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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41~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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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太后服丧未满,宫中禁了所有音乐歌舞,未央宫显得有些寂静萧条。身怀六甲的李美人白衣袅袅,轻轻的给刘彻捏着膀子。太后服丧近半年了,刘彻表面上做足了孝子守孝的本分,各宫妃妾一律免了。李美人窈窕的腰身日渐丰腴了,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丝毫未损。她不知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心中添了几分愁烦,凝入淡扫的眉关。
刘彻在她力道适中的柔荑下闭目养神,“美人不负朕望,怀育龙种,朕心中十分高兴啊。朕已封你兄长李延年为协律督尉,朕也和皇后商量了,封美人为夫人,美人当给朕生一个绝顶标致的皇子。”
“臣妾谢陛下”,李美人搂住他的脖子,唇上的香浓胭脂如一粒娇嫩的樱桃,引得刘彻侧过头,忘了母后的孝服,和她缱绻起来。
“嗯,陛下”,李美人娇弱不胜他的抚摸挑逗,“陛下轻一点,臣妾恐伤了皇子……陛下……嗯,陛下……”
她的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如经雨海棠,刘彻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李美人见他情浓难抑,怕他真云雨起来,自己也管不了。若这腹中的皇子有一半闪失,还指望何人,“陛下,陛下等一下……陛下……”李美人情急的拉住刘彻扯住她裙腰的手。
“朕等不得了……”刘彻没了控制。
“陛下,陛下听臣妾说,陛下!陛下风雨甚猛,恐伤了胎气,臣妾,嗯……陛下,不要这样……”李美人拦住他,抚上他的耳朵,“臣妾身体沉重,陛下风雨情浓,圣意难却。臣妾与陛下……”
“哦?”刘彻停了动作。
李美人绯红了粉面,俯下身子,含羞退了刘彻的中衣。刘彻眯着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动作,李美人乜斜了眼睛,神情迷乱的扫了他一眼,“陛下不要这样看着臣妾,臣妾会不好意思……”李美人轻启了朱唇,埋下粉梗。
刘彻畅快的躺倒,轻轻的抚摸她娇腻的肌肤。
……
“哟,协律督尉来啦?”春陀见李延年从宫阶下上来。
“陛下在里面?”李延年一看春陀在妹妹宫外候着,就已经明白了。
“怎么?李乐官也要见陛下,难道是‘勤王’吗?”春陀知道刘彻和李夫人正在颠鸾倒凤,看李延年也来了,便取笑他。
“太后服丧,礼乐也不用了。臣也撇了轻,就算进去‘勤王’,也是给陛下聊解寂寞罢了。”李延年最会这些调笑,压低声音和春陀说笑。
……
“春陀——吩咐她们与娘娘梳洗。封李美人为夫人。”
“诺,陛下,李乐官来给陛下、娘娘问安了。”
“知道了,叫他进来吧。”
李延年也一席白衣,自从去了势,面皮愈加白净了。“臣李延年参见陛下。”
李夫人已经到内室梳洗了,刘彻一脸春色的只穿着中衣站在那里,几个宫人正围着他给他整理衣裳。
李延年灵巧的支开她们,自己过去拿过刘彻的衣服,半跪着,从里到外紧贴着身子一件一件的给刘彻穿好,双手把刘彻的玉带缚在他的腰间,肩膀手臂紧搂着刘彻的腰。刘彻不怀好意的往他腰上抓了一把,“太‘紧’了!”
李延年会意的一笑,略松一松给他系好,“‘紧’还不好,难道陛下喜欢‘松’的?”
“好是好,可要‘偏累’协律督尉了。”刘彻诡秘的笑了。
“臣都撇了半年的轻闲了,陛下还说臣‘偏累’?”李延年给他穿好氅衣,故意言语挑他。
李夫人梳洗完毕,从里面出来,“二哥来了?”
