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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冷雨踟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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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两个孩子在班主任老师的带领下,撑着伞,缓缓朝校门口走去。非亲兄弟俩共撑一把伞,都没有说话。
乌云压低,雨幕笼罩。不远处,这个城市某一户人家的电视机里,正重播着今天本市的新闻,主人在厨房洗着东西,客厅电视机荧幕发出的光未开灯灰暗的居室里微微颤动。
“本市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发生一起恶□□通事故。昨夜,在距离本市五十公里的阆荡山山区发生特大暴雨,路面湿滑。一辆货车因超载,造成传动轴断裂失去控制,在下坡山路拐弯处侧翻入右侧山崖。凌晨三点二十分警方赶到现场,凌晨三点三十分,120急救中心赶到现场,经过抢救,货车内的一男一女两名人员均已宣告死亡……”
走到公交车站,杨江远突然转身对老师说:“老师,您请回吧,送到这儿就够了。”
老师说道:“你们可以吗?”
“可以的老师。”
通往医院的公交车上,两个人一直没有说一句话,车厢有些拥挤,有些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但是二人的耳中却已经听不见那些人发出的任何的声音。他们坐在汽车最后面靠窗的位子上,脸上都是失去血色的惨白。
公交车行至医院,两人紧紧地走在一起,从车上走下,天空下着无尽的雨,初冬冰凉的雨丝渗入骨髓般寒冷,两个孩子却没有撑开手里的伞,而是径直朝医院走去。
在医院里,刘为民叫住了两个孩子。刘为民把两个半大的孩子带到了太平间门口。孩子们面对着这个陌生的警官,始终一言不发。警官简单地向他们叙述了事故的情况。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他面前的情况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些一踏入医院就哭得死去活来昏天暗地的那些成年家属不一样,这两个一个只有十三岁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始终只是面无表情,像两尊没有了呼吸的雕塑。在他叙述完后,那个看起来小一点的男孩子浑身开始颤抖,表情极度的压抑和紧绷。
刘为民轻叹一口气,放下了程式化的口吻,声音温柔地问道:“按照程序,死者需要家属认领。我们在民政局查到,他们是你们的父母,你们……要现在进去认领吗?”
杨江远背靠在墙上,低头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某个点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警官的询问。而那个小一点的孩子也是一动不动。一时间刘为民非常尴尬,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和两人沟通。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死者家属只有孩子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
须臾。未年直了直身子,对着警官的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声:“我去。”
未年朝那扇门走去,一步一步,步伐沉重无比。
就在这时,杨江远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赶在刘为民动作之前走到了未年的身边。
几个人一齐步入停尸房。
里面安静得可怕。三个人的心里却似有万根雨丝在密集地交缠。
未年的手落下来,轻抚在洁净的白布上。他的整个身子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无法控制自己,仿佛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的牙齿死死地咬住已经泛白的嘴唇,几乎就要流出血来。他闭上眼,用一个深呼吸平抑了自己身体的失控,哗啦一下把那块布掀了开来。
是妈妈。是妈妈。
杨江远看到这一幕,抬头望着未年,余光落在白布下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一张青紫惨白的脸,是个重伤死亡的女人的脸,几处伤痕还停留在上面。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这个奋力工作的女人,头发还是精心打理过刚刚烫过不久的发型,脸上脂粉犹在,衣服是好看的枚红色,被剪开过,胸前那枚巨大的美丽的胸针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未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举动。
他俯下了身子,慢慢靠近了母亲的脸,脸上一片安静祥和的表情。他越俯越低,直到他的脸面对着母亲那张宁静如雕塑般的脸。
突然,一个吻落在女人的脸上。未年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作一场没有重逢的告别仪式。
这一幕深深印刻在刘警官和杨江远的心里。他们觉得这个少年的这个吻是如此如此绵长,像一场没有结局的黑白无声电影。
未年先是笑了,再后来,一滴泪落在母亲陶瓷般惨白的脸上。
杨江远那张曾经满是笑容的脸上落下几行泪。
“妈妈……我小的时候你下班回来总是喜欢叫我亲亲你……可是我总是拒绝……我觉得好肉麻……好肉麻……”
未年低低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可是后来我大了一点……你却再也没有叫我亲过你了……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对妈妈撒娇了……虽然这些年来你总是为了我们东奔西走……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虽然我和哥哥互相只是半路相逢,人生的过客……甚至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会珍惜……会好好活下去……妈妈你放心……你一定要放心……”
未年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不见。他将白布重新盖上,转身走到警官身边,说:“他,是我妈妈。”
说完便靠在墙角蹲了下来,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急促的喘息最后化作一场痛哭,无人看见他的泪水。
警官走到另一具尸体前,将白布轻轻掀开。
杨江远看到的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累累的伤痕在上面历历在目。
“由于死者被玻璃碎片划伤了脸部,难以分辨。但是根据钱包里的身份证,死者名字是杨康。”警官低头轻轻念着事故记录本上的内容。
在听到父亲名字的那一刻,江远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泪水如注,倾泻而下。
这个男人,曾经多少次打过不听话的自己,多少次守在家门口等着晚归的自己直到放弃,多少次为自己大发雷霆或是伤心落泪。可是今天,今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能打远儿了,再也不能为自己发怒为自己哭泣了。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知觉,也没有了呼吸。这个男人,前几天还和自己吵过架,可是却没有来得及道歉。很想很想道歉,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是我爸爸……”杨江远跑了开来。他仰着头,仿佛能穿过无数个天花板看到正飘着雨的浩大的天空。小的时候,每次杨江远受到委屈想哭,他都是仰着头,望着天空,不让泪水流出来。
可是,可是今天,他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他大叫着起来,接着是嚎啕的大哭。
这个像小混混一样的孩子。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哭过了?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深的哭过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停止了哭泣,他们一同走到了门口,刘为民快速跟了出去。
警官拿着纸和笔,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已经确认了。那,你们还有别的亲属吗?”
未年摇了摇头。
“既然你们都没有别的亲属,考虑到你们都还未成年,我们会代你们申请福利援助的。”
“我没有别的亲属了,可是他……”杨江远开口道。
“我也没有。”未年看着哥哥,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