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之下》江水朔

5、全部都是来自世界的恶意

　　我被带到了警局问话。

　　一个中年的警察将我带到审讯室，给我做笔录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漫不经心又敷衍了事的样子。

　　“关于车库爆炸，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男人一边转着签字笔，一边懒洋洋地问，我盯着他散漫的模样，不知不觉走了神，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个漫画，男主也是懒散而毫不在意周身环境的，能保持托腮的动作一个下午都不动弹。

　　对了那个漫画叫什么名字……

　　啊，好像是田中君什么的……

　　“喂，我在问你话呢，”年轻的警察说，“麻烦配合点。”

　　“是我放的火，我让车库爆炸的。”我回答说。

　　然而他只是抬起眼皮对着我扫了一眼，似乎很难得注意了我一下：“原因？”

　　“我想让我的未婚夫尸体炸成碎片。”我被自己的坦然震惊了，其实这大概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想撕碎这种平静，想看看他们所有人面对日常破裂的表情。

　　“这么说，你杀死了你的未婚夫？”

　　我笑了笑：“是的。”

　　年轻的警察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他一直很淡然，把写下的笔录拿出去，和外头的人不知讨论了些什么，紧接着便打开门，挥手让我滚蛋。

　　“这就行了吗？”

　　“可以了，你赶紧走吧，还有人排队在等着做笔录呢。”他不耐烦地说。

　　而我的自首的自觉，在他面前仿佛不值一提。

　　他们对我的越界行为毫不在意，我脑海里忽然冒出如此想法。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警局大楼外，却发现外头停着一辆蓝色的跑车，而我的未婚夫阿良正倚在车门前等着我。

　　“我来接你了，”他朝我微微笑道，“回家吧。”

　　他不仅没有变成碎块，身体也没有变形，之前脑袋折下，器官和血肉混在一起的尸体仿佛只是一个可笑的我因过分期望而想象出的片段。

　　阿良站在阳光下，修长的身形和俊美的面容让他的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连路人都在憧憬地偷偷望着他，这种场景和大学时期一点都没变。

　　“你真是幸运啊。”我的舍友这样说着，所有人都对我十分艳羡。

　　我蹲下了身子，捡起路边的砖头，朝阿良的跑车用力砸去，伴随着玻璃碎裂和报警声，我迈开步伐朝着阿良相反的方向狂奔。

　　我再也不能对所有的事视而不见。

　　不知奔跑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呼然作响，我听不见其他所有的声音，喉咙里散发着腥味，肾上腺素让我的大脑和身体一直维持在兴奋的顶点。

　　这个时候，我能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在离我远去，仿佛超越了光速，呼啸而过的风就像时间一般在我的指尖流逝。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所有景象都变得十分陌生。

　　这是一条泥泞肮脏且狭窄的道路，所有人都穿着深色破旧的衣服，不知道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被污泥和灰尘染脏，四周是低矮的民居，房子紧挨在一起，脏兮兮的衣服悬挂在楼房外的晾衣绳上。

　　赤足的孩子站在漏水的屋檐下，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他们停下了原本在做的事，双眸空洞，面无表情，他们看着我，仿佛在谴责我是个罪人。

　　恐慌的感觉让我手足无措。

　　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了街角的楼房，是那张全家福背景上的房子，灰色的瓦片，斑驳的墙面，墙角杂草丛生，布满乌黑的淤泥。房子里没有灯，没有一丝人气，大概什么人都没有。

　　我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面，无法移动，只能看着街道上所有人都在面无表情地朝我逼近，他们的眼底是麻木的黑色，却也不是绝对的麻木，而是或多或少都待着一点愤恨。

　　这样的违和感让我沉迷，我屛住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最前方的一个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在颤抖，她得眼睛瞪得极大，张开了泛着白色死皮的嘴，朝我说什么，然而我什么都听不见，大脑一片空白中，一双手却揽住了我的胳膊，使劲将我朝后拖去。

　　现实感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强烈却不真实。

　　我回过头，发现是阿良将我拖出了人群，他的身体在颤抖，双眼弥漫着恐惧，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慌失措，远比他濒死的那一刻惊恐。

　　我知道他一定是清楚某些真相的。

　　“为什么……”我直视着阿良的双眸。

　　“阿靖，我爱你，”屏成良低声道，现在连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从一开始就是爱你的……只是这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真相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我会彻底消失呢？”他的手握紧了我的双肩，面色悲痛，我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真是讽刺，在这么多次我亲手杀死他之后，竟然快被他的执着感动，“如果你再也回不到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如果你会后悔……“

