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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与合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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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年之前曾经有个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她说,
“如果相遇注定意味着离开,你会愿意选择那份相遇吗?”
坐在咖啡厅里面苦涩的醇香具象到可以触摸,我透过窗户就可以看见古辰镇灰败的绿意,我想起刚刚坐在对面的朋友笑着挖苦我那“真是一语中的的形容”——那时候我刚刚给古辰镇在丰缘地区城镇手册编写导语和目录,而我给出的句子则是——
“始于暗淡事情的地方。”
我是一个饲育家,不过并不以饲育作为工作,尽管走在外面人们会尊敬的称呼我是编者小姐,不过我更喜欢朋友把我放着的位置——一个货真价实的饲育家。饲育家意味着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停的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旁边捕虫少年们一样以成为最优秀的训练家为目标呢,以及……我真的原意为饲育家这份职业放弃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摇了摇咖啡匙,即使是现在的我也不能够给出确信的答案。
不过,就算给出答案也没有什么用了吧。不知道该不该后悔……春季古辰镇新生的绿叶夸张的让我想到了色素涌流的场景,在风中传来的冬日的呼唤久远而嘹亮。丰缘大陆往往四季变化单薄又平常,不过古辰镇是个例外,被暗淡层层包围的它有着出乎想象的鲜明的转变。
我出生在古辰镇。
也在古辰镇成长长大。
本就乱糟糟一团的思绪在遇见木拉之后又不知道打结成什么样了。我想到曾经那只有着又软又长的灰色小狼,当时它还是能够眨着泛水光的眼睛虏获众生的萌物,只可惜岁月是把杀猪刀,再见他的时候已经成为眼睛下都刻了把刀痕的凶狠角色了。一边唉声叹气的向朋友抱怨,却收到损友的两个白眼。
“呀呀,这不是你希望看见的事情吗?”
为了逃避公司要债一样缠人的电话,朋友特地从水静市直接乘着她的大王燕,连先坐飞艇来橙华市也不肯的直接破窗而入,我倒是没收到什么惊吓,就是劳烦了那只任劳任怨的大王燕……从水静市飞到这里应该不是什么短程吧。
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一屁股不客气的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扯开塑料包装发出沙沙的响声,朋友动作顿了顿然后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啊……我说,你不会还没有缓过神来吧。”
她撕开包装封口,抛给我一瓶伤药。
“呀呀,这地方的超市东西品种可真少,我可是专注橘子味的伤药一百年啊,可惜这里只有葡萄味……算了,反正也不是给我用,大王燕,你不介意吧?”
毕竟你是在水静市百货公司工作的人啊。
……之前就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下来。
“你收着吧,我两瓶就够了。”她笑的时候总会露出一口白牙,爽朗到了大大咧咧的程度,“怎么了,想哭的话倚着我的肩膀我也不会介意的啦!”
“真是一点没变啊。”
这样说的我没有料到朋友的脸色却因此变得古怪:“你不会真的那么在意吧……其实啊,我觉得,你才是一点没变呢。”这样说的她,笑容却因此沉默了下去。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杂志而猛地睁大了双眼。
我这才想起来她也已经成为了在那个世界四大城市之一的城市也名声响亮的人了,之前完全没有察觉,认真起来之后她的气势居然可以变得那么吓人。
“老老实实的给我发泄出来吧,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问你的那个问题。”
“如果相遇注定意味着离开,你会愿意选择那份相遇吗?”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肯放开。
“你后悔遇见木拉吗?”
2.
