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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来仪(1) ...

  •   姚妃的父亲早逝,宗族人丁亦颇单薄,除却母亲,唯有一个尚未成人的兄弟,她对母族感情依恋比常人自然要重不少,又不便明说。如今高阳景、姬世辰君臣名分已定,多这一层关系,姚妃对姬世辰更为客气,姬世辰平素为人也更加小心。然而姚妃喜欢表兄两位公子,是从心里喜欢到脸上的,总说姬豫看着长大就会懂事,但凡没病没饿时,就眨着眼静静听成人们说事;又常说姬敬终究性子活泼,总爱东张西望。管夫人和孔太夫人私下聊着,都觉或许世子高阳劭不是姚妃亲生,令她心里毕竟存了些微遗憾,只好找血缘上多少有相关的孩子来,多瞧多看。
      听得母亲旁敲侧击地谈起,姬世辰摇摇头,淡笑道:想多;世子也不差的。
      人前,尤其高阳景跟前,他就坚持叫高阳劭“阿凤”,以示对“赤色多明明是凤”的执念;回了自家,同家眷说闲话时,他倒是唤过高阳劭几声“朱鸾”。
      孔太夫人就劝他,既然交情多年,何必这小节上非跟高阳景别着来。姬世辰摇头笑道,这母亲就不明白,我若是不拿一二小事别他,终究会有人在他跟前别我。
      ——细想想的话,看起来似乎的确如此。姬世辰当是着意拉开和高阳景在人前的距离,又不至于触及交情根基。但,毕竟他两人交情非常,也已多年,不少人都心里有数,姬世辰这样,会不会被僚友看做君臣两人关系太好的俳调,从而适得其反,好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更糟的是,高阳景好像也没想到。
      管夫人轻哼一声,道:“只怕你哄青虬比阿螭多,是怕人在我跟前别阿雷。”
      佯作认真,半带取笑,这话题却歪得神妙,连姬世辰也怔了一怔。他尚未及作答,孔太夫人已劝和般接口道:“还不如说他是怕你两个打架。”
      当前的姬世辰,身当要职,确实经不起后院起火。孔太夫人言语直指要地,管夫人也自然知道分寸,姬世辰默然一笑,管夫人便转开了话头。

      处默家书也至,说是高阳昊已同章翟盟军一道,迎奉君王大驾回到咸池,高阳昊本人以太傅头衔录尚书事,成了首相;又说姬岳由尚书令进位司徒,也做成三公之一。诏旨恰已颁到,先以高阳景为安东将军,又加镇东将军,假节权限如故。高阳景知是高阳昊的酬答,谢过朝恩,私下便同姬世辰说笑,道是高阳昊大约是想了想啊,才记起他原话是“安东将军‘以上’”,不然何必连矫两道诏命。
      姬世辰团扇轻摇,含笑续道:
      “若是到此为止,也算天下暂安,你我终老此地便了。”
      高阳景侧目,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见他手里还是往时用惯的那把扇子——
      扇子原是身外小物,世人又多以秋扇暗喻人情冷暖,他百忙中,却还记得将这旧扇带出混乱都城——也不知该笑他恋旧还是感动他如此看不开,不禁掩口失笑。

      如此,勉强太平了一二年。那边高阳昊大权独揽,空得出手来,派兵分头弹压各路反王。姬岳素是个有事凑热闹、无事享清福的主儿,这时看着也安安静静,乖觉不生是非。咸池贵游惯了繁华喧闹,这时逐渐缓过来气,陆陆续续的,便又开始了飞鹰走狗、呼朋引伴、争权斗富。
      处默写来家书,多当笑话讲起:某友人喝多,集会是从大门进,非从狗洞爬出;又某友人读古诗成痴,诗里人家女子趴墙头看美男,他趴墙头看美女,活该被美女命奴媪们丢笤帚。姬世辰这边东疆诸务正有条不紊,他秉性慎密,对难得到来的安宁,几乎可称狐疑。此时外示宽松,内存警觉,收到家书,恰可喘一口气,摇头莞尔。反正,抱怨处默也这样那样闹笑话的家书,都会由处默的夫人,一束一束地砸到她堂弟高阳景那里。
      高阳景知道,姬世辰也差不多就知道了。
      然后,是他们两家的孩子。