　　“等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耸了耸肩。

　　其实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在陆园岛说的直面内心的恐惧地时候，某些片段，快得抓不住，像流水一样极速涌过我的脑海。

　　我想起了一个小女孩抱着布偶熊，她不停地哭着，低声啜泣：“乐乐熊……我害怕……我害怕……”

　　我想起了那个所有人都泡在罐子里的场景。

　　最让我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当我下定了决心，一切都无所谓了，对现实视而不见而沉迷于美好乌托邦之梦的人，终会永远沉沦，而这决不会成为我的选择。

　　“放手吧，阿良，”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开我的肩膀，而他没有动弹，只是出神地凝视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慢慢回过头，看到远处那栋破败的楼房，一个小女孩正抱着布偶熊哭泣，而她周围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成年男子，正想把她拖进一辆卡车，女孩旁边一个女人正在奋力挣扎。

　　“放开她！求求你们放开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她还是孩子啊！”女人痛哭着想要抓住女孩的胳膊，女孩伸长胳膊，布偶熊却在推搡中掉在污泥地上。

　　士兵一脚踩在熊的身体上，直接拎起女孩的后领，将她扔进了卡车车厢。

　　而另一边挣扎着的女人被踩断了手腕，士兵拖起她，将她塞进了另外一辆卡车，我看见她凌乱长发下的素净的脸。

　　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而地面上躺着的，是一个男人，他因为先前的抗争，被就地枪决。男人双眼睁开，我觉得他甚至是在看着我的，那空洞毫无生命气息的视线，在告诉我某个残酷的现实。

　　“爸……”

　　我听见自己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嗫嚅。

　　“走吧，不要再看了，”阿良却在此时将我揽入他的怀中，“别看了，这不是你，这不是你的人生。”

　　我闭上了眼睛。

　　我的名字叫池靖，出身于中产家庭，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律师，我从小成绩一般，却凭借运气进入重点大学，被阿良追求，然后成为他的未婚妻。

　　这是我已有的记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不要管这些，阿靖，我们在一起会永远幸福下去的。”阿良温柔的声音像是蛊惑，我知道自己的某个部分是想同他这样下去，或许这样的生活就很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个世界也会让自己如此维持着平和而轻松的状态。

　　但是这并不是事实，这并不是我。

　　我全部想了起来。

　　这个世界，全部的人物，一切的情节，包括阿良，全部都是我的梦。

　　真实的我早已在多年前陷入了沉睡，现实中的世界早已容不下那么多人口，被选中的人会被强制陷入沉睡，直到死亡。

　　六岁那年，我的父亲被城市警卫队打死，我的母亲也被强制进入睡眠，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梦。

　　我想起了蓝色眼睛的阿良。

　　我和其他被宣布的进入沉睡的人畏缩在拥挤的大厅里，在所有人的眼中，沉睡就相当于死亡，而作为行政长官的俊美男人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俯视着所有人，他十分年轻，面容精致，却没什么表情，简直和阿良一模一样。

　　“你们是在为全人类做贡献，你们的牺牲将会使得你们的同伴继续活下去。”

　　所有人都在哭泣。

　　“国会为每个为了人类未来做出牺牲的可敬的市民准备了最美的梦，你们在梦中将会获得巨大的成功，无数财富，最美好的伴侣……你们即将获得最幸福的人生，我们不会亏待每位做出牺牲的公民！”

　　所以阿良会出现，会想方设法让我幸福。

　　但是这都是假的。

　　我听见阿良居然在低声抽泣：“我会消失的……阿靖，你想让我消失吗？”

　　“你本来就不存在。”事实上我不知道如何醒过来，而醒来后所面对的一切，或许也会超脱我的想象。

　　明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但若是沉沦于此，才是最大的噩梦。

　　或许在外面的世界，我已接近真正的死亡，但是无论外头如何，我总是要回到现实的。

　　我挣脱阿良的怀抱，此时之前的破烂肮脏的街道不见了，我和阿良站在繁华的市中心，宽敞的道路上车水马龙，所有人面孔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商场播放着欢快的的乐曲，LED屏上播放着俊男美女的广告。

　　仿佛这个世界用它最繁荣的一面在挽留我。

　　我乘坐观光电梯，来到了城市的最高点，远处的夕阳已经向下落去，金红色的光芒染遍了天际，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大部分都没入了缓缓涌来的暗潮。

　　零散的灯光开始亮起，仿佛是一片昏暗中的星辰。

　　我爬上了围栏，这只是一场实验，如果我在梦中死亡，我也许会真的死亡，也许会醒过来，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去考虑了。

　　闭上眼睛，我开双臂，向上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