静静的躺在我腰带上三只精灵球里面的,分别是吉利蛋,七夕青鸟和巨沼王。
他们都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在我刚刚踏上旅行就陪伴在我身边的,独一无二的伙伴。
不过他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初始精灵。
到底,陪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生活的只有木拉罢了。
木拉是一只土狼犬。
不过和其他的土狼犬在某些地方有些不同。
朋友敲击着陶瓷盘子发出脆响催促着我的回忆,记忆随着咖啡的香味蔓延到更深处的时光潮之中——于是一些细节开始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比如说刚出生时候的木拉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灵巧迷人,在日后却逐渐脱落了这样的乖巧变得勇猛。有的时候它喜欢呆在我的旁边看我读那些有点吃力的饲育理论,一旦遇见这样的机会我肯定会把手趁机放到它柔软的皮毛上,又厚又顺的皮毛储存了大量的热意。尤其在冬天,它安静小憩时热乎乎的萌态,包括了时不时抽动的粉红色鼻子和抖个不停的短短的睫毛,会成为干扰我继续往下读的最大诱惑。
不过更多的时候,它喜欢一个人藏在院子里面乒乒乓乓的捣鼓些东西,着急着忙的赶过去时候又老实的躺在地上,卖乖的装作晒着太阳。
那时候父母常年在外面忙着他们的工作,可能研究员是需要大量实验和考察的辛苦的职业,又似乎他们两个人并不钻研在同一个领域之中,所以很少能够度过能和他们相处的一天,同时和他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自然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不过,能够和木拉一起生活也不错,我乐观的想到,我给了它取了名字,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木拉和我,彼此都相互依赖着……这样的感觉别人可感受不到呢。
直到那天我把饭菜端到桌上时候,父亲看着趴在屋子边缘的木拉说了那样的一番话。无数个情景飞速的在脑海中闪现化成动态和信息,最后归于结论。
“木拉可不能这样成长下去呢。”
像是没看见我手中的盘子掉落在地上,他自顾自的分析了起来。
“我猜,它应该有些反常的行为吧,比如说自残或者咬坏什么东西……”
不知怎么的我竟反应如此激烈,想要向父亲证明什么的奔到土狼犬的旁边用手拍着它的头,一定要证明……木拉并不是什么凶残的精灵,它一切都好,温和有礼。
显然那个时候我忘记了前天和他玩时候他露出獠牙就差一些完成了咬合的动作,那个时候它还反映了过来我们之间只是游戏罢了。而现在……
“木拉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生活在我们家了。”
咖啡被水激起涟漪,朋友的眼神不曾移动过。
“即使这曾经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尽管我从它还是个精灵蛋的时候就开始照顾它了。”
无论是爱好饲育的我还是从事研究工作的父亲从最开始都忘记了一些东西,他摩挲着下巴,摇着头表示了他的遗憾。在帮我把伤口包扎好,把我从精灵中心领回去之后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我恐怕那个时候在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木拉的身影。不过却没再听见它呼吸时候的鼻音。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父亲说,虽然已经成为了精灵,不过土狼犬一族似乎还多多少少的保存着一些社群动物的行为特征。
懵懵懂懂之间开始清楚的因果的线条,树叶压下来后窗外的绿色开始变得阴翳。
“所以我们忘记了,土狼犬并不是适合从小时候培育的精灵。”父亲拍着额头,眉头却皱都没皱,“我真的很遗憾……我想我应该刊登到一些简单的精灵刊物上,关于土狼犬的饲养手册。哦,天哪,我前天才帮忙做了大狼犬的图鉴说明,怎么说来着的……还残留着团体行动的野生智慧,因此只会视优秀的训练家为首领,并听从其命令?”
这句话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在这之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却已经忘记了,等意识重新恢复的时候,不知觉家里已经成了父亲到来之前的模样。
安安静静的,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代表了生命的存在。
甚至这一次连木拉都不在这里了。
终于,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时候那样的我,会觉得孤独吗?
离开了我的木拉,又会变成怎样了呢?
难得一见,问题居然没有持续一会儿。应该说很快,答案就从远方被它衔着奔赴而来了。
当时我甚至还在翻着给木拉专门的储物柜,清理着已经没有什么用的物件,大声哭着拖出来它的坐垫和新买的小窝的零部件,还没有来得及分类扔进垃圾桶,回头就看见灰色的小狼犬坐在门口。
我一个人生活的状态就像在做一场浩大的梦,而那个瞬间,我不知道是梦醒了,还是陷入了更深一层次的梦之中。
唯一还有印象的,是眼泪掉进咧开的嘴中时候泛起的味道。
心情飞扬到了天空,时间却坠入沉默。
3.
就在前几年,我还跟我的朋友保证过,我绝对不会后悔的。朋友一边呼溜呼溜的吸着大杯装的可乐,一边咬着吸管露出佩服的神色,“看不出来平时做事还蛮犹豫的你在这件事情上做的还不错嘛。”
她目光灼灼。
“是啊,就该这个样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到现在却开始后悔了吗?
