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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眼不清明心自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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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眼睛,生下来就没有,我的上下眼睑是粘合在一起的。出生的时候,据说吓到了接生的医生。我想像着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医生的脸,突然很想笑。
好像医生当时说,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是可以解决。所以我的父母虽然伤心,但还是充满了期待。我也是,我想看到自己明亮的眼睛。不要什么大眼睛,只要是眼睛,能看到就好。
可是期待中的手术并没有如期进行。因为医生们在检查后发现,在我粘合的眼睑下面,在眼眶里,没有眼球。
“还是就这个样子吧,至少比两个黑洞看上去要好一些。”医生这样安慰我的父母。如果这也算是安慰的话。
就这样,我被爸爸妈妈带回了家。我看不见,至少他们认为我看不见。因为我没有眼睛,生下来就没有。可是我,看得见……
我看见妈妈在哭,她哭得歇斯底里,眼泪像小溪似的流个不停;我看见爸爸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一根接一根没命似的抽着烟;我看见亲戚们在长叹,在唏嘘,有的人甚至在安慰的语气里流露出兴灾乐祸;我看见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烟,满屋子的眼泪,一切都显得那么迷迷蒙蒙,湿漉漉的。
我想像着,想像他们没有放弃治疗。他们抱着我四处求医,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而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看见医生无奈地摇着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爸爸妈妈眼里难言的失望和心底无声地哭泣。
可惜,那只是我的想像。
我看到我自己,小小的身体,还没有爸爸的上臂长。婴儿特有的娇嫩的肌肤,粉粉的,胖胖的小手小脚乱动着,很可爱的样子。除了那张粉嫩的小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对粘合在一起的眼睑。
我静默,因为没有需要表达的情感,也没有想要说明的语言。况且,他们都不跟我说话。对着我的时候,他们只会叹气,哭泣,除了叹气,就是哭泣。
我总是躺在以前躺过的小床里,直到后来小床躺不下了。我就站在墙边,看着他们。天天看着他们起床、洗漱、穿衣、做饭、然后出门;看着他们回家,洗手、换鞋、做饭,洗澡、上床,□□,等等等等。
我看着他们的目光从伤心、希望、期待、无奈、不甘、到冷漠。渐渐的,我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眼神,后来才知道,那眼神,叫做憎恨。
妈妈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知道那里面有个小妹妹。我很开心,因为我看见了爸爸脸上久违的笑容,看着他欣喜地摸着妈妈的肚子,而妈妈则洋溢着一脸的幸福。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进行着产前的每一项检查,为小妹妹买这买那。
然后,我站在那里看,看他们为即将降生的妹妹忙乱。我知道那是个妹妹,因为我看得见。
我站在那里,看他们抱回一个哇哇乱叫的小孩儿;看他们围着她团团转;我看着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很想抱一抱。
然后,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上幼儿园,上学。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很羡慕。
终于有一天,我想说话,我想对他们说,不要出去,今天不要出去,因为……会很危险……
可是,没有人听我说话。
这一天,他们没有回来。我等待,等着那扇门打开,可是没有……
我能看见那条翻覆在湖面上的小船;我能看见水面上挣扎的几双手;我能看见变得平静的湖面,我能看见……
我站在那里,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的房间,落满尘土的房间。
直到有一天,这里变成了客店。有人进来,又离开;再有人进来,再离开……我不记得有多少人来过,又有多少人离开,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看着。
没有人看到我,我却看到了所有人。
我没有眼睛,生下来就没有,可是我,看得见。
因为,就在我出生两周后,在医生宣布没有手术的必要以后,我的爸爸就用一床厚厚的被子,亲手给了我一双特别的眼睛……我没有眼睛,可是我看得见。
这一天,我看着个女人推门走进来,她一身黑色的装束,肩上还站着一只白色的鸟。
我看见,那只白鸟的眼睛在进门的一瞬间从褐色变成暗红,而那个女人四下里看了看。我看见她的头发变成了淡紫色,一双金色的眼睛突然与我的目光对视。我心里一惊,她……看得见我……?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看得到我。我不确定她看到我了,直到她冲我笑了笑。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仿佛荡漾着雨后的草叶才拥有的那种清新。我惊异,她真的看得见我?!
我看着她走到桌边,轻轻解下背后的东西,小心地打开,原来那里面是一张琴。她坐下来,轻抚琴弦。
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却感觉突然置身于湖畔。湖水深沉似酒,柔细如丝的波纹映着天上几颗飘零散落的星。氤氲的水气扑面而来,湖畔婆娑的树影,像一个奇幻迷蒙的深谷……
我不自由主地向她走去。我惊讶,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走路。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用心倾听。我不敢出声,怕惊了这美丽的声音。
她抬眼看着我笑,像一株开满花朵的树,黄色的花瓣如飞雪一般飘散开来,满布整个身心。我觉得她深邃的眼底有种暖色的温柔。
我坐在她对面,一直听她抚琴,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
“你不想说话吗?”一曲终了,她开口问我。我笑,原来她真的可以看到我,还跟我说话。
我摇头,她又笑了,“我叫龙芷,那是疾风,这是落尘。”她指了指白色的鸟和桌上的琴,“你呢?”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
她的眼睛真的是金色的,很耀眼的那种金色,很漂亮。
“你不会说话?还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话?”