李延年放开手。刘彻三人坐下。
“陛下又封了妹妹为夫人,延年要谢陛下的恩德,恭喜娘娘,娘娘当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才不负陛下体贴眷顾才是。”
“二哥所言极是。”李夫人有些疲惫的靠在刘彻怀里。
“陛下对臣兄妹的恩德,臣万死难报,理当为陛下尽忠,臣不要这两千石的官职了。”李延年笑靥添愁的看着刘彻。
黑眸子敏感的眯了,这东西的要搞什么鬼?“怎么,协律督尉嫌俸禄少?”
“臣岂敢,只是总有人对陛下给臣兄妹的恩宠眼气,言三语四的在背后作践臣。说妹妹的容貌是要让陛下……”
“怎么样?”刘彻不动声色的问。
“‘倾国倾城’……臣罪该万死。”
“行了,别罗里罗嗦的说这些。”黑眸子不耐烦的搂过李夫人,李夫人也蹙起了眉头。
“陛下,如今朝中尽是一群小人,臣听说,前月长平侯又得一子……”
刘彻变了神色,卫青又得了一个儿子,这事他早听卫皇后说过了。从李延年嘴里说出卫青,刘彻不乐意,李延年也配说卫青的事。
“朝中大臣多有道贺,长平侯将贺礼一一辞谢。众人便说这长平侯府的台阶比‘未央宫’的宫阶还高了,长平侯府的大门比‘甘泉居室’的宫门还难进哪!臣也替长平侯不平呢!”李延年狡黠的在“甘泉居室”四个字上咬死了音。
刘彻心里一阵绞,好你个李延年!你敢跟朕玩儿这些心眼儿?你替他不平啊,还是盼他不死啊?你是想利用他要朕替你出头吧?“是吗?”刘彻故作平静的说,“长平侯不养士是朕吩咐过的。朕最讨厌那些自比什么狗屁‘春申’、‘孟尝’的那一套了。长平侯做得好——”黑眸子冷冷的望向殿门口。
李延年堆了笑脸,“是啊,臣也是这么说呢。可陛下,长平侯是皇后的亲兄弟,他们还敢议论。况如臣兄妹二人……”
刘彻可不愿他们兄妹与卫青姐弟攀扯上,不等他说完就堵了他的口,“朕就不明白了,怎么你看的这些,听的这些,朕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眼见的朕这眼睛比仙逝的太皇太后还盲,耳朵比她老人家还聋了!你难道不是每日在深宫神乐署供职,你难道还出这未央宫的宫墙,四处游逛?”
李夫人看出刘彻的不悦,忙来打圆场,“陛下,臣妾的二哥当然只在深宫,这些都是外官的闲言碎语,不要搅得陛下不清净。呃,这些消息都是臣妾的长兄李广利在宫外听来的,臣妾兄妹只是听听罢了。二哥是觉得陛下志在攻伐,正是用人之际,臣妾长兄李广利也善骑射,愿尽忠于陛下。”
刘彻心里冷笑一声,“是吗,那叫他先去做个骑郎吧。”
……
沧池荡来了秋风,依旧吹皱一池碧水,正有内监在采莲摸藕,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渐台上小酌。秋风有些凉了,他又有心事,三五杯下去,头就有些发蒙。他还真没发现这兄妹两个原来也不只是尤物而已啊。再满一杯,他又想起了韩嫣,好像有一颗莲子还噙在自己口中。李延年不安分呐,那就是找死啊!他重重的又饮一大杯,李美人倾国倾城的容颜浮荡眼前,他冷笑了一声,到头来和朕交心的能剩下谁?那苍凉的谶语又在耳边回响,他抬手仰头就着酒把那谶语咽下去了,“有朕的仲卿……仲卿要永远陪着朕……”他的酒已然过量了。
春陀听见他好像说了声“仲卿”,以为他要传卫青,便走过来,“陛下要传长平侯吗?”