本以为意味着HE的离别后重逢,却顺着父亲的预言一路不可逆转的向着结局的方向奔跑。还当我抱着我和木拉相互需要的天真想法的时候,木拉却是逐渐撕开了其性格中阴阳不定的暴戾的一面。蜷缩在偌大房屋的小小一角里面,除了拿出食物的时候会转过脸对着我之外,和我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甚至让我梦到了它与我完全隔离的模样,灰暗的梦境里面木拉兀自背离了世界,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有的时候会用牙齿撕开自己腿部的皮肉,又伸出爪子死命的撕碎布和纸板搭成的小窝。
站在对面眼睁睁看着木拉的我却无能为力,摔下玻璃杯却发不出破碎的清脆声响打破僵硬,跑到洗手间里面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然后张大了口使劲的呼喊。
然而什么也听不见,不仅是木拉,甚至包括我,在那个梦境里也什么都听不见。
一切,美好的,或者糟糕的,声音和物象全部没入深渊,不回报除了恐惧之外的任何东西。
然后梦醒了。
当这样的梦境一而再再而三的占据了我的黑夜之后,我在也无法忍受的开始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习惯的生活变了味,不如说这梦境令我的生活也变成了噩梦——“你明白社会行为发育这个概念吧,我估计,恐怕木拉所缺少的就是这个。”父亲的话开始回响在耳侧,令我明白我不得不做些什么。
该做些什么呢。
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在古辰镇这种屁大点的地方四处乱转,我一度把期望寄托在了那些总是喜欢在我面前炫耀些什么的大人身上,却无济于事。又转向询问来来往往见多识广的旅行家们,却大多给我无奈的回复。
我又试着让木拉离开我们的房子去森林找它的同类——在这之前,由于对于野生草丛的恐惧,我迟迟不敢走出古辰镇一步——好不容易自己鼓起勇气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了,木拉却又似乎因为那天父亲将它赶走的阴影而不愿意离开这座屋子。
这被裹挟着前进的无力感来的过于真切,以至于我不得不放弃了饲育家的阅读计划,把一个人缩着的木拉关在家里面然后一个人花一整天在外面碰运气,尽管我知道大部分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不过即使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是好的……虽然我觉得如果真的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的话,以我的烂运气一定不用再期望什么了——去找友谊商店的营业员要了父母的联系方式,却一齐响起了“不在信号区”的提示音。
令我绝望的情况持续了几天,最后我遇上了一生中都可以名列最幸运的事情中的一种——
“是的,我遇见了你。”
“我一直都这样想着,能够在那个时候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说完让好友有点害羞的抓了抓脸,“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一个旅行家的身份从未白镇刚刚出发的好友,那时候年纪和我也没有相差多大,看着我那样的表情二话不说的拐了我的肩膀就向南边走。口中嘟囔着“你是笨蛋吗如果问这样的问题的话,去未白镇问小田卷博士不就好了吗。”,得知我因为没有精灵而没办法深入草丛之后爽快的决定和我一起过去。想想看我的生命真是充满了由于缘分而诞生的奇迹,小田卷博士是个有着粗糙胡子的中年男性,气势上倒被矮小墩胖的体型削弱成了亲民的类型,知识储备却值得信任。
戏剧性的结尾是他送给我了一份科学报纸,不起眼的第五页下方位置以《土狼犬社会行为发育》为题的论文下署了父亲的名字而引目。
小田卷博士忧心的看着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低下头写了些什么,事情转变的速度超乎预料,好友还在看着报纸帮我读出那段关键文字的时候,他就已经返回给了我新的精灵球和新的伙伴——蓝色的水跃鱼湿润的皮肤贴在我的胳膊上。
“啊,抱歉,现在这里只剩下这一只精灵了。”
他想要做些什么,不,他认为我拿着这样的一只新的精灵会做些什么呢,尚还不清楚,没有等到小田卷开始解释,好友的声音已经传到耳侧使一切其他事情黯然来不及考虑。
“心理学家曾经有做过类似的实验,在完全隔离或者部分隔离或者仅仅为他们提供母亲代替物的情况下饲育幼小的群居动物,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表现出一些固有的简单动作,比如呆在角落里面不愿意离开,有时候会抓,捏或者咬自己。发育几年之后,当把它与其他动物放在一起的时候,它有时候会呈惊骇状呆坐在那里,但有的时候又会突然进行猛烈的攻击。一旦发育成熟期性行为和交流行为的表现都不太正常。我们完全可以类比这一点对土狼犬的行为进行预测……事实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在少数,大量土狼犬被隔离饲养之后都表现出了行为发育的失常……初步预测是土狼犬们残留的团体行动习惯,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
“——不过也绝没有可能性成长为正常的精灵了。”
好友的声音停了下来。
不清楚是她停了下来还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大概是良久无言,大口大口的喘气来压惊,灌入大量空气中捎携了小田卷博士的叹息。
“本来土狼犬就有战斗的本能。”
而我之前单向以为的相互依赖,只不过是披上了虚伪皮子后的恶意。
我在摧毁着木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