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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喂拉夫,快醒醒,”男孩用力摇着趴在石桌上休憩的少年,胖乎乎的脸因为紧张而显得红扑扑的,“拉夫!你再不起来乔神父就要亲自找过来啦!”
      少年依旧深埋在自己的臂弯中一动不动。男孩急了,抬腿往他坐着的长凳飞去一脚。
      失去支柱的拉夫重重跌坐在地,他揉着险些摔成四瓣的屁股,双眼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胖脸,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嗯?安东尼……?”
      “你还没睡醒啊!”被唤作安东尼的男孩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又伸手勾住他的腋窝,费劲地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前面都忙得不可开交了,你倒好,居然在这偷懒,一会铁定被神父责骂。”
      “安东尼我……做梦……梦见那里了。”拉夫眨眨眼睛找回焦距,低头呐呐说道,“那个黑衣服的人——你干什么!”刚才脚下有些虚浮,直直撞上了猛然收住步伐的安东尼,害他险些再次跌倒。
      男孩转身,拉夫看到他的眼中写满认真,握住少年的双肩,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再跟嬤嬤她们提你的梦啊什么的了,难道你没发现她们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么?”
      拉夫还想说什么,但他看见安东尼严肃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两个少年撩开围在四周的白色布幔走进后院,教廷好几个月前就下令把本城所有教堂的院子改为小型的治疗室和露天病房,用以收留教会医院塞不下的重症病患。可如今小小的院子已经完全不够容纳数量爆涨的病人。
      取了干净厚实的硬布蒙上口鼻、扎紧布制手套的袖口,他们与其他孩子一起逐个为躺在地上发着高烧及皮肤溃烂的病人消毒喂药。
      忽然惊慌的喊叫伴随着金属落地的响声从最里侧的治疗室传来,拉夫身子一顿,跨过横在地上呻吟的人们奔向简陋的医疗室。
      他冲进白布隔出的小间,只见乔神父面色死白地仰躺在地上,四周帮手的修女却楞楞地站着,几名托着器械盘的孩子也神色慌张不敢上前扶他。
      拉夫甩掉血迹斑斑的手套,单膝跪下抱住神父的肩膀,扯下遮在他脸上的布片,他轻轻拍了拍乔的面颊,“神父,乔神父,快醒醒。”
      睫毛颤动了一下,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充满血丝的棕色瞳孔竟浮起了白翳。
      “是……拉夫吗?我……看不太清楚……”乔伸手揉着眼睛,茫然地说道。
      “是我,神父。”拉夫不着痕迹地拉开他揉搓着眼眶的手,“您太劳累了,所以才会看不清东西,闭上眼休息一会吧。”
      “冷……”
      看着乔虚弱得几近说不出话的样子,少年触了触他的额头,感觉异样的高温传到指间。
      “拉夫我……病了吧……?”
      病了,多么骇人的词。
      那是能让一个城镇几日之内就化为死地的疾病——黑死病。从很早以前人们就意识到家鼠身上可能携带有这种疾病,人们也曾尝试灭鼠,然则这些生活在肮脏环境中的老朋友的生命力和繁殖速度永远快于被消灭的速度。它的传染速度之快、死亡时间之短、发病时之痛苦,使得这个恐怖的疾病依旧令数百年后的人们束手无策。
      今年的黑死病却爆发得蹊跷。
      好几个人口密集的小镇同时被疾病席卷得片甲不留,人们甚至来不及向外求救便一命呜呼,最后还是路过的旅人迷惑于牲畜在街道上随意乱跑、商店门户大开、粮食无人收割才间接发现了这里的凄惨景象。
      接着疾病又迅速在全国各地散播开来,被送去医院的病人的家属基本都会在三天之内收到亲人肿胀发黑的遗体。
      病情无法控制,人们朝生暮死,于是就孕育了这样的流言:这是神给予人类的惩罚,或许人类会跟方舟时期一样遭到灭绝。
      许多初病的人们放弃进行医治,整日在家中祈祷奇迹的出现,直至最后——他们腐臭的尸体将被人从屋里抬出。
      原本教廷上层已出台对策,决定将病死的人的遗体焚化、将他们的亲人隔离。可政策一公布就受到人们疯狂地反对——只有魔鬼的追随者才会被处以火刑——他们以此为由愤怒地叫嚣。迫于民众的压力,教会医院继续收治患者。
      但这回的护理的人手有别往常,他们派谴病区里的教士修女及教会孤儿院里所有年满十五岁的少年来辅助治疗,而不再委派专职医者前往病区。说穿了,只是叫他们去陪伴病人度过那段难熬的等死期罢了。
