帐醉心聽著统领英雄事迹的少女一样。
      直到她走之前,才有人看到太医院的墨姑娘揹著包袱独上城楼。
      那一晚,她玉容温柔,朦胧的目光里不知藏着什么,竟就对着关山明月静思整夜。
      翌天,白灵飞清晨便接到城门士兵来报,来不及晃醒床上的景言,便飞骑从敦煌追了出去。
      他催著小红一路狂奔,大漠无边,他一眼便瞥见前方那抹倩影。
      “笨蛋﹗天还没亮,你过来幹什么﹗﹖”
      白灵飞如梦方醒,在她面前勒停了马。
      北境的冬末仍然刺寒,他呵著热气,看不清她绝艳的脸容。可是风沙之下,芳华如烈的女子依然耀眼,竟成了黎明之前、比晨光还要夺目的风景。
      “你要去哪﹖怎么不事先跟我们说﹖”他顿了一顿,觉得自己语气太重,忙又低道:
      “西域还没完全安定,你一个人上路,不管怎么都是危险,我让人沿途保护你吧。”
      “……我就是不想看见你来送我。”
      墨莲华幽然一叹,朝着他踱骑而来。
      她越过风霜,眼里仍蒙着一层氤氲,望着白灵飞的时候,雾气便又加重几分,瞬即掩去内里藏着的千言万语。
      “你还会再回来么﹖”他低声问。
      她默然不答。
      白灵飞眼还没被寒风吹麻,便已先微微泛了酸意。
      ——他年少时也曾奋不顾身追逐过一个人,不辞千里捧上真心,然后又独自黯然远走,就和她完全无异。
      他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感情,所以更加减不去对她的愧疚。可是当追上她坐骑的一刻,他这又恍然了:
      她不需要这样的离別。
      那样一个女子,也许更渴望留给彼此一出潇洒的散场。
      “有些话,我一直很想跟你的主人说……可是对着他,我又提不起胆量开口。”
      他怔了一怔,却见她伸过一隻手,抱过了小红的马头。
      汗血宝马都是有灵性的,小红乖巧的蹭著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些什么了,一直蹬著后蹄依依不捨地低鸣。
      “我倾心的人,是个仗剑勇战的少年。他很善良,也很倔强,在我心裡,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加优秀了。”
      她眉眼被破晓前的天空染成浅黛色,带着凄迷的笑意,俯身告诉小红:
      “他一直走在前方,为了他,我走上从来不敢踏足的战场,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这么勇敢的人。”
      他的手抓着马缰,忽然便记起了和她跑过的遍地烽火。
      “是他在我最好的年华里,给了我这么长久的梦。”她眼里的雾终于化作泪水,在颊上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请你替我,好好谢谢他。”
      有些人,在生命中掠过就没有了,可是有的却总会留下痕迹,或深或浅,想起时淡淡的钝痛,然后各自抱著回忆过一辈子。
      就像他和她一样。
      墨莲华抹过泪,头也不回的挥下马鞭。
      日起长空,一块令牌挟著风,算準落点扔到她马前。
      她一把将令牌抄到手中,只见那上面刻著一头沙狼,正是锋狼军统领独有、他曾经给过庄澄的苍狼牌。
      白灵飞的高喊越过黄沙:
      “你拿着它,只要是有四割菱旗的地方,天涯海角我都能趕来助你﹗”
      她迎着风啸,在泪中莞尔笑了。
      今生缘浅,但知己的羁绊却仍犹在,哪怕千里,始终不断。

      冬去终会春来,这个隆冬,关内外都传来各种或好或坏的消息。
      北疆军败走后,大漠再次出现新的变化。
      逃出九原郡的尉少白领著残军,与燕山餘部仓皇重整。起初这支孤军危在旦夕,后来带兵出关的楼之漠与其会合,两人临危受命、扛起鲜卑全族,在关外势力互并正剧之际,举步维艰的转战草原。