他根本不知自己刚才说了话,迷迷糊糊的听见春陀问他,就点了头。
心里有事,酒入愁肠人易醉,他瞌睡在沧池边。汲黯夫子拿着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在他手心上,打得他手掌疼得发木。“何苦叫他‘脱颖而出’!‘脱颖而出’……”
春陀带着卫青到渐台时,刘彻压着一只手,伏在条案上睡过去了。
春陀忙过去给他披衣服。
“脱颖而出——”他从醉梦中醒来。
“陛下不要着凉了,奴卑担待不起啊!长平侯已经来了。”
“长平侯?”刘彻怎么想都觉得是在梦里叫的他。
“臣卫青参见陛下。”去年夏天还有刚过去的一个月,匈奴又有两次在边境上的骚扰,刘彻因为国丧一直没有发兵征讨,卫青以为是这件事,匆忙进宫,没想到刘彻是喝多了。
他面带七分酒意,不甚清醒,“你当真是养儿子的命啊。加上你外甥,四个小子,你行不行啊……”
“臣岂敢。”卫青见他醉了,不知他要说什么,“陛下不如回宫休息,若有事,臣明日朝上请议。”
“呵!你是不只辞谢宾客了啊?彻底连朕也给辞谢了!”刘彻有些口齿不清的怄气。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莫名的和卫青怄气了,卫青想不出原因,只好说,“臣岂敢辞谢陛下,臣罪当诛。”
“听说给你幼子送贺礼的都让你给辞谢了?”
“是,臣……”
“你做得对!让他们眼气去吧——气死他们——”刘彻心里不痛快,酒意直冲他的脑门儿。又阴阳怪气的说,“听说有人议论你了吗?”
卫青摇摇头,又点点头。从他入羽林那一天开始,他身后就没断过别人的议论。他不知刘彻所指什么。
“倒底是听说了还是没听说?”
“呃,陛下,臣从入羽林就常有人非议,臣已经和陛下说过了,臣不愿这些玷辱陛下的声名。臣不理会非议,只求克尽职守,以杜悠悠众口。”
刘彻苦笑一声,摇摇头,“人家现在说你长平侯府的台阶比‘未央宫’的宫阶还要高,长平侯府的大门比‘甘泉居室’的宫门还难进呐!!”
卫青着实吃了一惊,“臣罪当诛!是臣处世不当,惹人非议,臣罪该万死!”
“那你还要怎么‘处’才‘当’哪?”刘彻看着那澄澈的寒眸子心中一阵酸楚。
卫青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秋风吹过一阵寒意,刘彻身上一紧,打了个冷颤。
“陛下不用为臣挂虑,天气凉了,不要在水边久坐,臣送陛下回宫吧。”卫青冲渐台下的春陀挥了挥手,自己过来搭起刘彻的胳膊,扶着他的腰帮他站起来。刘彻酒醉的身子全贴在他身上,头枕着他的肩,脸死死的贴在他的脖颈上。他的脸颊被酒晕染得通红,像火烧的一样烫,贴在卫青清凉的脖项上,香浓的酒气热热的呼出来。
春陀一看刘彻的举动,知趣的没有过去,卫青只好独自搭着刘彻往下走。
就让朕这样的有个借口搂着你。你知道吗,你还从没这样搂着朕的腰呢?要是放倒你在床笫间,就全不是这样了……木头一个……刘彻借着七分酒意做足十分的戏,东倒西歪的乱走,拽得卫青只好搂紧他的腰,攥紧他的手,踉踉跄跄的往甘泉居室走。
春陀心里就觉得刘彻未必是醉得走不动了,才不去讨刘彻不高兴,所以在前面一丈远的距离引路,也不叫人抬肩舆来。
刘彻一路上也没让卫青的耳根清净,叨叨唠唠含糊不清的也不知说的都是什么。卫青一步一步的把刘彻搭上甘泉居室的宫阶时,已经全身汗透了。在宫门口,他实在走不动了,站了一会儿,喘口气。刘彻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酒意搅得他禁不住胡思乱想。
