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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三十三章——朝来寒雨晚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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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申东熙惊愕得变了调,而看到李赫在的满面冰霜他便明白自己是问的多余了,不由忿忿:“王爷转而为驸马,有史以来何曾出过这等事!”
李赫在慢慢开口,仿似吐出无数冰珠:“他这是逼得本王不得不反了!”
“王爷,且慢!”申东熙似乎察觉了什么,思忖着道:“虽说这事由长公主而起,然皇上完全可以待明日一切既成事实后再挑明意图,如此一来,王爷成为驸马,而驸马不得蓄养兵卒,皇上便可名正言顺将王府中士兵纳入宫中,王爷即便不甘也无可奈何。可……皇上为何要在今天便对王爷说出那番话,这岂非……存心激化与王爷的矛盾?”
“你是说……”李赫在眼中寒冰渐渐松动,染上点点思虑。
申东熙迟疑道:“王爷手下恐怕……”
“奸细?”
申东熙谨慎着不敢轻易点头,只迈近两步,轻声道:“知晓王爷图谋者,唯崔公子与在下而已,王爷尽可彻查!”
李赫在凌厉目光刮过申东熙面上,摇摇头:“本王相信你。”
申东熙深鞠一躬:“谢王爷。那……崔公子……”
“不会是他!”李赫在断然摇头,“那件事乃始源全程参与,且……那一刀是他亲自刺下,皇上恨他绝不会比恨本王少,他若起了二心,下场如何他最是知晓,不会是他!”
申东熙突然道:“王爷不要忘了,事后白大人不过寻回一只九凤金钗,并未得见先皇后遗体。”
李赫在大惊之下霍然起身,双目如电直视申东熙:“你……此话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申东熙坦然回视李赫在,幽幽道:“先皇后娘娘,恩亲王府嫡世子,王爷的嫡亲兄长,李特,或许尚在人间!”
申东熙幽微话语一字字清晰敲在李赫在耳中,犹如闷雷滚滚,直震得耳鼓胀痛欲聋,从未想过之事被申东熙如此直言相告,一时间各种情感在心底奔突激荡,颤抖地不能自已。哥哥……嫡世子……皇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对这个人是何等感觉,恨么?当然是恨的,自懂事起便恨,恨他的嫡出身份,恨他独得父王亲睐,恨他是正统的王位继承人,恨他……恨他的包容善良,恨了那么多年啊……恨得刻骨铭心,可是为何当从始源口中听闻他跌落悬崖尸骨无存之时,想起的却是他儿时牵着自己的纤细微凉的手,和一声声温软的“赫在……”
书房中沉默半晌,唯有李赫在急促呼吸时响时歇,申东熙知他心情紊乱,也不打扰,只待他情绪渐渐平稳,开口问道:“可有证据?”
申东熙摇头:“在下并无证据,且兹事体大,若崔公子有心,又怎肯让人轻易寻得证据?然皇上此举摆明了王府中定有向宫中告密之人,若非崔公子,在下实难想到其他。”
“……”
再次沉默良久,李赫在沉声道:“无论是或不是,明日早朝之上本王都要自请削去王爵,自明日起,这恩亲王府便不复存在了……”叹息苍凉,无论父王如何待己苛刻,恩亲王府毁在自己手中,总是令人难以接受。
申东熙软声安抚道:“王爷不必颓志丧气,成大事之人,一时之得失切勿放在心上,另王爷切记,不可因此事迁怒长公主,一来此事虽因长公主而起,然公主只不过是为着来日打算,错不在她;二来,若是长公主因此受了委屈再回宫哭诉,王爷必然更加开罪皇上与太后,日后再要有所谋划便举步维艰了。”
提到金樱雪,李赫在便恼恨异常,却因申东熙所说在理,只得低斥一句:“自古妇人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复又回应东熙道:“本王省的。”
是夜,恩亲王府书房中烛火彻夜长明,金樱雪躺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轻拍着李珺瑶,不时蹙起娥眉,偶有一声叹息,声音低得连值夜的侍婢也未曾听见。
锣鼓声自街上远远传来,寅正,即将是上朝的时辰了,李赫在重重一拳捶在案上,阴沉面容不输于窗外漆黑夜色,申东熙也沉着脸色,然仍是对李赫在道:“王爷且放宽心,现下万不可将心中愤恨公之于众,且用这段屈辱时日韬光养晦,待来日万事俱备之时,王爷一声令下,还怕东风不来么?”