我发现她很聪明,她居然知道,居然了解。
“我会住在这里几天。希望你不会讨厌我。”龙芷说着站起身,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
她要睡了吗?我看着她没有动。
她的身体……肌肤上隐约可见一些奇异符号般的印记,冰雕玉琢,玲珑有致……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词汇都用来形容她的身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身体……
她好像并不介意我的存在。我看着她躺下,入睡;我看着那只白鸟盯着我看,然后闭上眼,入睡。我坐在那里,突然发现原来坐着比站着舒服。我享受于这种感觉,不想离开。你叫……龙芷……吗?
疾风一开始并没有真的入睡,房间里有个异类,就算没有感觉到危险,也不可能太过轻心。它留意着坐在桌边的那个孩子。那孩子透明的身体,轻灵地像是会被风吹走。他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琴傻笑,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对粘合在一起的眼睑。
时间像指间沙一样流逝,床上的龙芷睡得正香。疾风看了一会儿,也将头埋在胸前的羽毛中渐入梦境。
我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他们。龙芷一直在睡,几乎连身都没有翻过。而那只白鸟一开始看了我一会儿也睡着了。我在桌旁坐着,想着龙芷刚刚弹奏过的乐曲。充满灵动的乐音仿佛有着魔力,让人欲罢不能。我看看窗外,转眼天就要亮了。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阳光会伤害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总之,我一直是躲着阳光的。
龙芷睡得很香,很沉,我不忍心打扰她。但我很想告诉她,我为什么要走开,并不是因为讨厌她。我很喜欢她。所以我走过去,轻轻坐在她床边,凑近看着她。龙芷纤长细密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动,额前几缕淡紫的碎发也在动。
我看着她,第一次想主动去触摸一个人。我伸出手,慢慢靠近龙芷的脸。就在我的手指马上要碰到她淡紫色长发的一瞬间,龙芷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我。金色的眼睛里映着我有些发白的身体。
我以为龙芷会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惊叫着跳起来然后逃出去,但她没有。“你要走吗?”龙芷居然这么问我。我看着她笑,点头。她也笑,明艳动人。
她看着我走回墙边,看着我将自己融进墙去。阳光准时透过窗棂照进来,房间里一片暖黄。
龙芷又睡了一会儿,等到天色大亮才起身。我看着龙芷披上黑色的斗蓬,拉上风帽的刹那,紫发金眸都变成了黑色。
“我出去转转,再见,小家伙。”她看着我微笑,带着那只白鸟走出房门。
我看着龙芷混迹于人群,看着她找了个地方“卖艺”,看着她藏在风帽下的脸……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无聊,没有龙芷的琴声,这里显得太过冷清。我环顾四周,开始想像她坐在桌前抚琴的样子。
突然,我看到一群黑衣人冲入人群,将龙芷团团围住;我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利刃,在晕黄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我看到龙芷缓缓站起身,慢慢拉下风帽;我看到那只白鸟在龙芷的头发变色的同时扑向众人;我看到一道金红色的光在利刃上闪现直扑白鸟;我看到龙芷闪身拦在它和众人之间;我看到龙芷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飞去,一丝白色的血迹在唇边突现!
我的心,陡然一惊,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的我,第一次想飞到龙芷身边。
我真的飞到她身边,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方式。穿过无数的墙壁,径直飞到龙芷身边。我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龙芷过份惊讶,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更多的是询问。
“没想到你还带着鬼魂一起害人!”
鬼魂?是说我吗?我是鬼魂吗?我不明白,只能呆呆地站着。
龙芷对敌人的质询抱以冷眼,她没有说话,缓缓站起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兴奋。可是,我却看见,龙芷的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气!
“就这么点儿能耐?是你们先出手的,不要怪我……”,龙芷的话音未落,数条冥火像无数条绿色的火龙扑向敌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充斥着我的耳鼓,眼前一片莹绿色的火焰不断升腾;一股股焦酸的味道冲进鼻腔!
我以为这些人全部都会被烧死,没想到龙芷轻轻一挥手,火焰熄灭了。我怔怔地看着龙芷扔了几个瓶子在地上,“你们的伤并不致命,药在这里,搽不搽随你们。不要再跟着我,那个镇子的事与我无关,信不信由你们。”
说完,龙芷示意白鸟跟她走。我站在原地,有些失神。她淡紫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如果就这么走了,我就再也听不到她抚琴了;如果就这么走了,我还要一个人留在那个房间里;如果就这么走了……
我追上去,拉住龙芷的衣角。她回头看我,“小家伙,你想跟着我?”我点头,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可爱一些。龙芷打量着我,笑了。
“你还没告诉我的名字?”龙芷笑着问我,我摇头。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龙芷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凝,好不好?”
好,我就叫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