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后传之潜龙韬》风浣裳

18、（十八）

　　林天龙只当是方孟敖唤他上去，没想到是老爷子请他——这位方校长已是空军的将军，更不知老爷子是什么人物？他心头不免一阵惶恐——转念想一想，估计自己救伯禽的事已经上达到老爷子一级，今天碰见见一面也是人之常情！不管他是这位方校长这般还是像那位方二叔一般，我又不贪图你们什么？见一面说几句话怕什么的？

　　坐电梯上了五楼，几个人一起进了房间，这种国际饭店的豪华套间连伯禽兄妹也没来过——厚厚的羊绒地毯铺满了几十平的房间，走上去比寻常人家的床铺都软！伯禽对这位方爷爷可不像对两位方叔那么随便，问过好就垂手敛容站在一边。方步亭眼光望向林天龙，含笑问道：“这就是天龙吧？”

　　林天龙日常跑车倒是进过酒店大堂接客人，这种包间自然也没进来过，一路跟着进来就处处留心、以免露怯——进了房见处处奢华，除了崔婶外还有两位穿旗袍裙的美貌夫人，他越发不敢乱看！记得刚才游玩时平阳说她也有个紧身的旗袍裙，好看是好看，只是昨天拜年时跪下后险些站不起来，今天出门才没穿换了宽下摆的学生裙！由此可见这边拜年大概也跟家乡一样，是要跟长辈磕头的——大年初五以内都算是过年，如今看老爷子一身福字纹的中式云锦长衫，花白头发看着也得七十来岁了，既问到自己，也就上前屈膝拜了下去，口中道：“是，天龙给爷爷奶奶和几位长辈拜年。”

　　今年是大年初二，晚辈见长辈自然要拜年，方步亭见他行此大礼，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程小云早递过一个预备好的红包，方步亭便递了给他——林天龙忙道：“不用，我已经打工赚钱了”——家里头只有小孩子才有压岁钱，出来打工挣钱的便算是大人了！方步亭笑道：“那是你能干！我听说你跟伯禽同岁——你跟他一样叫我一声爷爷，自然也就有你的压岁钱。”

　　林天龙只好双手接过来；崔婶拉他起来，也递了一只红包给他，问道：“手臂上的伤好了没有？”林天龙道：“方叔带我去看了大夫，基本上快好了。”话说完才想起来，他当着方孟敖的面一直叫他方先生的，后来跟伯禽说话时也叫他方叔，人前毕竟没这么叫过！这回有些紧张，居然把“方叔”二字脱口而出！

　　他偷偷瞟了方校长一眼，人家似乎全没当回事！眼光扫过旁边的方孟韦，这人倒还是那么斯文淡定，眼光中却颇有戒备之意。林天龙知道这人不喜欢自己，也就不再看他；好在崔婶知道他认识方孟韦，就把他介绍给程小云和何孝钰——这两位跟姐妹花一般，却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婶娘，晃得林天龙眼都花了。

　　好在现场孩子多，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没人多注意他。方步亭叫了他过去，就开始跟他聊家乡的情况——林天龙记得爷爷说过，人岁数越大越是思乡情切！方爷爷想听家乡事，他们家从当初的大户人家到战乱中各种被逼粮逼饷，直到解放后划为地主沦为最底层！林天龙自十几岁就出来干活儿尝尽人情冷暖，加上父祖母亲跟他说过的各种见闻，真要说起来比一部小说还要精彩。

　　林天龙说起自家最恨的就是国民党的币制改革！本来家中积累的金银不少，若不是被逼着都换成了金圆券很快成了废纸，自家一家人也是有能力在解放前夕逃到香港、平安过活的——解放军打过来杀了多少地主富室，亏得父祖素日为人不算刻薄，才算留下性命，叫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可是各种运动一来，还是受尽各种冲击折辱，最终搞得家破人亡。

　　方步亭父子听到这话，各自心中惨然——林天龙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慈和的方爷爷和他最崇敬的方叔便是当初“币制改革”最关键的执行者——方步亭当初将家中金银外币尽数换了金圆券，一是为了身为行长不得不先做表率，二来也是知道□□必得天下，甚至通知老家那边把田产尽数卖了——后来的阶级划分中便躲过一劫，没有成为“革命”的对象——当时民间有一句话，叫“省吃俭用白攒了，吃喝嫖赌白拣了”——家财散尽的得以保全，似林家这种克勤克俭的民间富户，却是最大的受害者。

　　方孟敖是王牌飞行员，素来厌恶政治，更不懂经济——当初蒋建丰派他到北平来彻查贪腐，推行币制改革，他一直以为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虽则崔叔和木兰都是因此而死，他也只是把仇记在徐铁英为代表的贪腐一派身上，最后甚至不惜公报私仇硬是没让徐铁英上飞机，把他留在北平让姑父报仇雪恨！

　　币制改革究竟是好是坏，他并不懂，可是改革了两个月连崔婶一家都买不到粮食了，北平继续民不聊生！他跟着曾可达卖了军粮救济民众，曾可达说是因为有人囤积居奇，所以要以死相谏，最终币制改革失败，蒋建丰引咎辞职，曾可达以死谢罪——可是币制改革方案是自己岳父写的，是自己父亲和姑父在北平执行的！自己和梁经纶也都不是坏人，他不知道怎么就会搞成这样！——他问过父亲，父亲说一言难尽；问过姑父，姑父说国民党气数已尽！后来他被派到台湾，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过了十年，这个叫林天龙的少年又重提此事！方孟敖生下来就是大少爷，一辈子最大的痛苦就是给日本人炸死母亲妹妹，自己带着弟弟在上海围城中的那两年！但当时毕竟家在租界内，就算伤心难过、提心吊胆，衣食上至少没缺过——如今听林天龙说起民间饿殍遍地、甚至人吃人的惨事；说到他一家因为是地主在乡里受尽白眼、苟且偷生诸事，一句句简直在刺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