李赫在紧蹙的眉峰渐渐松动,阴郁神情也渐平静,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本王今日确过于心浮气躁了。眼下且让坐在龙椅上那人得意一时……”挺直了肩背,负手而立,竟隐隐有睥睨苍生之态:“待他日时机成熟,本王今日所受屈辱,定要叫他千百倍偿还!”
申东熙退后一步,一鞠到底:“东熙誓死追随王爷麾下,绝无二志!”
“好!好!好……哈哈……”李赫在大笑两声,伸手扶起申东熙,眼中有淡淡感慰:“本王身边有你,是本王之幸!有朝一日本王得偿所愿,必不负卿!”
申东熙眸中倒映着跳动烛火,如夜空中闪亮星子:“谢王爷!”
恩亲王府的敞轿在宫门外稳稳落地,轿夫打起轿帘时,两侧一同赶来上朝的官员皆心中暗自嘀咕,轿中缓缓步出之人确是恩亲王李赫在,然在那银蓝色五爪团龙蟒袍映衬下,素来淡漠尊贵的恩亲王今日却看起来有些不同了。
这些私底下的窃语尚未得出结论,散朝前的一幕便又给了满朝文武莫大的冲击。恩亲王居然在朝堂上自请削去王爵,而皇上竟然不问缘由便允准了,甚而特意颁下恩旨:恩亲王削去封爵与食邑,改为广陵长公主驸马,恩亲王府改为驸马府,长公主恢复“广陵公主”封号,一应待遇皆比旧时。
散朝后不及出宫,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将们便三五成群议论开了,毕竟王爷转为驸马,在金麟,还是开国以来头一遭,便是前朝旧史,那些饱读诗书的学士们也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绝无此事!人群中,已然换上驸马鲜衣的李赫在异常突兀,只一贯淡漠着面容踱出东华门,坐上来时敞轿,在身后官员们的私语与指点中回到府邸。
推开书房门,内里二人便一同施礼道:“参见王爷!”身着白衣之人长身玉立,正是崔始源,旁边那人自是申东熙。
阖了房门,李赫在越过二人坐近案几后的方椅中,方令平身,似笑非笑道:“二位称呼错了,在下此刻并非什么王爷,只是广陵长公主的驸马罢了,二位公子可要小心说话才是。”
崔始源满面惊诧之色:“什么?驸马?这等事……王爷切勿与在下玩笑。”
李赫在冷冷扫他一眼:“本驸马何曾与崔公子玩笑?方才陛下在金殿之上亲口赐了在下驸马头衔,圣旨待会儿便至,崔公子可仍是不信么?”
话说至如此地步,崔始源已然明白确凿无疑,然仍是吃惊不小:“这如何使得!王爷而为驸马,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之事,皇上为何要行此先例?”
李赫在幽幽一笑:“为何?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崔公子可否为本驸马释疑?”
崔始源茫然:“在下?陛下圣意,在下一介草民如何胆敢妄测,王爷……驸马爷为难在下了。”
“是么?是当真不知抑或故作不知?”李赫在瞟一眼一旁沉默着观看自己与崔始源互相试探的申东熙,突然爆喝:“崔始源,李特何在?”
“啊?”不妨李赫在突然有此一问,崔始源不由一怔,然立即便明白这一瞬的诧异已然掀了自个儿的底牌,迎着李赫在犀利视线,崔始源不过转了两转心思,便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微笑:“驸马爷为何作此问?先皇后已死,朝廷曾诏告天下,并国丧三月,驸马爷忘了么?”
刀子一般的目光自崔始源平静面庞上刮过,李赫在低沉暗哑的声调犹如铁刃就砺:“崔公子,事到如今,你仍是要在本驸马面前瞒天过海?”
片刻的犹豫,手指在袖底重重一握,崔始源笑道:“不错,先皇后确实尚在人世。”
“崔始源!”李赫在霍然起身,怒视眼前之人,眼中怒火几欲噬人:“你胆敢欺骗本驸马?可是嫌命长了么?”
