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后传之潜龙韬》风浣裳

6、（六）

　　方孟敖是当天上午在航校收到弟弟的电报的，一看崔伯禽要来台，他着实惊喜了一下——崔叔是为保护他而死，方孟敖对崔婶一家一直心中抱愧，伯禽是崔叔的儿子，而且十年没见了，他立刻打电话回家告知父母，又吩咐管家赶紧收拾一间房间出来，说自己下午先不回家，开车去机场接了伯禽一道回来。

　　方步亭听妻子说伯禽要来，也有些吃惊——如今不比在北平时办公室就在家里，要发报自己就有电台——国民政府当初带了几百万人来台湾，将校如云，官员如蚁——区区台湾可比不得大陆地大物博，除了有数的几个当时得令的，大多数人待遇大不如前——方步亭是台北银行行长，按说谁缺钱也不会缺到他这里，可他毕竟爱惜羽毛，做事尽量公允持正，不肯为了自家利益授人以柄，因此任行长期间一直跟大家一样，带着一家人住公寓楼；直到退了休住到郊外，家里才算宽敞了些——家里的电话线也是儿子怕家里有事联络不上才单扯过来的！方步亭略一沉吟，叫妻子再给长子拨过去，自己有话问他。

　　父亲问起伯禽何以突然过来，方孟敖也不知道！又把孟韦的电报读给父亲听，上面也就十几个字——只说伯禽来台，下午五点到台北机场，告知了航班号，请大哥去接他——方步亭道：“伯禽那孩子还在读中学吧？孟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放假回来，伯禽又从来没来过台湾，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孟韦一块儿过来？”

　　方孟敖道：“公用电报，就有事也不能细说——反正不管什么事，伯禽是崔叔的儿子，那什么，我去接他回家，您亲自问他好了。”——依他的意思，崔叔是为我而死，崔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孩子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他既然来投奔我，天大的事我替他扛着便是！只是念及老父一生谨慎，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必然又惹父亲不快，这才临时改口。

　　方步亭素来精细，这次崔伯禽来得突然，他立时觉出必然有事——崔中石只是他一个得力手下，又是□□，他本不想与这种人牵扯太多，只是两个儿子都跟他感情甚深——当初刚接了小儿子到重庆，自己外面事忙，孟韦又跟继母不睦，崔中石为人细致，对孟韦多所照顾；到北平后孟韦又托他多次看望哥哥，最后连大儿子都给发展成了□□——当然，连自己妹夫都是□□，在自己身边潜伏二十年自己都没发觉！如今身在台湾，这些事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跟谁也不敢提起——当初币制改革他把家里金银外币都带头换了金圆券，自家初到台湾都只能靠父子俩的薪水过日子；崔家去香港前听说儿子把手头所有十几根金条都给了他们养家，也算对得起崔家了——如今时隔十年，不知崔家又出了什么事要让孩子过来？

　　方孟敖的车快，不到五点已到了机场，他手里有孟韦去年拿回来的与伯禽平阳的合影，所以虽然十年不见，崔伯禽一出关他还是立时认了出来——伯禽生得像妈妈，虽也戴着眼镜，却与崔叔的儒雅淡定迥然不同！加上一直没离开过母亲身边，看着就是个中学生模样——他一手拎着行李，正在左顾右盼地找人，手中箱子已经被人接过；伯禽抬头看着身前高大的人影，愣了一下道：“方，方叔！”

　　十年不见，伯禽对这位方叔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他来家里次数不多，样子记不清了，就记得他有一双极大的手，比爸爸的手还大！每次来不是满把的巧克力，就是满把的奶糖——从来不拿盒子，都是装在兜里，掏出来就是一大把，自己和妹妹两只手都捧不下——现在这双大手就在眼前，一手拎着他的皮箱，一手又来接他背上的书包。

　　方孟敖笑着把他的书包接了过来——伯禽要是跟崔叔长得像，看着难免惹起伤心，他这幅乖乖学生模样，却让他一看就禁不住跟自己儿子一样心疼！他把箱子和包都拎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头发道：“一个人过来的？累不累？”

　　伯禽“啊”了一声，叹口气道：“是，林大哥没有身份证件，没办法买机票。”方孟敖带着他走向停车场，随口问道：“林大哥是谁？”伯禽张了张嘴，道：“我，我，”心说我也是晕机晕糊涂了，孟韦二叔明说了林大哥跟我一起来不好，我还老提他干吗？

　　崔伯禽第一次离家独自出门，第一次坐飞机来到千里之外的台湾，身上又背着人命是来避难的，这两天一直心慌意乱吃不香睡不着的，此刻脑子自然不太灵光——来之前母亲就反复叮嘱他到人家里来避难，一定要小心听话，有点儿眼色，不要惹人讨嫌！他一路忐忑不安，总想着林大哥精明强干，要是有他跟自己一起来，也不至于这么没主意！直到茫茫然撞见这位来接他的方叔，一看就让人觉得特别踏实可倚靠，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精神一放松，心里的话可就顺口说出来了。

　　方孟敖见他支支吾吾，不免转头多看了他一眼，面对面细看却发觉他有些不对！他圆圆的脸右半边似乎比左半边红肿了些，而且眼镜也是深色的太阳镜——太阳镜是夏天挡阳光用的，如今十二月初入了冬，伯禽这性子又不像是赶时髦的古惑仔，这装扮可有点反常！方孟敖经父亲提醒，也觉得伯禽来得突然必有蹊跷，他心里不当他是外人，于是一伸手摘下他的眼镜——这一下看得清楚，孩子眼周围竟是一片乌青！再加上半边肿起的脸，方孟敖登时沉了脸，问道：“这是让谁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