      病区的医院和教堂每天总会送进好些人,当然,送往墓地的数量和送进来的数量几乎一样多。尽管孩子们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为那些长满流脓烂疮的病人擦拭身体,却仍旧阻止不了死亡紧逼的脚步。
      终于有一天他们之间的某个少年突地不省人世,不多久便死了,人们在为他缝制裹尸衣时发现他的腋下和鼠蹊布满了黑紫色斑点。自此,这些对死亡还懵懂无知的少年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它的阴影下颤抖,即使每天面对人群和同伴死去的麻木也不能抵消这份恐惧。
      乔原本在国家教区工作,听闻此地是重疫区,他毫无犹豫地申请下调到这儿来。乔来了以后一切就变得非常忙碌,几乎从未停息过:他亲自为病人摘除腐肉脓毒,教大伙怎样护理病重的人们,他带来了很有效的退烧药,等等。尽管乔大多数时候很严厉、很喜欢督促拉夫,但其实拉夫的心里其实非常敬重他。
      因此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下一个……居然会是这位嘴巴凶狠、心地柔软异常的年轻神父。他收紧臂膀,好让瑟瑟发抖的乔更贴近他的胸膛来汲取温暖。
      “没有,您不过是太疲劳了,只需要睡过一觉然后好好地吃一顿就能恢复得跟先前一样精神了。”
      抬头没有聚焦地往发顶声源望去,神父摇摇头,又点了点头,阖上双眼昏睡过去。
      “安东尼,”少年低声呼唤呆立在他身后的人,“请帮我一起把乔抬到卧室里。”安东尼楞楞地转眼移向他怀中的人,随即脸色丕变,跌跌撞撞地挪上前搭手托住神父的膝弯向外走去。
      小间里的人惟恐不及地向后避退,人群自觉地分成两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帮忙。
      ********************
      他们脱下乔肮脏的修士服为他擦洗身体,用厚厚的毛毯包裹着他。仿佛一切作为都是白费工夫,乔的身体依然在毯子下剧烈地抽搐发抖。
      手拿布巾为乔拭汗的拉夫听到了压抑的哭泣声,坐在对面的安东尼扶着床沿,泪珠正沿着圆鼓鼓的腮颊不停滚落,他便有些担忧地问道:“安托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男孩顿了顿,好不容易止住的哽咽转眼再度爆发出来,“拉夫,我从没象现在这样害怕过……”他用手掌徒劳地抹着眼泪,“我会不会哪天……也这么晕厥,然后在痛苦的煎熬中永远消逝?拉夫……我不怕被你耻笑……我不想死啊……”安东尼捂住面孔绝望地摇头,晃落了从指缝中渗出的泪水,“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遭这种罪?我们……不是天天都有乞求上帝原谅我们的过错么?那神为什么还不愿来拯救我们?”
      拉夫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小小的陋室中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
      据说这种疾病在发病初期最具传染性,所以即便天天维护病人,也同样无人愿意换班来照料刚倒下的乔。
      接下去的几天拉夫衣不解带地守在病床前,喂乔吃药、防止病入膏肓的乔因痉挛而咬伤自己的舌头。剥去修士服的乔仿佛失去了神的庇护,病情以成倍的速度恶化。乔弥留之际曾清醒过一阵,开口嘱咐他为自己缝上尸衣。
      拉夫用细麻布裹紧了乔赤裸冰冷的身体,小心地抱起他放入柏木灵柩,用百里香和胡桃枝编成的枕头垫住他脆弱无力的脖颈。乔睁不开眼睛,但他的嘴角牵出了舒心的弧线。
      时间安静流去。
      葬礼时拉夫看不出读悼词的教士,他默默地站在教堂最后排。
      “今天我们相约在此,是为了悼念主虔诚的儿子、我们敬爱的兄弟——乔拉维特神父。静静流逝的一切,这个世界没有终结。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是为了传递那希望的诗篇,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们那梦想与幸福的日子。安息吧,尊敬的人,你的精神将会延续;我们不会感到恐惧,只因你的灵魂与我们同在。阿门。”
      人群蠕动,教友和孩子们结作一队绕过乔的棺柩。除了深陷的眼窝和发黑的嘴唇,他的睡容是如此安详。拉夫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在他胸前放下一支白色的玫瑰。
      安东尼自葬礼开始便哭个不停,他的低咽让拉夫心中郁结难平。
      教廷不愿委派任何人来处理乔的身后事,所以他只能永远长眠在此。目前城里一片肃杀,教卫队已将附近区域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外出,不允许任何援助进入,神的表态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吗?
