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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一夕暮雪断柔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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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年初,下了七日的大雪,离辞息从西北蛮荒回到京都将军府也已有七天。
此前,我已有一年光景未曾见到他。
他回府的那一日,坐在后府厅中望着墙上那副江山图久久不动,右手虎口上有未好的新伤,我久立在他身后,望着他臂上三寸日光,及一头乌发,我只等他唤我一声,然后上前为他包扎伤处。
但今时今日,他迟迟未动,正坐厅中,稳若江山。
辞息是当今圣上的十三叔,与圣上不过相差寥寥七岁,却掌国中大半兵权,十六岁起领军出征,胜仗数不甚数,更是为君王开拓无数疆土,一脉衷心。自先皇起他便功高盖主,两朝圣上对他多有防范,先皇急急退位,扶立如今的圣上,多年来却在幕后对他一举一动进行监视限制。
五年前的秋日,先皇忽患疾病,连连卧床数日不起,大概是对朝中势力心有余悸,卧床间他连连下十道圣旨,将辞息指去他曾夺来的那片蛮荒之地。
辞息无一字多言,接下圣旨策马长鞭而去。
他告诉我,蛮荒其实什么都有,落日长烟,胡笛羌竹,唯没有江南一片白雪。
而他每年踏着白雪回到京都,只为雪,不为人。
将军府上只有五人,四个侍卫,我是唯一的丫鬟,在六年前被他从逃荒路中拾了回来,报恩心切,自是忠心耿耿,但他不让我随他去蛮荒,他说:“你是我身边唯一的女子,我会让你留在该留的地方。”
他是如斯刻板冷漠,清清冷冷,双眸内有深山孤石,但我始终愿意等他。
今年他坐在江山图前的时间比往年都长,入夜了,我取了暖炉,站在他身后等,正瞌睡,他终于唤了我一声:“你过来。”
他从桌上拿起一尾火红的狐裘,围在我颈脖间,我受宠若惊慌了慌神往后一退,滚烫的暖炉跌在他腿上,炭火转瞬便烫伤了他,我忙起身去抓了一把白雪覆在他腿上。
他盯着我手背的冻伤处,欲言又止,我无碍摇头,“不要担心,来年春的时候就会好的。”
“但我不曾见你的手好过。”
“因为你不待春至就要离开了。”我转言道:“这尾狐裘,我十二分的喜欢,多谢。”
“我在蛮荒里看见这只火狐狸时,想起了日出时的天色,我每年回来都会看见你望着天,想来你十分爱那种颜色。”他笑,有浅浅温柔,“今年只怕又无时间看你种的那树红茶花了,但还好,我带了曾说过的塞外烟花,可以放与你看。”
我愣了愣,没有笑出来,只道:“放完烟花将军又要入宫了,出了宫就要走了,但还好还有来年。”
他抬手,终究是微微一停才抚了抚我的头。
“你已适嫁了,出府吧。”
“不好。”
手中紧握的雪已融为水,我在他衣襟上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他不明白,我亦不会让他明白。
夜里北风呼啸,檐边滴水成冰,我起夜卷了被褥去他屋中,门中灯火已灭,刚一推门,却听耳边一声风啸,他的随身匕首直直插在我耳边门板上,我耳廓上一阵撕痛,随后鲜血直流。他竟是这样警觉下手如此狠。
他似是察觉到是我,黑暗中方才扯下一块桌布按在我耳上,见我无所动,半响道:“难道不疼吗?”
疼,如何会不疼,但我终究不是会落泪的人。
然而与他如此靠近的坐着,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拢了拢膝上一团被褥,问他:“你冷吗?”
他沉吟半响,起身单衣披上斗篷,驾马出府寻大夫去了。
然而这一去再回,带回来大夫,还有宫中的李公公。
他一边瞧着大夫为我包扎伤口,一边听着李公公念着圣旨。
是了,招他入宫,是即刻启程。
他不怒不笑,神情平静,波澜不惊,早已习惯了,这似乎是当今圣上为防他回京结党营私唯一的手段,要在这短暂的冬日里将他禁锢在宫中。
他接了旨意,道:“这几年中,辞息每每只在府上逗留五日,今时今日圣上却是连一天都不肯给吗?”
