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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忆君看花仍未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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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夜啊,你一定要救我一命啊。”吕安之兄吕巽坐在嵇康府内连声哀求,让嵇康帮助自己劝一劝吕安。
嵇康说道:“仲悌兄日前已经将这件事告诉我了,当时我们也已经达成共识不会上告官府,他又为何会突然把这件事上告?”
吕巽一脸哀伤,说道:“都是我做的孽,酒醉误事,不小心竟对弟妹做了那不伦之事。弟妹贞洁,在仲悌来山阳之际悬梁自尽了啊,仲悌一时激愤,就将我告到了官府。”
嵇康听出吕巽意间似有将吕安妻子之死和自己让吕安来山阳扯上联系,但若自己没有让吕安来山阳,可能吕安之妻的确也不会死,于是说道:“长悌兄放心,我这就修书给仲悌,劝他撤诉。”
吕巽忙连身道谢,嵇康虽然劝吕安原谅吕巽,但心中对吕巽仍然十分不齿,说了几句后便以自己还有事情为由让吕巽离开了。
嵇康立刻给吕安修书,信中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吕安给吕巽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书信寄出后,嵇康松了一口气,这次吕巽应该不会再来烦自己了。
几日后,赵浚来找嵇康,说道:“先生,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嵇康正在看书,便悠然说道:“有何事,说吧。”
看见赵浚吞吞吐吐的样子,放下了书,问道:“到底何事?”
赵浚说道:“先生,吕仲悌先生被司马将军关进监狱了。”
嵇康惊异地看着赵浚,问道:“仲悌兄下狱?就算仲悌兄未听我言,下狱的也应该是吕巽吕长悌啊!你快把事情的本末好好地告诉我。”
赵浚顿了顿,说道:“仲悌先生收到您的信后便撤诉了,但其兄长怕在仲悌先生手中留下把柄,便反告仲悌先生不孝。先生您也知道自汉以来,篡位之事不绝,所以忠已不那么被当做宣传的目标,反而是孝为各个统治者所重视。只怕这次仲悌先生凶多吉少了。”
嵇康双拳逐渐攥紧,义愤填膺,扯过一张纸奋笔疾书,写下了一封和吕巽的绝交书,盛怒之下本想立刻撕碎从此恩断义绝。但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将信递给赵浚,说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不行恶事,你还是把它寄给吕巽吧。”
赵浚接过来后,对嵇康说道:“先生,吕仲悌先生已被判发配流放了,但他的仆人说他被下狱前曾经留下一句话,他说,‘宁清白而死,不愿负冤而苟活。’这些事情便是吕先生的仆人告诉我的。”
嵇康看着赵浚,问道:“是司马将军亲自下令逮捕仲悌的?”
赵浚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
嵇康闭上眼睛,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想自己想想这件事。”
自己近日来拒不见客,也不再写文章谩骂司马氏政权,也算换来了短暂的平静。倘若这次为吕安作证,只怕又要面临和司马昭的正面冲突,且吕巽以不孝之罪状告吕安,自己又如何能为吕安辩驳?但若不是自己劝吕安撤诉,只怕吕安也不会落得如此惨景,倘若由得司马昭处置吕安,自己良心上又如何能够过意的去!
正在嵇康想着该如何是好之时,曹璺身边的侍女闯了进来,说道:“少爷,夫人好像要不行了……”
嵇康立刻站起,说道:“她好好的,什么叫不行了?你快去请郎中,我这就去她那里。”
进入曹璺的屋内,看见曹璺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嵇康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命如纸薄的真实含义。
看见曹璺的脸色,嵇康便相信曹璺可能是真的“要不行了”,他坐了下来,握住曹璺的手,说道:“璺儿,你也终于受不了我,想要离开了?”
曹璺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叔夜,不是的。但我的确太累了,想要好好地休息了。叔夜,长安和绍儿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们的。”
嵇康强忍住眼泪,笑道:“长安和绍儿都更喜欢你,你也是知道的,你还要好好的看着他们平安长大呢。”
说到这里,听见侍女在门口说道:“少爷,夫人,郎中来了。”
曹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叔夜,我不想让他进来了,你叫他走好不好?”