      至於关内,景言和白灵飞俨然已和战神划成等号了,南楚军仍未在北境完成调度,洛阳和长安两大重城已经向金延投来降书,均都表示楚皇南下之日,便是城裡投诚以表归顺之时。
      对此,在北疆军手底下吃尽苦头的云靖不禁感慨:
      若是把他俩拉去长城以北,遊街似的晃一圈,说不定也能将漠北兵不血刃收归麾下。
      其实军里不是没有人疑惑过,当日景言为何会在长城前勒马止戈,只是皇帝陛下实在和白帅太黏腻了,每当他们想要开口,都立马被旁若无人的帝帅闪瞎回去,重伤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太记得清楚,为了性命起见,还是早早逃溜为好。
      最後,还是心如明镜的白灵飞问了出来:
      “你那天在肃峪关,怎么没有乘胜追出长城﹖”
      那是两人情/事过后,在床第彼此温存的时刻。皇帝陛下聽了这般大煞风景的话,也不嫌弃,反而显得异常专注,将披散在两人胸膛间的青丝拢在掌心:
      “你是希望我追出去,还是不願我这样做﹖”
      白灵飞靠在他肩窝,忽然就想明白了。
      景言拨开他额角碎发,笑着印了一吻。
      他怀里的人多年未变,即使全身因激情染了靡红,也仍然带着一种淡淡的、像雪一样的清澈气息——
      就算陷在炼狱绝境里,只要被这股气息轻轻一拂,他心中什么样的暴戾,也都能瞬即就平静下来。
      那是他最锋利的斩棘刃,也是他最温柔的藏剑鞘。
      “只要在长城之内,我就必须把敌人都趕回关外,还中原百姓一片净土——那是我们作为战士,天生欠其他人的责任。”
      “可是一旦跨出长城,我们便是扰乱他们故乡的侵略者,所做的一切,也与北疆军加诸於我们的无异了。”他抱著白灵飞叹道:
      “我虽然有怀阳帝一半血统,却不希望步他的后尘,再埋下另一个四百年的祸根。”
      白灵飞仰著脸看他,忽然之间轻道:
      “你不同的。”
      景言手势极柔,仔细抚过在他心裡绝世不忘的一双眉眼。
      “什么不同﹖”
      白灵飞凝看他良久,然后又眨眼一笑,说不出的佻皮灵气。
      “人家是乱世枭雄,你啊——”
      “就是见坑就往下跳的流氓。”
      景言聽了之后,饶有深意的挑一挑眉,二话不说便把人压回身下。
      缠绵彻夜,满室艳色。最後流氓把到手的美色吃到骨都不剩,拥著柔软无力的爱人,正要沉沉而睡,忽然聽到极轻极轻的一声低唤。
      “景言。”
      那就像一根甜蜜的羽毛,在他耳边轻轻一搔,便癢得连心尖都起颤了。
      “你是不同的……”
      白灵飞像猫一样蹭著蹭著,终于找到最舒适的位置,闭着眼呢喃:
      “对我来说,天上地下,这生也只能碰上一个你而已。”
      景言满足的笑了。

      北域的冬比江南要长,锋狼军在敦煌过了一个热闹的开年,这才迎来春寒料峭的时节。
      城外西北方的玉门关上,残垣叠著败瓦,彷彿还回荡著经年的血腥气。
      冷风吹过,荒野尘灰漫飞,像潮浪一样绵扬开去。
      冻土之上,新立了两块石碑,乍看和其他零落的衣冠塚没什么两样,可是仔细一看,碑上铭文乃以利刃所刻,每笔每画,均在勾弯处欲断未断、餘力难消,可想而之,立碑之人心内是什么样的难过感受。
      九玄搁在墓碑前,白灵飞垂首默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打开了手中的一坛酒。
      “这里摘不到桂花,弄不了你们爱喝的,师父、师兄,将就这么一次吧。”
      上好状元红,就这么奠入薄霜未融的荒地里——
      “待来年花开正盛,酒酿好了,我便带它过来,给你们好好过节。”
      他把酒奠了大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下一痛,手就停定住了。
      这其实还是他们三师徒,第一次聚在一起过个春节。
