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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七、 ...

  •   七
      独活做梦都想听到桑寄生的声音,但她知道这个念想也只能在梦里实现了。就像程风对独活的情有独钟一样,独活对桑寄生也有一种偏执,以至于就算她遇到多少人间少见的出色男子,都不为所动。
      因为,世间只有一个桑寄生。

      独活知道,桑寄生活不太久。
      桑寄生也知道,自己已到了弥留之际。他之所以选择在启城落脚,除了是给自己找个好一点的墓冢,另一个目的便是希望将独活留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
      他可以给独活留下一大笔钱,足供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而他,也只能给这么多了。

      桑寄生从来没有跟独活说过一个情字,甚至连情诗都没有写过一句,他也从不看描写情爱的小说和诗词,一来是因为自己是个不能动情的人,二来则是因为桑家男子历来至情至性,所以才会被这个病拖累,所以才会一个个都活不过三十岁。
      其实这个病本不是什么大病,若能真的做到四大皆空,也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坏就坏在,桑家男子个个都是情种。
      桑寄生也不例外。

      桑寄生不仅是个情种,而且还是个专一的情种。
      他对独活爱在心口难开,又不愿独活为自己守寡,于是相处了这么多年,便始终保持着纯洁的主仆关系。
      其实桑寄生知道,但凡他稍有暗示,独活都会在顷刻间投进自己的怀抱。
      可是桑寄生没有,一次都没有,他看到独活眼里的失望,心里莫名的钝痛,那病情也就每况愈下。
      尽管他脸上一向不露情绪,可是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直到程风的出现,桑寄生望见了契机。
      早在这之前,桑寄生就开始编纂医术的最高境界:“换心术”。
      用我心换你心。也许桑寄生永远不会遇到那个愿意和他一起串谋骗独活的人,也许他顷刻间就能遇到。谁知道呢,总之“换心术”的说法,已经在独活心里根深蒂固了。
      桑寄生种下了这颗种子,程风就是水、阳光、土壤和肥料。
      当桑寄生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程风后,程风最初是很排斥的,他排斥做桑寄生的替身,排斥让独活一辈子都将自己当做是“桑寄生”。
      可是除此以外,程风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桑寄生的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而且非程风不可,因为他需要借助明日城城主师逢的那种“让人忘记痛苦的药”,和幻术师。
      就在安心做了第一个实验品后不久,桑寄生就成了第二个。
      他编了“他不爱任何人,也不懂爱人”的人生,交给幻术师,请幻术师代为强行灌入自己的脑海。
      以至于桑寄生醒来之后,便只记得他是个名书画家杜仲,而非那个深爱独活并且被独活深爱的男子。
      而同一时间,程风也按照桑寄生的嘱托,喂独活吃下了足可以昏迷三天的药,自己则接受了幻术师的施法——将桑寄生的记忆强行灌入到脑海里。
      只等独活醒来再告诉她,桑寄生已死,但他有很多话想告诉独活,也想和独活好好过日子,于是便复制了“另一个自己”——程风和桑寄生。

      独活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可她又不能不面对现实,那个举手投足都像极了桑寄生的程风,那些由程风口中说出的关于她和桑寄生的一切过往,以及桑寄生对她的炙热情愫。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独活痛不欲生。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美梦,亲耳听到“桑寄生”的声音,证实自己并没有自作多情,可是她却不懂,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
      为了两全,独活唯有将自己弄瞎。
      那双灵动的全天下最好的看眸子,自此只能出现在程风的记忆中了。
      而就在这之后没多久,书画家杜仲名声鹊起,只是他是个寡情寡义的人,唯有和程风结交要好,并时常来城府里小住。
      杜仲是哑巴,独活是瞎子,“换心术”的谎言永远不会拆穿。
      独活见不到杜仲,杜仲也不会和独活交谈,夹在中间的程风,却成了那个最痛苦的人。

      安心起初不懂,为什么程风要将这些过往告诉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难道他就不怕自己说出去么?
      她道出自己的疑问,程风道:“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懂我。”
      安心不禁哑然。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有自己能懂么?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八
      原本在听这个故事之前,安心还有信心自己绝不会介意程风的过往,然而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后,她却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并不是十分介意程风和独活的故事的,只是介意那种“让人忘记痛苦的药”。
      严格说起来,她和程风都已经不是那个最初的自己,而爱着他们的人,也因为他们的改变而变得面目全非。
      最初,程风爱独活,是因为求而不得。
      如今,程风爱独活,却是因为“桑寄生”。
      最初,安心爱程风,是因为不相信自己爱师逢。
      如今,安心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的爱程风,还是因为被他身上那种和自己同病相怜的气质所吸引。
      回想起来,她和程风第一次见面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可以解释为是一见钟情,也可以解释为同类相吸。

