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令》桂花同学

6、第二章：烟尘路（二）

　　这阎罗司，庞决也是清楚的。
　　森寒轮回谷，寂寞阎罗司。这两句话就是江湖上对于这个杀手组织的评价，阎罗司屹立江左不过才区区三十年，然而名声之大早已让各门各派都不敢小觑，但凡有仇杀的活，阎罗司的人也总是办的漂漂亮亮，且不拘于江湖，有不少达官显贵也遭受过阎罗司的毒手，朝廷治下的千牛卫也曾起心剿灭，可惜没人知道轮回谷的所在，所以不管他是五代还是十国，阎罗司的人一如既往活的潇洒。
　　可这样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刚才竟然口口声声提到的是“婆娑盟”，听楚江王的口气，明显是在为婆娑盟效力，这个才冒出头短短数月的江湖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所在呢？
　　马车沿着黄土路辘辘前行，不多时拐入了一条看起来幽深的小径，小径上生长着稀稀落落的草，看得出来进出这里的多半是马匹。可走过一阵，眼前的路却突然宽阔起来，大约有一丈宽阔的道路上铺满了整整齐齐青石雕刻的大石板，车轮走上去发出清脆的骨碌骨碌声音来。道路两边生着高大的梧桐树，春季慢慢加深了梧桐叶的绿意，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翠玉般的甬道一样。
　　石板路笔直的向前延展，尽头处飞出了一座山庄门，飞檐极尽所能的向两边飞展了出去，白墙粉刷的一丝不苟，不知名的乌青色木头做成的门扇洞开着，门口没有他人看守，而大门也并未装上门槛，马车慢悠悠的驶来，直接驶进了庄门。李煜和庞决都没有在山庄的门上发现匾额，也不好询问车夫，只好任由他赶着车向前走。
　　一路幽静，先前的楚江王也再未现身，倒让车内的两个人心里又增添了一分担忧。马车才驶进庄门不久车夫就勒紧了缰绳把车停了下来，而后跳下车神态恭敬的站在一边等待两人下车。
　　庞决首先跳下了马车，李煜跟在了他身后，车夫把手臂向前一摆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不说话，庞决也心知问不出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他当先从容走了出去。
　　马车停在影壁的左近，影壁上雕刻的是一池荷花，被影壁挡住的院内宽宽阔阔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连寻常江左人家爱摆的假山鱼缸也全然不见，整个大院全是大片整齐的青石板，院子的尽头却修着一座楼。
　　那，该是缩小了一些的……箭楼罢？
　　李煜再也不会想到金陵城边上还会出现这样一个城，除了前面的山门瞧起来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山庄门之外，绕过影壁之后的景象竟然如此令人震惊。
　　眼前所见完全就是个城郭，高大的两层箭楼威严的摆在面前，上面开着无数幽黑的箭孔，比金陵城缩小了些的城墙直直的起在两边，四四方方的向后拐了过去，看不清后面是怎样的情景，朱红铜钉满布在箭楼下小了一圈的城门上，这扇门却是紧闭着的。这里本是两山夹着的地方，再修上这样一个城面，登时充满了边塞气息。
　　可除此之外，庞大的院内楼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影。
　　李煜两人朝着车夫指的方向，也就是箭楼下越走越近，庞决警觉的看着四周，这里四周开阔，若是有人羽箭齐发，被袭击者根本就是束手待毙的状态。不知是怎样的主人住在里面。
　　庞决护在李煜身前，两人脚步缓慢，一路向前走去。
　　行至箭楼下，城门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两人待了一会，庞决却先冷笑了一声：“阁下既然是请客的人，闭门不见，故弄玄虚，却是什么意思。”
　　四周无声，过了会，却突有一个粗豪的声音放声笑道：“果然不愧是狼影军的首领，如此是我婆娑盟失礼了，请进。”
　　话音刚落，城门带着沉重的铁锈声被打了开来，一个身穿短褐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两人抱拳道：“我家主人正在内堂等待，两位请进。”
　　李煜和庞决都猜不透这里的主人该是怎样的人物，不过大门开后里面的景象也一目了然，城墙越往后越低矮，最后又变成了刷了白粉的寻常围墙，上面甚至还有野草生长，箭楼后面全然是江南人家的院落，假山曲池一样不少，亭台朗阁穿插其中，望之似走进了金陵豪贵的人家。
