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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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树下也不得清凉，烈阳见缝插针地圈占领地，兼之头顶蝉鸣阵阵，一切都令尼克愈感烦躁。
但尼克心里总有一个散着冷意的声音，据守在一个可纵揽全局又置身事外的高处，以理性分析的口吻，却惜字如金地给他其余的部分拍定了结论：焦虑的源头并非于此，之后便重新恢复一贯傲慢的沉默不再管他人瓦上霜。
至于是因为到现在那渐渐散开的人群里竟还没有显露出熟识的身影，而错过一个几年未见的人的几率不可谓不大；还是因为全然无法预知竟会在什么时候就毫无防备地见到人，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开场，则留给那些被情绪阻挠了运转的其余部分去随意去想。
天宝是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昨天发消息说今天正好考完能否来基地找他，尼克想了想还是提出自己去考场接人，于是重逢这件事就这样被了了数条短信定了下来。但是，难道这本应周密筹备的吗？尼克现在能想的，就只有天宝母亲竟然放心不到场，看来成绩真是不赖，虽说考试期间还专门在附近的宾馆订了房间，也算是相当费心的举措了。
“尼克！”
一声直呼自斜里传来，尼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声音的主人就翩翩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窜到一米七的个头猛一下站到跟前，叫尼克略感不适，而直视的目光透过镜片也遮不住这个年纪特有的自信轻狂。天宝推着镜框弯了弯眼角：“ 刚才有个同学觉得自己没考好，我安慰了她一会儿所以耽搁了，没让你久等吧，克哥哥。”
“啊，没有，我们走吧。”
纵使通讯不断，算起来他们也有几年没见，对话的语气却完全不似久别重逢。尼克对天宝笑了笑，心里却怔了一怔，也是吃惊自己进入状态的速度。
然后他们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才真正像暌违许久的故人，开始详询起这段彼此未能作伴的时光。仍是少年人说得多，尼克应得少，日光间隔着一小片一小片的树荫投下，时不时将那头天然微卷的乌发照得闪闪发亮。
尼克忍不住仔细打量身旁的这个清俊少年。
头发虽然带着卷儿，却服服帖帖紧靠着额角与耳前，只在脖颈后有些许翘起；脸部的线条分明了许多，尚未脱净的稚气又被一副复古款的圆框镜压下去了三分；如果眼里含起笑来，只让人觉得温柔谦煦，丝毫不再疑惑那些女孩子缘何心动；合身的蓝绿白色调棉布格子衬衫修出肩臂的大致轮廓，长袖却卷到臂弯处，微敞的领口显得既不刻意也不随意；说起话来滚动的喉结已不容忽视，变声期已过，声线反倒温淳干净起来。
很奇怪，接受当下的形象只需要一秒，再回过头去追索曾经的那个小男孩却已经不太容易了，只是……
“你近视了？”
“没啊！”天宝当即取下眼镜塞到裤兜里，侧过头对着尼克嘻嘻一笑，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平光的，同学老说我娃娃脸，戴了眼镜是不是能成熟点儿？”
然而恰恰是现在，那双明澈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的时候，尼克才找寻到一些过去熟识的孩子气。尼克不禁笑出声来，抬起手忍不住要拍天宝的脑袋，举到半空忽又迟疑起来，但面对天宝目光中很快泛起的疑惑，他最终还是将手半是拍半是搭地落到了天宝的肩头：
“天宝，你真的长大许多。”
闻言，少年的脸上勾起了一抹未免得意的笑容。但他并不接话，反而举起手指向前方，高兴地叫道：“就是那里了！”
细听起来，却像是在抒一口气。
订的自然是五脏俱全的单人间。天宝需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大概一个双肩包就能装下，本来，临考前看的书也只是为了平复紧张的心情，只是堆得有些零散，叫人不免联想起当年在维和队基地的卧室中玩具漫画书乱丢一气的本性。
尼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要帮手，捡起一册书递过去，却不料天宝触手时并不往书包里塞，反而停下来，转身正对向尼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回去的平光镜闪了一下，其待人接物便骤然多了几分疏冷感。
“新亚古的城市运输建设还忙吗？”
横生的莫名一句更让尼克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忘了松开捏着书的手。他愣了愣随口答道：“是挺忙的。虽然决策层……早就把亚古国短期的发展方向拟定了下来，总有料不到的细节和变化。”
难得有机会从零开始构筑，新亚古城市规划组的成员纷纷摩拳擦掌，想在设计之初就尽可能多地把现在还有未来的需求考虑在内，亚古国王对此也颇为赞许。于是从选址开始需要各部门协商的内容就有很多，然而加之经历魔星侵略亡国流离，族民们对国防的心理需求一时居高不下，但长远来说到底该如何看待来自太空的潜在威胁，决策层始终相当头疼。另外，几个月前又有就地取材以缩减成本和工期的新想法被采纳，策略的变更需要实施上相应发生一系列的改动，正是……上上下下皆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3]