      在忘忧谷的时候,师父总是外游不在,春节都是他跟安若然凑合著、和小不点你闹我哄度过的。几个孩子用深秋山林采回来的红枫取汁,染了十来张宣纸,大笔一书就是挥春了;还有一年,他带着猎弓,自己跑去后山,在冰天雪地先摔断了腿,再把手弄得血肉模糊,硬是打回了几只山羊,还拖来两头箭猪,谷里才总算能在大时大节加了菜。
      那年他理所当然被安若然训得不敢声张,足足在寒碧阁留了半月,每天都遭拉扯著餵吃羊汤、早晚又用两次金创药,直到手脚全好了,师兄的气才算消下。自此之后,每逢寒冬,安若然都不再让他独自去后山,只有看日子差不多了,才抄起装备带他打猎,几次下来,便能累积起大半车的猎物。
      他和安若然每年做了一整桌的大餐,心裡不禁都想,要是师父能有一次回谷过年,那该有多好﹖饭桌上多了一双筷,那就更加热闹了,至少,他们都想和唯一的亲人一起度佳节的。
      什么时候,开年饭才能人齐呢﹖
      就这么盼著盼著,师兄就离谷下山,师父也不再回来了,然后大牛和晴晴……人愈来愈少,那年的欢笑声,就这么在回忆里消敛了。
      他没有再走过那条栈道,可是那对面的绝峰,却始终是他最想要回去的地方。

      拓跋灭锋在九原郡写下的绝笔,染著安若然的血,最终被景言交到他手上。
      他把信看过很多遍,直到闭上了眼,那上面的一字一句仍然历历在脑海——
      他这才看到,许多自己一直不知道的事。
      比如说,他不知道师父有多希望他一生无忧,才从来没有亲自指点过他武功。
      他也不知道比起看见爱徒剑法大成,师父还是更喜欢聽他夜里抚琴、和师兄对酌下棋。
      甚至他俩都不知道,师父把九玄一直留在忘忧谷,是不願用杀戳玷污师门之剑。而这把绝世神兵,本来原是留给师兄的——
      如果能有选择,师父绝不願让它传承到自己手裡。
      命运何其弄人,假若当时师兄没有下山,他没有独行大漠上光明顶,师父没有让他承继九玄……那么之后的悲剧,会否能有挽救的餘地?

      景言出城驰到玉门关时,残垣里的那个人正抱著酒坛一饮而尽。
      他勒缰停下,就在大漠余烟之外驻步遥望。
      赤红色的落日,在他们身后慢慢沉下。远方的流沙被染成血艳般的颜色,北风萧飒,那流沙被无情吹散,带到空中袅袅旋舞,像是永恒在为边关的英灵镇魂往生。
      笛声徐徐响起,低婉动人,带着沧桑,说不尽的辽阔而悲凉。
      那是景言聽熟的曲调,建中城的中秋夜,浴阳的大街酒楼里,这三师徒都曾经为彼此而奏过——
      离別早已谱下,只待未亡人送此一程远別离。
      余晖消淡,一曲已尽。
      白灵飞在石碑前俯身放下竹笛,手指再次觸上玄铁的剑鞘。
      在碰到九玄的剎那,所有的哀痛都在眼底沉下去了,不知他心裡在想什么,眼神千回百转,如雪澄澈的双瞳竟又燃起火来。
      他俯身再作了两次三躬,然后独自携剑离去。
      “抱歉。”
      景言在关口断石处等着他,把小红替他牵来:“我不能和你一起上坟。”
      “我明白。”
      他接过缰绳,长风又再一吹,将刚开始融掉的霜寒气刮到无边远方。
      所有的恩怨,似乎都终将要在这股风里消散了。
      两人衣袂翻飞,彼此眼里都映著长河落日的丽色,在对视中释然一笑。
      “回去吧。”景言道。
      他点了点头,“嗯。”
      天色迷濛,整片戈壁都是深沉的灰蓝。北面的天山、西面的昆仑、南面的青藏高原、东面的河西走廓……整片大地都是如此秀丽而磅礡,所有曾经征战过沙场的人,都只能在它面前虔诚下跪,直认自己如尘埃一般的渺小——
      不止是因河山壮阔而生的渺小。使人望而生畏的,还有在它上面流淌过的遥长历史、千姿百态的每支种族血脉,以及在各种苦难浩劫当中、仍然能向阳而生的每一个凡人。
      天下是英雄的慷慨高歌,更是属于那些无名百姓、微不足道又无比壮丽的故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何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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