　　瞧见里面景象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是一阵失望，都觉得这里的主人有些虎头蛇尾，想吓唬客人，最后却被客人一笑拆穿。
　　短褐男子带着两人也不再说话，穿过箭楼行走过一片砂砾地面之后便踏上了一道回廊，穿过回廊又走过一片院子眼前便是一座厅堂。庞决原是行伍军人，见这里虽然也算旖旎富丽，然而往往会出现一些不属于这里的装饰，譬如回廊尽头的墙上会突然挂着一个狼头骨，空气中传来的浓重马粪味道，院子角落随意摆放的兵器架子上有弓箭长枪之类的兵器，石桌上摆着的胡笳乐器等等细节，都让庞决疑心这里的主人只怕也和行伍脱不了干系。
　　厅堂的门半掩着，从里面传出隐隐的说话声，还夹杂着爽脆的笑意，短褐男子走上前去敲门，然后推开门请李煜和庞决走了进去。
　　两人瞧见里面的情景，又是都皱起了眉头。
　　李裳和高绛眉正坐在下首的客人位置瞧着自己两人微笑，主人位置上也坐了一个玉面男子，他穿的素净，头发全披在了脑后，头顶抓着小髻以青灰色的布条缠了，两道长长的布条就随意落在脑后，为这人平添了几分仙气，可这人的双腿初空空荡荡的，长衫的下摆松垮垮的飘在椅子下面，一望可知这人已经没有了双腿。看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没了双腿，李煜和庞决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心里都生出了一股同情。
　　这人显然就是此处主人了，他看见李煜两人，在椅子上朝两人抱了个拳笑道：“六皇子和狼影军首领大驾光临，请恕鄙人不能恭迎之罪。”他讲话的语气也颇为文弱，望之就全是一个俊美的书生，哪里能想到这个人能指挥得了阎罗司的人马。
　　见李煜和庞决愣着不动，主人又向一边摆手请道：“两位请坐，来人，奉茶。”
　　李煜和庞决回过了神在李裳和高绛眉的对面坐了下来，李煜就急忙皱着眉朝李裳问：“小裳你有没有事？”
　　李裳愕然道：“没事啊，今天去找你的时候这位大叔突然出现说你会来这里，我和眉姐姐就先过来等你们了。”他手指的那个大叔就是刚才为李煜两人开门的那短褐男子了。
　　李煜叹了一声：“你也真是，没半点戒心，万一是有歹人想加害你呢？”说完看了高绛眉一眼，似是在说我这个弟弟没有戒心，你这位眉姐姐也总该有些戒心罢？
　　高绛眉在一边掩唇轻笑道：“柴剑我是认得的，要不然也不会过来。”
　　那短褐男子向李煜抱拳躬身道：“小人柴剑，原是高姐姐门下打杂的。”
　　“原来是故人相逢么，你们倒是从容，可为何请我们来的就是个怪人？”李煜见弟弟没事，放下了心，又开始瞧着此间主人说话。
　　主人脸上笑容散淡，见李煜朝自己说话，他先拱了拱手才回道：“这可不能怪我，楚江王一向仰慕庞决兄的功夫，抢了这份请人的活去做，想必已经跟庞决兄讨教过了？还望两位不要介意。”
　　庞决也像他抱拳还礼，口中说道：“楚江王手中的一柄惊魂剑果然狠厉，在下已经领教过了。”
　　主人笑着点头，又说道：“在下是此斗摇山庄的主人，名叫慕容思故，久慕大名，此次是请四位前来做客的，并无他心。”
　　李煜在心底冷笑，，若说是久慕自己的名声，自己也多是风流名声，庞决的威名倒不俗，但李裳和高绛眉从未在江湖走动，也未曾在朝廷露面，大臣只知道有个七皇子，却从未见过，不知此间主人口中说的这名，又是从何慕起了。
　　庞决面上皱着眉，已经开口问道：“不知慕容兄与婆娑盟是什么关系？”
　　慕容思故一笑说道：“我不过是婆娑盟的一个下属而已，算不得什么。”
　　庞决丝毫不放松，立刻又逼问：“那么阁下请我等来此又是何意？”
　　慕容思故慢慢的眨眼，黑色的瞳仁扫视了四人一眼，颇为文弱的手臂慢慢指向他背后挂着的一张豹皮上，又一笑道：“诸位可知这是何物？”
　　正厅内本也寻常，可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豹皮，那豹头还连在皮上，以两颗硕大的珍珠替代了已腐烂的眼睛，豹口大张，这是一只黑豹的豹皮，不知已经死去了多少年，皮毛上的光泽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四个人进门第一眼便瞧见了此物，都暗暗惊奇，再看时发现豹口内还衔着一柄约有一尺的短剑，望之令人生畏。
　　庞决见多识广，自己本就是狼影军的统领，此刻见到这衔剑的黑豹皮，他似乎隐隐记得出处，瞪着豹皮片刻，他的心里突然一惊，目光迅速的转移到了慕容思故的脸上，沉声说道：“阁下难道是江北折冲军的人。”