“驸马爷恕罪!”崔始源躬身一鞠,然面上仍云淡风轻,直起身道:“在下自是不敢欺骗驸马爷,然这件事确有内情,驸马爷容禀。”
李赫在盯他半晌,冷冷吐出一字:“说!”
崔始源又施一礼道:“事到如今,驸马爷既心疑在下,在下也不妨全盘托出。在下当初确实领了王爷之命要取了先皇后性命,然先皇后曾予在下有大恩,在下自是不可忘恩负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且同时……”崔始源看看李赫在与申东熙,淡淡道出在二人听来不啻于石破天惊的秘密:“在下也接获皇上密旨,命在下明着刺杀先皇后,暗中却要确保先皇后性命无虞,皇命难违,在下两相权衡,只得在官兵撤离之后,尾随重伤的先皇后下了雾灵山,随后便来王府向王爷复命,是以在下虽确定先皇后尚在人间,然娘娘此刻身在何处,在下却不得而知了。”
崔始源之言语听在李赫在耳中,只觉心底百味杂陈,是愤怒,是酸楚,或是连他自己也不承认的淡淡欣喜?一一沉淀过后,方忆起崔始源后半段话,眼神复转阴鸷:“原来崔公子并非只隶属于本驸马,还是皇上密使?失敬失敬!东熙,还不为密使大人看座!”
李赫在一声唤将申东熙自震惊中唤醒,目光打量到崔始源身上,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带着掩饰不住的鄙弃,随手拎来一只椅子道:“密使大人请坐。”
崔始源只做不觉,也不落座,只对李赫在拱手道:“驸马爷息怒,皇上天威,在下不敢有违,还望驸马爷体谅!”
“体谅!”李赫在凉凉地笑,笑中沾染着不为人察觉的酸楚,原本将崔始源视为心腹,却不想他竟有二心,还被他的演技欺瞒这些年……语调不觉间便带了疏离:“本驸马怎敢体谅密使大人,皇上乃九五之尊,圣旨一下,莫说密使大人,便是本驸马也只有照办的份儿,又怎敢责备密使大人对本驸马不忠呢?”
崔始源眉头微蹙:“谢驸马爷大量!”
“只是……”李赫在幽低的话语仿佛地狱冥火烧在崔始源耳畔:“不知崔公子既效忠本驸马又效忠皇上之事若是被皇上知晓,后果如何?”
崔始源笑道:“在下既敢坦言相告,自是相信驸马爷不会将此事上达天听。”
“不知崔公子何来如此自信?”
“因为,在下并非背叛驸马爷,而是,在下只效忠于身在龙位之人!”
李赫在眼神剧烈变换,最终转为一阵大笑:“好!好!好!崔公子答得好!时辰不早了,本驸马也不多留,东熙,送客!”
申东熙送崔始源出府之时正遇上来传圣旨的内廷公公,宣旨完毕,自有宫中内官监的宫人将正门檐上“恩亲王府”的匾额撤换为“驸马府”,自此,金麟一朝以军功立身的“恩亲王府”不复存在。
崔始源立在门外,看那新换上的匾额,神情冷寂,无论皇帝或是驸马,只为着一个李特,崔始源的忠心,你们便不要妄想得到!
前朝的事儿不到正午时分便传遍后宫,朴正洙听闻之时正用着午膳,错愕之下拿不住碗,鱼戏莲叶纹白玉碗在地上摔的粉碎,沧海忙换了碗盏来盛膳,又着人清扫残渣,却见主子已眼眶泛红,看也不看满桌膳食,转身进了内室和衣倒在了床上。
昏昏沉沉一觉睡至夜半,醒来才发觉,枕头已湿了一片,双眼酸涩难忍,却不及心底痛楚之万一。先祖久经沙场,浴血奋战博来的功名,只一道圣旨便烟消云散;赫在由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仰仗皇家鼻息的驸马,以他高傲心性,内心如何不堪也必不会在人前表露,如今东海不在他身边,又有谁可慰藉他孤冷心房?
金英云啊金英云,你怎忍心?
