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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章:颉颃(4) ...

  •   姬世辰沉默少顷,唇角忽然轻快一勾,是他认真时那种锋利的明媚。
      虞公纪见状,举一举手,示意姬豫到身边来,口中缓缓唤了声:“青虬。”
      姬豫瞟了一眼父亲,见姬世辰没有立即发出反对的声音,连忙碎步溜到虞公纪身侧。那时姬世辰才忽然又笑了一笑,扬眉道:“青虬倒是机灵。”
      那“机灵”二字,刻意说得极重,声音却柔和得异乎寻常。素来不驯的姬敬,也在心里默默抖了一下。虞公纪安抚道:“毕竟随你。”
      “公纪兄真是……”姬世辰默了一默,忽然展眉轻笑。
      “我从来算不得什么正经人,要论雍容俊雅,不及公纪兄之万一,连儿子都教得这般没有涵养,还敢在公纪兄面前现眼。姬世辰实在惭愧。若蒙公纪兄不弃,索性在此也厚个脸皮,将这犬子,全托付给公纪兄敲打。凭我这点能耐,怕也降不住他了。”
      他说的虽似谦虚,倒颇有几分合事实,神情也甚诚恳。可是这话锋终究转得太快,居然从引而不发的家门教子,生生别到了“替儿子求拜名师”。
      虞公纪心性亮直,当真给他弄得怔了一怔,才转过来:想必姬世辰是看出自己护着姬豫,才顺着这话头往下,又多扯了几句。
      要说在虞公纪眼中,姬豫确然资质聪慧,酷似他当年初入咸池,在处默身边初见的姬世辰本人:作为弟子,自是难得的佳选。然而姬豫是王世子的伴读,平素被王世子表兄表兄叫的,姬世辰还是王世子有实无名的师傅,这一托付,也不知是姬世辰一人的意思,还是姬世辰同高阳景两人的意思。
      先前高阳景的失言和歉意,姬世辰的夺觞挡驾,虞公纪还都记在心上,眼下忽然姬世辰又来这么一出,虞公纪父祖两代,在东宁国出将入相,官场埋伏比战场埋伏见得还多,此时总忍不住多想几步。——况且,姬世辰平素毕竟说笑惯了,虞公纪也吃不准他这次几分真。当下公纪只是摇头笑道:“真敢收名家弟子,也讲个登堂入室。世辰又说望我往上游楚州去,又要把青虬托给我,是太高看我,还是太放心青虬,要让我带着青虬走么?”
      “青虬才几岁,就能护着母亲兄弟来丹陵了。”姬世辰仍顾着笑,“不过,既然公纪兄这么说了,姬世辰不敢勉强。公纪兄……要镇楚州?”
      眉目轻扬,明媚而敛了锋芒。姬世辰是认真在探问虞公纪的意思。
      虞公纪暗道一声也是怪了:我可没这意思;事涉姬崇、姬岳,难道会令你如此失神?——你我之间,眼下看似有来有往,实则各说各话,细想几乎没一句彼此对得上,到底哪里出了误会。
      虽然如此,东宁故相家的风度,到底还在。他只轻轻拍拍姬豫的背,笑道:
      “世辰。你家小郎君,我横竖是……不、敢、教。”

      另一方面,朗声呼唤着“义父”的南宫绰,也在认真询问,是否需要正经修个升州州城,原因是眼下就插一圈破桨,样子实在太将就,瞧去寒碜得要命,他南宫绰家里又不差钱——他自家铸的小铁币,甚至在他震泽地界,同官家的铜钱并行不悖。
      当他把话说到“实在不成,我出这份子也无妨”时,处默终于大笑,道:
      “你就不怕姬丹陵近日穷疯了,听到这话,赶来寻个借口,抄了你家。”
      “义父在,他何至于此呢。”南宫绰笑得自信,仍旧透着不曾遮掩的游侠气。
      处默又大笑,拍拍他肩,作势凑到他耳边,道:“其实……我也穷疯了。你信不信?要有这份余粮,还不如多出点血,给我升州部曲发饷。”
      南宫绰心里匆匆默算了算数,佯作变了脸色,脱口叫道:“义父!良心呢!”不等处默反应,却也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天若有情,也绝无意体恤下情——各色变乱,并没有到此为止。未数日,又传来消息,说卫军鲁郁上表,因流民持续四下蜂起,戎狄实力先前又未受伤筋动骨的重挫,咸池经历战事太多,已残破到近乎不能守的程度,请求皇帝暂时迁都东郢。鲁存仁得知大吃一惊,连说“阿叔并未与我商议”。其他众成人也觉情势有异,姬世辰罕见地沉默,高阳景扬眸四顾,所见都是沉默。
      高阳劭听姬豫私下说起,沉默少时,道:“恐怕鲁卫军对我汤谷,并不信任。”
      如今她已长成少女,却只敢在姬豫跟前,不遮掩正逐渐变得脆亮的女儿声音;正如她身体的其他细微变化,也只有姚妃和贴身服侍的几名腹心婢子知道。
      姬豫闻言也不说话。父亲依然信任鲁郁;而鲁郁防着汤谷,是连鲁存仁也一并不知会起来,这未必是个很好或很有利的表象。高阳劭似乎读出他神情犹疑,明眸微弯,盈盈一笑,只说这我回去同父亲说,不必惊动升州姑父和丹陵表舅。姬豫仍不说话,注目她好一阵。高阳劭又笑,道:
      “就算眼下人人都说阿舅是丹陵狐,可也别忘了,先烈祖文贞王,当年天下三分时,已先得了狐和冢虎的称号。都是千年的狐,可不要看轻我的……”
      那笑得分外明媚柔婉,并不全似姬世辰一般锋利,也不都如高阳景的温和凝秀,然而眼睛仿佛并无笑意,目光却斜向上扬起,燃出一股近乎狂热的倔强骄傲。
      姬豫下意识地俯首,也从容笑道:“何敢看轻甘渊王。”
      这把话头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一岔,一低头唇角一勾,像极了十年前的姬世辰,又比姬世辰好像更温和圆融。高阳劭侧目,忽然扬声大笑。