      正如姬豫从小就知道,自己至少有两个不着调的伯父,虽然不着调的方式各不相同,父亲讨厌其中一个,却对另一个颇无可奈何——高阳劭记忆里,嫡母姚妃曾几次笑话她:几乎从会说话开始,就懂得跟学舌八哥儿似的,奶声奶气说“姑爹又犯二了”。听到她这么说话那时候,高阳景总止不住大笑。姚妃也曾埋怨道:“你平日单同朱鸾说私话时,都教她些什么东西!表兄过来听到该怎么办。”
      高阳景就又大笑:“世辰他……未尝不同我作一般想啊。”
      他这自信是有理由的。处默性情,往好里说是豪迈英爽,往坏里讲就是心太宽,在咸池那帮贵游里,向来格格不入,又一贯不擅作伪。以往时势乱,姬世辰当他小节,懒得上心;如今姬岳当权时日既久,姬世辰确实对此愈发头痛。
      ——但当姚妃一个想不开,把这些话全搬给管夫人,而管夫人又毫不客气搬给了姬世辰之后,姬世辰还是笑了笑,对夫人道:“我终究不便同他一般说的。”
      这也没妨碍某次高阳景来访时,同高阳劭年龄相若的姬豫和姬敬,都原封不动、清脆又清晰地说出了“姑爹犯二”。面对高阳景窘然神情,姬世辰问明原委,一脸无辜表示:肯定是两边走动太频,被你儿子带坏了。高阳景简直想回答“你这句里哪个字都不是事实”,一转念为女儿还是憋回去。
      姚妃听说,几乎笑到失态。连莘太妃和孔太夫人听说,也都笑个不停。
      远在咸池的处默夫人许国公主,则奋然报书:尔等背后嘲笑我夫妇也就罢了,居然还分头告诉我二人,存心把我二人也笑死,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此这般,到第三年中,忽然西北又生变故。蛰伏数年的高阳昌逃出禁锢,重新举起清君侧的王旗,又一再派人联络西戎北狄两派头领,道是自问“他高阳昊既然借兵章翟,我便可借兵戎狄;他借兵一族已有如此威能,我为何不能借兵两家”。想得自然极好,不过戎酋狄帅都是当年本族派在咸池的质子,早已相识,如今先见面一聊,都觉“你自家内讧,都已打成这德性;看这模样,你家只要剩兄弟二人,便能死掐去天涯海角:我等与其帮你,还不如自己单干”。戎狄两家都崇尚英雄率性,当下讲定条件,说干就干。在高阳昊派出大军,把高阳昌重重包围在西京郊外一座小城中时,西戎北狄两族,也将近十万骑的兵锋,同时指向高阳昌和高阳昊。
      西线北线诸州府慌忙抵挡,措手不及之下,败多胜少。
      高阳景忧形于色。姬世辰一语道破:“再输,总得轮到我东疆。”
      沉默许久,高阳景只答了一句:“有赖世辰。”
      姬世辰点一点头。他所任司马,为镇东将军府武职首僚,当下一面从容安排人手,着力西北防御,一面更多拜会甘渊境内的姬氏姻亲故旧,争得甘渊人士出力出资,对他全面支持,而他必然无条件支持高阳景。大敌当前,来不及想更多。这时京城咸池,恰传来一个似乎有利的消息:
      甘渊西北之外,邻州——清州——的刺史,将由侍中姬处默出任。
      但姬世辰骤然一松的心情,很快被处默家书破坏。
      处默说:他牧清州,姬岳亲弟牧楚州,这是姬岳的主意;论原因,是姬岳觉得,楚州有两河天险、清州借海岱之雄,可与咸池鼎足而三,互为凭恃,家族中便总能有人在台面上。
      陪在世辰身边、号为记室的雷婧,于是史无前例地听到:人前人后一直言笑晏然的姬世辰,将那笺纸连书函都重重拍在案上,然后骂了一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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