      安心的纠结,令她原本认为“爱情都是纯粹”的想法应声破裂,尤其是当她亲眼见到程风和独活的琴瑟和鸣时,她彻底崩溃了。
      她开始因为恨所以恨,但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恨强行加诸给任何人,她恨不起来程风,也恨不起来独活,他们比她更可怜,活得比她更凄惨。
      她只是恨,恨自己的恨无处安放。
      这远比她当初恨师逢让自己服下那种药的程度,更加深刻。
      于是,没过多久,安心就跟程风和独活提出另辟宅子,便是搬去和杜仲一起住。
      一个纠结于恨谁的女人,一个早已无情无爱的男人,住在一起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就这样,安心成为了杜仲新一任的侍女,并且是历任侍女中唯一一个不会爱上杜仲的女人——这也是杜仲择选侍女的要求,先前的侍女都因为食言而被他辞退。
      安心紧守本分,守口如瓶,她对杜仲的过去只字不提,就像她也不愿提起自己的前史。
      她和杜仲相安无事的生活了十五年,直到杜仲寿终正寝,安心将他厚葬。
      在这十五年间,安心也是时常可以见到程风和独活的,他们依旧沉浸在彼此营造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反观安心倒是渐渐学会了置身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杜仲相处久了的缘故。
      看着痴男怨女一样的程风和独活,安心庆幸自己已经解脱,虽然这个时间有点长,代价有点高,但她还是庆幸着。
      这种庆幸主要是来源于有比较。
      安心也从这些因果关系中得出一番结论: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不是好马,也当不了兔子,更不想徒步天涯……还是回家吧。

      其实换个角度来说,若是安心愿意甘心一女共侍二夫,这件事就会简单许多。
      因为事实证明程风并不是花心的,只不过独活在前,安心在后,他不可能对独活放手,却可以放安心自由。
      这么看来,选择权就抛给了安心。
      安心花了十五年的时间才看清这个事实,说起来也真是个认死理的姑娘,再回头一想,才觉得师逢是不错的。
      虽然师逢已经再娶,但是安心还是希望他能看在他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帮她找个栖身之所,安度后半辈子。
      无谓再谈情,只是偶尔想找人闲话家常时,能有个说话的伴。

      临行前,安心和程风又有了一次常谈,近些年来唯一的一次,上一次杜仲还在世。
      而这一次,杜仲已经入土为安,安心和程风一起去祭拜他。
      程风的头发花白了许多,这些年他已心力憔悴,独活是个能将男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安心看着程风眼角的纹路,笑的淡然,颇有几分杜仲的影子:“这一次离开,我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和独活要保重。”
      程风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再没有了当年的潇洒,羁绊太多,终是负累。
      安心又道:“单看你面相便知道肝脏有恙,怎么不找大夫看看?”
      程风说:“看过了,老毛病了,还不是开些没用的药。”
      安心拿出杜仲留下的一些字画,将其中一份交给程风:“这是他临死之前,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程风没有接:“独活又看不到这些。”
      安心却执意要交给程风:“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程风打开一看,才发现那些字画是凸起状的,就算看不到也摸得出轮廓。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想起十五年前他们在明日城的那场谈话,进而又想到现在,突然之间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的,又提到了“桑寄生”和“换心术”的事。
      安心说:“其实仔细一想,你们现在这样虽然痛苦,却总好过让独活知道真相来的好过。也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程风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的。”
      安心颔首:“那就好。”
      程风问她:“你这一走,可有打算?”
      安心想了想道:“除了这里我也只能回明日城了,要是师逢都不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收留我,那我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程风神色一怔,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不防身后传来响动。
      两人一同回身看去,竟然看到了……独活?!

      独活?
      怎么会是独活!
      那接下来的事,他们都毫无准备,独活转身就跑,却被树杈绊倒,程风奔过去要扶她时却被她一下子挥开,进而又挥出一巴掌,正中程风的面颊。
      进而,独活嚎啕大哭,竭尽全力的嚎啕大哭……
      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深深地触动了安心,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为之震撼。
      安心这才彻底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一点情爱都不懂,最起码她不如独活懂,不如独活懂得入骨。
      她终是太肤浅了。

      安心离开启城后,便再也没有程风和独活的消息了,她有些刻意回避,不愿知道,不想知道,一路上只走小道,生怕听到噩耗。
      直到她来到了明日城的地界内,她拿出师逢亲手交给她的信物,递交给当地的官府,官府的人又一路送进明日城城府,不日便有马车前来接她。
      安心突然之间竟有一种回娘家的感觉。