      鲁郁表文一上,皇帝还没说什么,郯王高阳昊先大怒。于是也上一表,说鲁郁等人意图挟制君上,才想出迁都到自己地盘这莫名其妙的主意,又假借皇命,召鲁郁和他麾下首郡的郡守驰援京师。鲁郁自觉有异,不愿即日便行,于是令那太守率前锋先走一步。而那位太守也是个姓柳下的,没走多远,即称鲁郁抗旨不遵,自己是领了郯王密计,要在此专命攻杀他的。一时到底谁在假传谁的命令,声音喧嚷,乱成一团。这柳下太守所率前锋,自然不比东郢主力,一战即溃退,使者跑到汤谷求救时几乎要哭。那使者的话却说得极清晰,还是当着柳下韶说的:
      “这是郯王的意思。镇东府要明白,这是郯王的意思。”
      柳下韶四下顾盼,也知道自己在此,可能镇东府处事不便,便给高阳景递个眼色,起身拉了那使者出去,问柳下太守近来安否云云。听事之内,争论才刚刚开始。
      军情紧急,路途险难,派人向郯王求证再回来,恐怕东郢已经打完了;如今郯王大权仍然在握,万一得罪,镇东府弄不好灭顶之灾——按高阳景的意思,是:先得当他这次是真;要是柳下太守假传命令,水落石出再和郯王请罪,还来得及。
      众人皆静默。鲁存仁叹一口气,拂衣起身,道了句不必顾念我,拉了两位兄弟,也说到外面去散散心,便拉了门,正撞上外面苍头的传报,和迎头进来的升州刺史姬处默、丹陵太守姬世辰。两下交换了目光,鲁家人继续出去,姬家人坐下来。高阳景将方才情形大略说了,姬世辰抗声反对,道:
      “可以再觅折衷之计?前日方才听说,今上立后,已选中武清侯家另一旁支。如此鲁卫军岂会对至尊不利!……”
      高阳景沉声缓言,呼唤“世辰”,又道:“折衷之计,都要从容排布,恐怕来不及。你看武清侯方才出去,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他不便说而已。”
      姬世辰沉默,许久,头并未抬起,只唇角轻轻一勾,居然笑出来,道:
      “如此,这次我让节下。”
      他“我让节下”四字,尤其这尊称持节都督而非亲王的“节下”二字,落得极重,高阳景知道他余怒之外暗示什么,也点一点头,不知姬世辰眼角余光是否瞥见,又问遣将有无人选。姬处默当先摇头,说武清侯情分在心里压着,这仗自己是没法打。姬世辰也道:“武清侯平素待人如何,是王亲眼所见。东渡诸君,恐怕对鲁卫军是无法下手。”镇东司马虞公纪心下忽然一凛。
      他心思所虑,却也和高阳景诸人近似。可眼前姬世辰兄弟分明心有不甘,在暗中护着鲁家,是以消极怠命。抬眼望去,高阳景的目光也正投过来。
      少顷,高阳景的声音征询般响起:“可否有劳公续?”
      “开什么玩笑,让虞司马出面都不该他弟。公续是武清侯家故吏,让他去打武清侯的长辈,也是岂有此理。”姬世辰再次抗声发言。
      处默也道:“非到没人,下官本人打不了仗,倒是可以令中兵南宫绰打个前锋。王命姬楚州遣人东西夹击,也便成了。”
      那边虞公纪沉思好一阵子,却也略勉强地笑笑,缓声道:
      “若能速战速决,倒是为汤谷咸池、东郢百姓,都存生路。公续毕竟是上代武清侯带出来的,熟悉鲁卫军的战法,如今武清侯要战,他便不敢辞其劳。若不是先前病得久了,从没正经领过兵……南宫是好先锋,挑不起大梁。他震泽南宫,东宁国时,除了附和上意,参与偏师,去拿了几个……至今看不出什么用……的大岛,好像也没干出过正经事。”

      终究是为着镇东府,宁愿虞公续来顶这谁都不乐意的缺了。

      姬世辰、高阳景各怀心绪,对依然身姿端重的虞公纪,都不禁微微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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