      棺盖缓缓上推,男孩的哭声更响了。
      “别再哭了,”拉夫拍拍他的后背,“你的泪水会沾湿乔的裹尸布,沉重的尸衣会成为他飞往天堂的障碍。”
      他抬头看了看即将闭合的灵柩,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黑色背影站在棺材旁边,尖瘦苍白的脸上泛出温柔的微笑。那人抬起手,就有几个发散着微弱莹绿的光点从灵柩中飞出,围绕着他的指间游舞。
      拉夫的手僵在半空,不可能,他简直不敢相信。
      当他看见男人合起手掌转身欲离去时,倾尽全力的嘶吼才破喉而出。
      “不——!!”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诧异地别过头搜寻它的源头。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拉夫身上,他奋力拨开人群跑向那黑夜般的存在。
      “不,你不能把他带走!”他抓住男人的衣袖,使劲掰开他的手指,“Death,放过他,别把他带进地狱……”
      身后的人们议论纷纷,更多人惊骇地望着拉夫的面前,因为他们只能看到一片空气。
      祭坛前的教士悄悄对抬棺人耳语几句,两个大汉走到少年的身边架住他朝外拖去。
      他挣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Death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
      一颗短小的蜡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角落里燃烧,想必曾有过许多异教徒在这儿接受严刑拷打,不然这里怎会鬼影重重。
      “你的朋友都说了,自从四年前被人发现晕倒在西郊坟场以后,你就一直在做有关于魔鬼的梦。”监牢看守从木头栅栏的缝隙底下塞进一盘漂着绿色斑点的土豆汤,几天来他一直借机企图从拉夫嘴里套话,“名叫Death的人,他可是撒旦的儿子啊……你是不是与他签订了某种协议?”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一言不发,烛焰的细小亮光在他眼中跳动。
      “该死的小子!”看守撂翻了汤盘,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准备走开,没走几步又跨回来对着拉夫恶意地笑:“这回你的那位小朋友真是因你得福啦,教廷为了调查你的事特地把他召去首都,现在好了,远离这鬼地方了。而你嘛……肯定要倒大霉喽,哈哈——”
      听到铁门关上的声音,拉夫闭上眼,头靠墙壁慢慢吐出一口气。
      “其实刚才我很想替你回答他,‘这位可爱的小伙子并没有跟我签定任何协议’,不过我认为既然好几年没见,还是应该先跟你打个招呼才是。”漫不经心的柔软嗓音在昏黑的囚室里飘散,拂手瞬间门锁掉落在地,掌管死亡的恶魔踱进牢内。
      “啧,没想到你变英俊了。”此话一出,Death立即收到杀人的眼神,“好吧好吧,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你难道没什么话跟我说的么?”
      “放了他。”
      恶魔弯腰凑到少年面前,用一只手括住左耳,“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放开他的灵魂吧Death,他是个好人,不该属于地狱,你这样做对他太不公平。”拉夫低下头,对自己的言辞颇感无力,他在尝试和魔鬼讨论公平、他在劝说魔鬼放弃到手的利益。
      “拉夫,你是在要求让我做陪钱生意呀,”Death直起脊背,“况且如果讲公平的话,我父亲的子民根本填不饱肚皮,没粮食吃的民众是会暴动的呀。”
      少年不语。
      “要不要说点别的,譬如……差我去收了你所谓好朋友的灵魂?”微笑地建议,Death对着惊愕的拉夫俏皮地眨了眨眼,“作为老相识,这次我可以免费为你服务。”
      “你别乱来。”
      “你生气了?我只是打抱不平而已……”
      “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被死亡的恐惧奴役心灵,纵使通过背叛而获得延续的生命,那样的生活也是沉重的。”浅色的头颅摇了摇,“你的打抱不平不值一提,因为如果我为此而死,他同样不会潇洒自在地活在人世。”
      恶魔耸耸肩,问道:“那么你会不会被奴役呢?”不待少年回答,他又接口道:“不管会否,我此行的主要目的都是来和你谈一桩买卖。”
      拉夫疑惑地望着他。
      挥手轻点,囚牢中唯一的光源被堙灭。尔后有指腹相捻的响声,几团青黑的火焰凭空显现。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听听生意的内容?”Death在鬼火的照耀下咧开嘴,笑得异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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