嵇康知道曹璺已近油尽灯枯之时,便点了点头,对着门口的方向说道:“不必了,送郎中回去吧。”
用手把着曹璺的脉,嵇康说道:“璺儿,你的身体一向健康,怎会突然至如此境地?”
曹璺浅浅地一笑,说道:“叔夜,我不想说这些事情。叔夜,你可知道我此生最遗憾之事是什么?”
嵇康摇摇头,问道:“是什么?”
曹璺看着窗外,说道:“叔夜曾给我讲过你和孔灵一起看花的事情,那时我就想,叔夜何时能不做旁的,只是好好的陪我一起看一次花呢?我这一盼,便是十几年,却始终也没盼到。”
嵇康感到有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想着如今正是寒冬时节,无花可赏,心中更是难过。
嵇康突然灵机一动,放下曹璺的手,跑到桌边,提笔作画——百花齐放,一片盎然。嵇康把画拿到曹璺床边,放在曹璺手里,拿起曹璺房中的琴,席地而坐,弹起琴来,琴声轻快,曹璺像是置身于百鸟啁啾的季节,看着画再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在一片花海中。
嵇康放下琴,扶起曹璺,让她靠着自己,指着画,说道:“你看那朵娇艳欲滴,戴在你头上一定很好看。”
曹璺轻轻地握着嵇康的手,说道:“叔夜,谢谢你。但我想告诉你,纵使你没有陪我一起看花,我心中也不会难过的。”
嵇康低头看着曹璺,敛起面色中的忧伤,问道:“为什么?”
曹璺笑了笑,说道:“因为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正走在来陪我看花的路上。”
嵇康轻闭双眼,眼泪簌簌流出,一直以为可以一起看花的人不在自己身边,却忽略了在身边的人也同样期待一片春意。
曹璺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语道:“叔夜,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要嫁给你?”
好像并没有等待嵇康回答,曹璺又说道:“那是因为我从很小,就喜欢你,但你一定已经不记得我了……”
说完这句话曹璺的呼吸便彻底消失了,曹璺走的太快,还没有等嵇康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彻底离开了。
嵇康抱着曹璺,紧紧地闭上眼睛,璺儿,你知道吗,你走的这么快,竟连最后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给我,竟然都没有给我机会说出来,虽然那年我只有八岁,但我是记得你的……
“司马将军,士季今日来,除了述职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钟会站在司马昭面前,虽然弯腰行礼,抱拳于胸前,但眉宇间却没有任何的卑躬屈膝的谄媚之色。
司马昭笑了笑,说道:“士季快请坐,你行事自是大手笔,这次又献何礼给我啊?”
钟会说了声谢便坐下了,说道:“嵇中散之发妻,饶阳侯之女曹璺之性命。”
司马昭听到这话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还是没有抑制住眼中的喜色,但还是平静地说道:“哦?此人之命于我又有何意义?”
钟会笑道:“属下知道嵇叔夜前段时间对于司马将军多有冒犯,和当年纵火烧属下之宅一样狷狂无礼,属下受些委屈尚且可以,但怎能让将军受这等人的侮辱?属下也知道嵇叔夜此时名声正盛,若贸然取他性命定然不可,但若忍下这口气又是绝然不能。于是属下便善做主张,派人下毒害了他妻子,他妻子既冠曹姓,那便对司马将军多有不利,属下此举也是一举多得了。望司马将军宽恕属下不告之罪。”
司马昭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说道:“士季说的哪里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这只是一件小事,何须提前禀报?不知士季给她下的是何毒?”
钟会想起曹璺给自己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这种毒药的名字,便决定回避掉这个问题,于是回答道:“此毒是慢毒,十五日才可奏效。且如不让仵作验尸,便和正常死亡无异。”
司马昭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说道:“士季这次又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钟会起身说道:“属下为将军办事已属大幸,何求封赏!此番能让将军之怒稍加平息,已是对士季最好的奖赏了!”