李公公一顿,脸上皱褶紧了紧,道:“好罢,杂家便去劝说圣上,天亮后还请息王赶去宫中,也免了叫杂家为难。”
其实我与他都知道,将军府八方早被带来的兵士堵死,走与不走都要走。
请走了闲人,他关上门,背影颓然,半响转过身来望着我笑,却是气吞山河。
“去,把烟花都放了吧。”
那是我见过最璀璨的花火,胡人的烟花总是如斯盛大,从一线到一片,如繁星,如银流,闪烁之间将息王府的半空印出一片白昼,他站在院中白雪里望着,一身白袄,与这世间浑然一体,我想将这些烟花一分一分的看,也想将他一分一分的看,这一场烟花终究是看的不分明。
他取了府上陈放良久的女儿红,与府上四个护卫豪饮一夜,而我始终跪坐在他身后,听着,笑着,望着,不多说一个字,不多做一个动作,做他影中的人。
雪纷纷落,檐外风又吹,我微酣,裹着大裘往他身边紧了紧,他垂头看我,长发落在我肩头,那么安静,再没动过。
一夜雪幕,一世烟花,一瓢烈酒,一怀天下。
他能够在我身侧,带一点余温,便是我最好的梦了。
醒来时,我身上盖着他的披风,檐外风雪停,宁静的吓人,他走了,留下的只有府上一角石碑前一串脚印,以及石碑上横放着的一束待开的寒梅,雪盖着碑文,未被擦去。
我以为再见又是四季过,谁知一月后忽有人来府上,指明寻得就是我。
是李公公。
府上四护卫显然警惕,手均埋在腰间,在大氅下紧握剑柄。
我在四人保护之中笑面迎上前去,附身作揖道:“奴婢雁如见过李公公,此番公公亲临将军府寻奴婢,不知是何事大驾光临?”
他与我只一刻对视,便道:“将军让我将此物转交于你。”身后小公公递上一物,褚色布中包着一把蓝鞘匕首,匕首身上一条红釉,是辞息那夜伤到我的匕首。
他将匕首放在我手上时没有收手,察觉到四个护卫死死盯他才肯松手。
“那么转交此物,杂家就先走了,姑娘好生收住。”
“公公,将军还未走吗?”
他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就此别过,出府门时却忽道:“将军还在宫中,明夜将离京都,再返蛮荒,有什么要说要做的,还请姑娘静候一年。”
我自然没让自己再等一年。
第二日夜中我与四位护卫黑衣缠身,驾马前往皇城,在城墙下静待,不待拂晓,我已看见辞息,他从西门而出,身后跟随的一行皇亲直至永乐门。
而皇城外兵士三千、干粮数车早已在候,都是圣上此次补予他的兵力,而这些兵力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可他依旧骑着高头战马,一头乌发用青冠束紧,身披乌金铠甲,背后戴两把古月刀,仿若眉目间可撼天动地。
行军一路绕过闹市集镇,顺着最快但最偏的路线直奔蛮荒。
我们五人快马加鞭一刻都不敢松懈,只得紧随其后,一月过去,四境景色已全然改变,异土风情渐起,胡人男女渐多,而我们五人带的粮食着实不多,与胡人又不通语言,只得时而饱腹时而挨饿。
那日夜中,四个护卫已睡去,我见荒野中竟有野果,正想摘来储备一些,却听见草头一声响,随后一只手将我提了起来。
辞息眼若寒星,在夜中闪着银流般的光,他悄无声息将我拎出足足半里地,拖到兵士之中方才放下,取来干粮与水,见我狼吞虎咽时而咳嗽几声,才道:“真饿极了就大胆来偷,不要去摘那些毒果,进了蛮荒不要随便吃野地里的东西,吃完了这一顿就回去,别再跟来。”
我含泪抬首,望向他,他眉目深凝毫无动容之色,我只得叹气,从怀中掏出一个暖炉,“你怕冷,将这个带在身上,夜里无人帮你烧炉火就把这个揣在怀中,总不至于再夜半醒来。”
他接过了,却静静站着,良久。
“回去吧,前面不再是你该走的路。”
“辞息。”
听我唤他的名,他眼中终有涟漪。
我从布包中掏出那团已然干瘪的红茶花,递与他。
“你走后花都开了,但还好,我总算没辜负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