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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一世烟花断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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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西逃亡的路途中,我们被京都而来的侍卫队穷追不舍,又遭到了数次伏击,三次在深谷中,两次在荒地野林中,幸而辞息能够以一敌众,死里逃生,而我最终成为他最大的顾虑和负担。
连日袭击下来,他的身体已负伤累累,背后有一条横劈开的伤,或因连日奔波或因蛮荒的干秋,伤口再也没愈合过,几日断续流着鲜血,将我的衣襟都一并染湿。
而我能做的,只是时刻用手裹衣物按住伤口,夜里也不忘枕在他背上昏沉睡去。
我知道他的身体近乎到了极限,惧寒,疼痛,疲乏。
但他一字未提。
过多时候他只是坐在古道黄土上,一直望着远方地平线,那里是一片彻底又绝望的荒芜,什么也没有。我端着水走近,他便抬起头笑,抚我的长发。
那段时光,似穷途,似陌路,但在我心里却总还是期盼着,带一点希望。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跌落晕死了过去,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驾马回返,在天黑前寻到一个无名小村,一位好心的胡人老人收留了我们。
期间他一直在睡,白日我在村庄收集草药,为他覆伤口,夜里便在床边生两个炉火,然后对着火光数着他的眉睫,看着久了竟会觉得我并不是真的认识他。
若不相识,何来伤春悲秋。
小村与世无争,几日里一直在筹备秋祭仪式,村民将收好的粮草入仓,割掉的稻草被堆砌在空荡荡的野地上,秋祭当日不过百人的村庄竟无比热闹,野路上红男绿女,一身塞外风情,唯我们两个外乡人,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我坐在小院中顺着一段黄土路望出去,能望着黑夜中野地边熊熊篝火,听到空野四处的羌竹之声,内心刹那空灵,一音成愁。
转身进屋之间,却见门内已立着一人,白衣似雪,眼若流萤,一直在等我走近。
辞息说:“我又做梦了,是一个好长的梦。”
我笑了笑,替他加衣,“什么样的梦。”
“有山有水,有鱼有鸟,有茶花有白雪,” 他远目头上璀璨星辰,“还有你,梦中是将军府的后\庭,檐外下了鹅毛大雪,但茶花正开了,远处高山流水,近处池鱼树鸟,你在雪中。只留一个背影。”
我笑了,“那你自己又在哪里?”
“也许在你身后看着你。”
我一愣,万里横空之间突然一声鸣叫,随后一声巨响,墨色夜空化为一片绚烂炫目的烟花,远处传来歌声,随后又是数声响动,那些繁星似的烟花如同夏日夺芳的百花一次次遮盖住小小的夜空。
明明灭灭之间,恍如另一个世界,是美的,这就是他说过的真正的塞外烟花。
但我始终没有将那一切看清,我只是扭头看着辞息,看着他笔直的身影,还有明明灭灭转瞬即逝的轮廓,一如从前。
无论故事是不是终结,我与他是生是死,我永远站在他的背后,纵然眼前是繁华世间车水马龙,那一段视线永远属于他。
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一如我不会告诉他。
七日后故事终于终结了。
辞息的身体方才痊愈,我们便匆匆告别小村再向西去,走到半途他突然调转马头往东疾奔,一路避开要道。我惊愕,拽着他的衣服拉扯,险些跌下马,他单手扶住我,忽然开了口。
他说,追杀我的人很快就会跟上了,时间不多,所以你不要说话,听着我说。
他说,不用再怀疑,你的姐姐是我亲手杀的。
他说,小雁,我不能再害死了你。
姐姐,是了,姐姐是李公公手下第一杀手。
“九年前她被李容海安排潜入我府上扮成丫鬟,想要杀我,但那日她没有杀了我,却杀了我曾爱的一个人,所以我杀了她,而你是李公公安排的另一枚棋子,六年前你混在逃荒人群中引起我的注意,只为了踏入将军府,为了这个任务也为你姐姐的死复仇,这些我都知道。
你有多少个夜晚从我门前持刀走过,我知道。
你在女儿红中下的慢性毒,我知道。
你杀了侍卫,烧了府门,我知道。
你心里有多恨我,我也知道。
但我已走到陌路,终将死去,你还年少,不要为了仇恨丢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你还是恨,待我将你送离蛮荒之后,你可以用那把匕首刺我。”
原来。
到头来。
都是自作聪明。
他知道这一切,一如我知道他心中明白,但为何两个明明白白的人终究走到这一步?
但他毕竟知道的还是太少。
他不知道,我每年坐在檐下望着天不是因为爱那一撇颜色,而是等一个雪天,等他回来。
他不知道,那些女儿红的毒,他喝过多少我便喝过多少,那些酒我不会让他一人去喝。
我也曾想过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在一个白雪纷飞的隆冬,我与他一起靠在院中茶花树下,一起醉生梦死,再也不醒来。于公公,于姐姐,于我,或许于他,都是最好的结局。
但上天连一个这样的结局都吝啬于我。
他说,“你本该是踏着阳春白雪,而不是眼前这样的路。”
他说,“我不忍见你如此。”
辞息话到此处,勒马停住,我没来得及看见前方有什么,便已听到路前方有数匹壮马的粗喘,以及刀剑盾戟之声,即便是我们退到此处,帝国的追兵终究还是追来,鬼影一般的游戏终究要有个了断。
他扯下铠甲上的腰封将我牢牢绑在他背后,巨大披风一展盖在我头上。
天地间昏暗,我只听见他一人的声音。
“闭上眼睛不要看,也不要听,想想那场烟花,还有我们的家。”
这一场厮杀不同与之前,辞息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他携战马直奔东方,一路上刀起刀落快如风,马蹄下风沙里唯有血肉,但他的身体再次到了极限,有数把锐器或划开他的铠甲,或刺入他的手臂。
我手中有他的匕首,但什么都做不了,唯能做的是紧紧抱着他,给他我唯一能给的温度。
那一把刀似从天来瞬间刺进他胸口,也正贯穿我的肩头。
一种声音自我心中来,滴血的声音,我永生难忘。
他抬手背刀奋力打在马股上,战马吃痛抬前蹄踢开前方来人,刹那之间,他手中古月双刀再起,已端着数颗人头,又一阵厮杀我们终是脱开追兵,但他们没有放弃,余下还有数十人,始终穷追不舍。
“靠着我。”他抓着我的手,“不要睡,不要睡,快说话。”
他身上血流如注,而我身后也已经烂作血肉,我尽量笑出一声:“你死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你要恨着我,在我死之前不要死,不要让我看到你死。”
像是末世的征兆,天空忽然飘起白雪。
我才想起,这已是甲子年末,到了下雪的季节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一头夕阳已落,大雪中的夕阳,悲凉中的绝美,我是第一次看见。
我想起那一年他从蛮荒回到将军府,正在檐下用酒,我在他身边亦碰着酒杯,他喝一口我便喝一口,他醉了,靠在梁柱上深深望着我,忽而幽幽道:一生荣辱,半世烟花。
一生荣辱,半世烟花。
但我荣辱一生,还有你。
这句话我始终没有告诉他。
他不会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
“辞息,原来这里的雪也是这么美,若你留下就不用再回京都看雪了。”
“辞息,你带着我,迟早会被他们追上。”
“辞息,地平线快要消失了,快跑。”
我解开身上腰封,向后躺下,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的不及回首,还有漫天纷纷扬扬的雪。
那是最美的一次。
*
我这一生有一段也唯有一段这样的爱情,潜伏在月影下,卑微到深谷里,你不会知道,我不会让你知道,来年你若要将我化作一个符号,就当是恨,不要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