司马昭放声大笑,说道:“有了士季,真是如虎添翼啊!”
看着司马昭,钟会心中突然想起曹璺在茶楼中和自己说的话,于是浮出一丝心酸来。夫人,我本以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没想到我们不仅是同道,你竟还走在了我的前面。你能替嵇康而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孔灵离开,和我比起来,只怕你还幸运得多。
孔灵,你会怪我帮了曹璺吗,让她能够在嵇康心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你还在,是不是也会这样,即使为他而死却仍不愿意告诉他?
“钟先生,我听说璺儿去世前曾见过你,也听说她去世的消息是你通知给司马昭的,不知你可知道她去世的真正原因?”几天后嵇康求见钟会,问向钟会道。
钟会顿了顿,笑道:“嵇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须还来问我?不过我本以为嵇先生会来骂我无耻小人,却没想到嵇先生竟如此翩然有礼。”
嵇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原以为虽不能爱她一生,却亦可护她一世,没想到她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钟会喝了口茶,道:“你能明白她为你而死,她已死而无憾了。”
嵇康看着钟会,说道:“若灵儿的事情发生后,我还是个像以前一样的冒失鬼,或者还是像从前那样自私地逃避着事实的真相,又怎么对得起灵儿?”
钟会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你的命更加有分量了,你更应该好好珍惜,何况你还有一双儿女需要你照顾。曹璺一死,司马将军对你的恨意已经减弱了很多,你的家人看起来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嵇康苦笑一声,说道:“下一步,只怕我要把我这刚被别人救下的命交出去了。”
钟会狠狠地盯着嵇康,怒道:“你说什么?”
这是嵇康第一次看见钟会的失态,然而嵇康仍然面色平静,淡淡说道:“钟先生可知道山东吕安吕仲悌之事?”
钟会回答道:“我自然知道。但我劝你不必行这无意义之举,吕安既已撤诉便已经放弃了主动权。何况他下狱的原因是不孝,你又如何证明他无不孝的行为?而且吕巽与司马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吕仲悌根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你也知道司马将军之所以没有杀你,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合适的理由,你此次送上门来,他又怎会放过你?再说你若此次自投罗网,曹璺岂不是枉死了?”
嵇康朗然一笑,说道:“钟先生所言,我又如何不知?若是此事能再早点发生,璺儿也不至于为了保护我而死了。但我意已决,灵儿那里,我会亲自向她解释。倘若她在世,她知我心,定然不会阻拦我。”
钟会叹了口气,说道:“的确,但她会陪你一起死。”
嵇康看钟会已经理解了自己,突然向钟会作了一个揖,说道:“叔夜有两件事相求。”
钟会让嵇康起来,说道:“你们个个都到我这里临终托孤,当我这里是什么!”
嵇康不顾钟会的话,继续说道:“这第一件事叔夜相信即使我不提你也会做的,希望钟先生能够帮忙照拂长安。”
钟会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早知道你照顾不好她,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把她送回去!”
嵇康知道钟会已经答应了,便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我嵇家受曹家之恩,虽然我一生都未能履行身为嵇家子孙应该履行的义务,但我却也不愿意死在司马氏给我的罪名下,我希望先生能亲自给我定个罪,再由先生请求司马氏杀了我。”
钟会看着嵇康,问道:“你这是想把我也拖下水,让我也不能遵守孔灵的遗愿吗?还要死在我手里,我死后还怎么去见孔灵?”
嵇康听出钟会的话中似有打趣的意味,既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便又作了一揖,说道:“谢先生高义,等我见到灵儿,会亲自向她解释先生的逼不得已。”
钟会看着嵇康逐渐离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嵇康的场景,谁又能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呢?
嵇叔夜,这一别,便是阴阳相隔,见到孔灵记得告诉她,无论保护她还是保护你,士季都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