待到回神,朴正洙发现自己已立在“碎玉殿”残破大门之外,周遭所见与上次来时并无不同,满地凄凉彰显着此处是被人遗忘之地。叹口气,缓缓推开仅只能虚掩的木门,步入内里,庭院中衰草离披,连脚下小径也几乎湮没在碎石杂草之中,阵阵夜风拂来,不禁身上瑟瑟,朴正洙抬手裹了裹披风,眼角瞥见廊下一道灰白影子窜过,随即便听见轻浅脚步声。
映月双手捧着一只瓷碗自回廊尽头转过来,猛然看见朴正洙,不由惊得一呆,随即屈膝拜下去:“见过……主子。”
朴正洙点点头:“本宫乃重华宫容华朴正洙。”
“见过容华公子。”
夜风里已隐隐带来一丝苦涩药味,朴正洙上前两步道:“可是连更衣身子有恙?”
“是。”映月答道:“奴婢正是端药给连更衣。”
瞧着映月虽应对妥当,然眼角眉梢间似有急色,朴正洙以为连更衣病情急切,便摆手道:“你去忙你的,不用理会本宫。”
“是。”映月口中应着,却脚下不动,只看着朴正洙,朴正洙正自奇怪,忽闻前方殿内传出一阵桌椅翻倒之声,诧异之下便欲进去看看,刚只迈出两步,便听身后映月急道:“容华公子留步……”
回头看映月满面焦急一边看看殿门一边偷瞄自己,朴正洙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推开殿门,只见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被绑在椅子上,椅子已然翻倒在地,那女子也侧躺在地上,兀自不停蠕动,口中呢喃不已。
见了殿中情形,朴正洙沉下面色,回头,映月只低着头不敢看人,听朴正洙冷声道:“这便是连更衣?”
映月的声音细如蚊蚋:“是。”
朴正洙只觉已抑制不住勃然怒气:“即便此处乃是冷宫,连更衣好歹也是你的主子,你怎敢如此逆行犯上?”
映月捧着药碗“噗通”跪在地上,回话已带了哭音:“回容华公子,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上做乱,只是……只是……连更衣她患的是……是……癔症!”
“癔症?”微一思索,朴正洙便明白为何映月要将连更衣如此绑在殿中,癔症便是疯病,看连更衣如此情形,怕不是疯的已有些年头了,若非病发时这样绑着她,被她跑出去冲撞了谁,这冷宫中二人自是死罪难逃。
想到此处,朴正洙知误会了她,口气便软了:“倒是本宫错怪了你,起来吧。”
映月抹了把泪,立起身,走进殿里,先将药放置在残漆斑驳的木桌上,便去扶连更衣,然一人一凳的重量自不是她纤弱身子轻易能扶的动的,朴正洙觉着不忍,也过去帮了把手。扶起凳子,映月将连更衣散乱的头发轻轻拢在耳后,朴正洙这才看清她的相貌,一张脸已瘦的无二两肉,面色极差,想是因着病重身子不好且冷宫食宿简陋之故,但看那眉眼,年轻时定也是极美的,否则又如何入得了先皇的眼。
连更衣任映月为她拢发喂药,只看不见身前二人一般,自顾口中咕隆着:“皇儿……我的皇儿……皇上……皇上……为何不来见见墨染……墨染的皇儿……”
这连更衣言语颠三倒四,朴正洙也听不明白,只注意到“墨染”二字,询问映月,映月答道:“墨染,正是连更衣闺名。”
墨染,连墨染,真是极素雅的名字,能取得如此好名,也应是出身书香门第,大概昔日做女儿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吧,不想却在这冷宫中蹉跎一生。
心下感慨万千,朴正洙交代映月好生照料连墨染,便踱出了“碎玉殿”,怅望空中明月,也自回想起幼时情形,幼时的赫在,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怯怯地拉着自己的衣袖一叠声地用稚气的声音唤着:“哥哥……”。还有幼时的英云,那时还不是太子……
太子……皇儿……朴正洙蓦然回首,瞪大了眼望着“碎玉殿”内幽暗烛火,先帝一朝只有德妃产下男胎,在先帝暮年被封为太子,便是如今的瑞麟帝金英云,英云登基后,德妃自然母凭子贵登上太后宝座,又如何会有这连更衣的皇儿?且方才见那连更衣之年岁,虽看不确切,却隐约与太后年岁相去不远,莫不是……
朴正洙越想越觉惊涛骇浪扑面而来,披风下瘦削身体不住颤抖,未曾察觉远处一扇雕花窗下有一双阴冷的眼将此刻的自己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