      安心原以为,师逢会等在城府里迎接她,就像老朋友一样叙叙旧,倒不用再续前缘,只是闲话家常而已。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描摹过师逢妻妾子女成群的光景,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建设,一会儿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
      由于安心太过专注想这些琐事,以至于她忽略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就像她当初无论怎么猜度独活的性子,都没有猜透半分一样。
      ——师逢已过世五年。

      迎接安心的,是师逢的儿子,名叫师重,至今十四岁。
      而师重的母亲,安心竟然是认识的,竟然就是当年服侍过她的那个侍女,那个被她派去给师逢送解酒茶的侍女。
      还真是……命运弄人呐。

      安心有很多话想和师逢说,师逢却再也听不到了,她的心蓦然赶到了一阵钝痛,忽然之间竟然理解了独活,理解了那个深爱桑寄生的女人。
      独活幸运的是,桑寄生为她留了念想,不幸的是,独活到最后才知道杜仲就是桑寄生。他们曾多次擦肩而过,通桌而坐,却对面相见不相识……
      比起独活,安心也是幸运的,因为师逢留了话,让师重转告于她,但安心也是不幸的,因为她永远不能证实,那些话到底是师逢说的,还是经过师重改造杜撰过的。

      师重说:“其实我爹当年并没有再娶,我娘难产而死后,他只是给了她一个侍妾的名分,由始至终明日城的女主人都只有一个。”
      安心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良久过去,她才听到自己问:“他为什么会死?”
      师逢是善于用药的,身体又一向强健,她不信他是死于自然。
      师重说:“他和你一样,吃了那种可以让人忘记痛苦的药。”

      怎么会呢?
      安心讶然,那种药又不会要人的命,只会让人痛不欲生……
      师重仿佛看透了安心的想法,解释道:“我爹的手札上有写,他曾经最爱的女人吃了这种药,因而离他而去,多年来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要找到整件事的根源,就必须亲自尝试那种药,那样或许就能想到办法把他心爱的女人迎回来了。”
      为了确保万一,师逢将他和安心的一切过往都记录在手札之内,以便将来有迹可循。
      可是谁也想不到,师逢在接受幻术师的施法之后,非但没有找到迎回心爱女人的良方,自己反而看破了世俗。
      他顿悟到,人之所以总被痛苦所累,那只是记忆在作祟,记忆是人自造的毒药,只要毒解了便是无敌。
      只是无敌之后,人还有何追求?
      既然没有追求,那便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反正人活着,也是为了等死的。

      师逢留下了这番玄妙的话就离开了尘世,旁人自然不懂他的选择,若是懂了也许也会这么选的。
      所以说,活得太明白的人,总会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因为那样才不枉费他们聪明一场。

      安心怎么都料不到,自己苦熬了十五年,再回来时,等待她的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一下子就病倒了,浑浑噩噩的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
      活了三十几年,安心一向无病无灾,这次一口气就把上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内火爆发出来,险些一口气缓不过来就这么过去了。
      好在师重继承了师逢的医术,力王狂澜,这才保住了安心的一线心脉。

      只是安心醒来后,痛苦并没有随着病魔离她远去。
      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才想通了一些事,或许是她这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遭受打击了,因此抗压性也强一些,才没有因此而想不开自杀。
      只是命虽然保住了,心里却已觉得生无可恋,再一想到师逢那句“不如归去”,更觉得丝丝入扣。
      可安心没有自杀的勇气,或者说是大病初愈,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所以额外珍惜得来不易的性命。
      她决定遁入空门,用此后半生的时间,专心为师家人念经诵佛,只希望不要再出另一个师逢。

      而为了挽留安心,师重后来在城府里修建了一所祠堂,只供安心使用。
      平日闲暇里,师重也会时常到祠堂来给安心请安,仿佛在这里,才可以找到身为人子的一点感悟。
      而祠堂的案桌上,还常年供奉着师逢的手札,和几篇地藏经。
      许多年后,也不知何故,案桌上的烛台咣当倒下,正砸中手札,进而引起了一场漫天大火。
      那位住在祠堂里的已经年过半百的女人,没有逃出来,就那么去了。

      都说烧一烧旺一旺,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场大火,还是因为那女人日夜诵经感动了佛祖,此后几十年,明日城蒸蒸日上,无灾无难。
      值得一提的是,在师逢的手札最后一页上,他提到过那种药的处置方法。
      他奉劝师家的子孙,一旦遇到了不得不动用此药的时刻,都要先做好一生无心的准备,除非已生不如死,生无可恋,倒不妨一试,借助它忘情弃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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