　　慕容思故神色略有黯然，也不再笑，说道：“庞将军猜的不错，在下正是折冲军的人马。”
　　庞决的神色也随着慕容思故的神色一并暗淡了下去，李煜和高绛眉也听说过折冲军的大名，便也沉默不语，只有李裳涉世不深，仍在饶有兴致的看那黑豹皮。庞决喃喃着什么，李煜凑近一听，才听清他口中说的是：“十六州……十六州……”
　　虽然是两国，然而晋高祖石敬瑭当年的诏书却明明白白的传遍的天下各地，庞决和李煜都听过那道诏书，开篇就是：“诏曰：折冲叛军，违抗圣谕。”
　　“勾结唐军，图谋不轨，证据确凿，今革去折冲编制，诛杀折冲将军石莫降，凡任折冲军官职者，尽数流放，折冲旧部，勒令即日散去。”
　　这件震惊天下的事情过去，才不过短短七年而已。
　　晋高祖石敬瑭反唐，抵抗不住之时，求救于大辽皇帝耶律德光，辽同意出兵，然而条件却是割让燕云十六州。折冲军正是燕云十六州的守军，石敬瑭下诏让折冲军退回中原，而当时的折冲军大帅石莫降却违抗了石敬瑭的旨意，带着折冲军继续守卫十六州，当辽国的将军要接手的时候，折冲军紧闭城门，辽将军带兵攻打五天无果，辽军却死伤惨重。
　　最后，还是石敬瑭的圣旨打开了城门，石莫降被押解回京，受到车裂的刑罚，折冲军中凡是有官职在身的尽数被发配流放，除此之外，苦战辽军五日剩下的十万折冲军兵士全数遣散归乡，石敬瑭将折冲军的名号从军籍中删去，并永不再设立折冲军。
　　石敬瑭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帝国，然而这位曾经数次拯救李存勖，功威震天的将军仅仅坐了六年的皇位之后就郁郁而终，折冲军的传说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如今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山庄竟然见到折冲军的旧部，庞决和李煜两人如何能不震惊？
　　虽然各为其主，然而折冲军当年的做法极受世人敬重，所以庞决再看向眼前这位没了双腿的年青人的时候，眼神中先前的那丝敌意早已经荡然无存。他看着慕容思故道：“折冲威名，如雷贯耳。”
　　慕容思故淡淡一笑：“庞将军言重了，我折冲军如今只是山野草匪而已。”
　　他不待两人再说，又接口道：“自从大帅死后，折冲军一蹶不振，然而我折冲部下十万将士岂能忍受这样的屈辱，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散去，实在是因为我们每个人肩上都扛着兄弟的灵魂，不敢苟安啊。”
　　“但军中若无主帅，军队便不齐整，如今折冲军分作三股，另外两股都在江北，独有我率领数千人进入江左，寻了这样一个隐秘的场所安顿下来，期盼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我折冲军的编制。”
　　慕容思故说的慢，庞决和李煜频频对视，两人都各自思考。庞决明白折冲军身上背负的东西，在石敬瑭的手中没有得到平反的机会，而石敬瑭也郁郁当了六年的儿皇帝，恐怕自己心里对当年的做法未尝没有悔意，可惜整个大晋的天下都是辽国的嘴边之肉，若有哪里惹恼了辽国，大晋如何保全？所以直到现在，新皇帝仍然对折冲军闭口不提。
　　但庞决此刻也已经反应了过来，这里毕竟是大唐的地盘，如今折冲军这样明目张胆的请自己这个狼影军的首领和两位看似毫不重要的皇子来说明自身的事情，绝不会简单，如今折冲军最多算是江湖上的人马，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一个婆娑盟。
　　这个婆娑盟，到底意欲何为呢？
　　似乎是看到了庞决眼中的疑问，慕容思故已经笑道：“在下先前已经说过，这次请四位前来，只是久慕大名而已，并不会伤害四位，这一点尽管放心。”
　　庞决哦了一声，也笑道：“虽然在下颇为仰慕折冲军，不过今日这样的请法，又请的是这样的客人，说没有别的心思，慕容将军怕是说笑了。”
　　慕容思故哈哈一笑：“别的心思倒是有的，不过倒也不在今天，只是折冲军沉寂了这几年，也吃瘪吃的够了，所以参与些江湖上的争斗，慢慢找些昔日的风气而已，要不然我那些兄弟，只怕都忘了枪在手的感觉了。”
　　他又瞧了一眼李裳和高绛眉：“说来，请七皇子两位来此是纯属巧合了，本来请的只有六皇子和庞将军两位而已，若不是七皇子今日赶到镇上吃那西梅酒，在下是不敢叨扰的。”
　　李裳倒是从容，笑了笑轻声说：“西梅酒没喝到，不过这里的茶也香。”看他一直端着茶杯，倒也真是如此。
　　慕容思故对他一笑，忽转头向李煜问道：“不知道六皇子和庞将军可有三才书之天书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