念及此处，亚古王国大将军的心忽又沉了几分。决策层拟定短期发展计划的那年他羁留客星，同僚们焦头烂额的此刻他又轻离职守，是否那份维持平衡的欲念本身，就已经代表着偏离正轨、代表着超脱控制、代表着终有危坠。
天宝轻轻一笑：“那克哥哥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也像随口一问，然要害刺得有又准又狠。
不待尼克回答，天宝又道：“我是17天前给你发的消息，你打开阅读是在16天前。你们基建又那么紧张，我想应该没什么余力去提高你那台星际飞船的动力，这样按原来最高航速算，从亚古新星到地球也得需要13个地球日多一点，可是你两天前就到了。我原以为……亚古新星上你起码就要耽搁上两三个新阳升落。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看到消息会有所迟疑。我原以为亚古国王知悉后会有所延阻。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
某句话分明呼之欲出，少年目光炯炯，亚古星的将军却如鲠在喉，任沉寂在两人之间的咫尺之地缓慢发酵。
然而他早该料到，四年的坚持不是默契也不是运气，一切都是这个聪敏早慧的地球少年的有意为之，年轻的心从来都不惮撕破那暗流涌动的平静表面，不惮毁坏那危如累卵的即将失衡。而现在他要亲手推倒那样东西——
“尼克，你喜欢我。对吗？”
高塔倒塌的轰然炸响在尼克的脑海。他该说什么，否认吗？规劝吗？坦诚吗？缄默吗。
随着年岁渐长，那时不擅长也不想到去控制的情绪如今掩藏得几近完美，譬如一个人在教室前走廊上扶着栏杆凝望冬日枯树的时候[4]，譬如在三言两语间又打消了某个女生告白念头的时候，譬如架上眼镜却又尽力融入心智皆难匹拟于他的周围同学们的时候，譬如方才在四年之后在人流中一眼瞥见思慕之人却仍要躲上一躲的时候，譬如现在秘密酝酿了整段青涩时光的计划终于如期践行的时候。
“我喜欢你啊克哥哥。从那个时候起。”天宝猛地将手中的书丢开，跳起来紧紧抱住了尼克。他将头深深埋入尼克肩窝，带着哽咽的低喃宛如咒语钻入尼克耳中：“你也一样的，对吧。”
他说的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一时间太多的画面闪过，十几分钟前忽然闯进视线的陌生故友，昨天傍晚手机屏上的几个气泡框，四个地球年来每次视讯球提示新消息的闪烁，那一整年陪读总在视线范围内晃动着的圆圆后脑，影院中借着银幕漫射照亮的相合的手，静谧黑暗中他蜷在他胸前叫他别担心[5]，捱过的所有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最后却定格在绝非那个时候的时刻——
日光暖煦，青草芬芳，不知其源的溪水粼粼而下，如同无限时空中潺潺流淌的永恒。
机缘作怪或是因果承转，有一人将另一人从即将不复的沉沦中拼力拉住，此后种种生死险关皆可等闲看。
“天宝……”尼克念出怀中人的名字，一瞬间哑了继续的嗓音，也失去了推开或拥紧的气力。他的四肢僵在那里，高处的审视者抱着臂再次现身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自认拼得你死我活的两方在蜗角之地可笑地拉扯推搡。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但天宝重复着恳求，声音发狠而带颤，手臂环抱得越发勒人，尼克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那勾紧的手指头划出的一道道凹痕。
于是高枕假寐的局外人轻易被拽下马来摔入尘埃，在忱切面前再也无可遁逃。
他只有放空全部思想听他说下去：
“你的顾虑我都明白的。我也知道不管我再怎么证明自己，在大家看来，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个孩子，我的未来还很长，我应该……再等等的。可是，以后的不确定因素那么多，我……我知道你大概是不会再往前踏出一步的，如果我再不主动，说不定哪天我们就都只有向人生妥协的份了。克哥哥，我不想我们这样。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可是感情萌发是那么自然的事情，谁阻止得了呢。就算我懵懂吧，可你也并没有刻意诱导过什么，又谈何负不负责任呢。克哥哥，在这件事上我们就相信一次命运，好不好？
“你看，我现在才知道宇宙原来那么大，我们竟然还能够遇见。而且，地球人和亚古星人还那么相似！我真的，真的没法说服自己放过这样的巧合……可是，我也害怕。高考完了，接着就要读大学，找工作……步入普通人的轨迹。我早已经不是光明使者了，和基地的联系也不频繁，这样不用麻烦大家是最好了，我不该任性去想别的。但你还是亚古星的大将军，每日忙的都是国家大事。这样下去，我们的联系只会越来越淡薄，而且没法儿挽回头。”
少年抓着尼克的肩膀缓缓从怀里退出来，用含着一层水光的眼望着尼克：
“克哥哥，在那之前，我们抓紧彼此好不好？”
尼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他的小勇士呀，聪明而无畏，体恤也果敢。相较来他这个年长者却常常陷于无谓的纠缠之中厘不清头绪，或是就算找到症结也挥不下亚细亚王的巨剑。
他将面前的少年揽进怀里，他们交颈相拥。然后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了点头。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