秋风真的凉了,几乎是一时间就吹干了卫青脸上的汗,吹起一层畏寒的鸡皮疙瘩,汗湿的衣襟冰凉的贴在后背上,那种浑身发紧的感觉又上来了,卫青搭着刘彻进了殿门,春陀机巧的在寝殿外面候着他们呢。
卫青没有别的话,也不好意思看春陀的表情,恐他取笑,只搭着刘彻进去,掀开幔帐扶刘彻躺好。要不要给他退去氅衣,卫青犹豫了好一阵。
刘彻半醉半醒的眯着眼睛等着他动作。他还在迟疑,看一眼刘彻,又看着屏风,他肯定是想去叫春陀。刘彻觉得有些好笑,只得忍着。
卫青想叫春陀,又怕吵醒他,叹了口气干脆直接把旁边的锦被盖在刘彻身上,掖好被角,起身就走。
好嘛!这就想走了?!刘彻指挥着自己已经不太听使唤的手臂,用力的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际发狠的用力吻上。卫青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耳后一阵吃痛,留下一个醒目的红斑。刘彻满意的松了口,笑了一下,依旧攀着他的脖子,压低声音说,“你回不去家了,你妻子、外甥要问……” 黑眸子被酒意迷醉,但一直费力的睁着,看着那如春涧一般清凉的寒眸子,“匈奴去年夏天和上个月又有两次扰边,你已经知道了……国丧期间不宜用兵,朔方初建,仲卿……仲卿,仲卿回建章营准备人马,明日去守朔方……”刘彻没了力气松了手,侧身蜷向里面,把头蒙在被子里,闷声嘀咕了一句,“躲开他们……躲开他们,他们臭嘴的非议……”
卫青心里莫名有些难过,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心中竟有些不忍。看他蜷着身子裹在被子里孤单的躺着,甚至一念间竟想过陪他躺一会儿,又想要不坐在这里等他酒醒,但终于还是离开了,心角一点粘连的隐隐撕痛……
春陀看着他出来,简直莫名奇妙,他们俩的事春陀就从没完全弄明白过。
(四十二)
“陛下!‘我’舅舅有信函给陛下!”霍去病重重的强调卫青是他舅舅,一脸不高兴拿着那封着火漆的盒子递给刘彻。收到舅舅给他的信函时,他高兴的乐歪了嘴,启开封的火漆,里面一卷竹简,他兴奋的拿出来展开,竹简里还卷着个细长的封着火漆的信函盒。舅舅信中最后一句嘱咐是,务必速将密函呈交陛下,切勿走漏。给自己写的信,最后一句落在刘彻那里,霍去病的脸拉得老长。
卫青会给他写信,刘彻都不自觉的红了脸。不对啊,他若是给朕写信,直接酌人给朕就罢了,怎么让去病送进来?刘彻觉得不妙,蹙了眉头,飞快的亲自撬开火漆,里面是半幅素绢,“臣于朔方探报,高阙右贤王部敌军活动频繁,臣恐军情有变,宜早做准备。臣已在朔方依黄河部署守军,以防匈奴突袭朔方。然匈奴只在高阙游走,臣恐其意不在朔方,胜恐虐胡有烽火甘泉之心。臣暂不移兵往高阙,恐打草惊蛇,臣启陛下慎思明辨。”刘彻的神情凝固在信函上,咬合肌棱角分明的绷紧。
“是边报!”霍去病一直盯着刘彻看信的表情,舅舅倒底跟刘彻说些什么悄悄话?看到刘彻的神情,霍去病立刻明了了信函的内容。
“嘘!”刘彻抬起黑眸子看了一眼他,叫他轻声,黑眸子是那么的深邃,“春陀——”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焦虑。
“奴卑在。”
“朔方春寒,长平侯从去年秋天染恙,至春来久不愈。朕怜其戍防辛苦,如今朔方已定,匈奴不敢来犯,速传朕旨意,特赐长平侯速回长安养病,以彰天恩。”
“诺。”
刘彻戏做得太足,霍去病真有些不放心了,“我舅舅病了?!我舅舅倒底病了没有?”
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只要一提到他舅舅,就粘的像断不了奶的娃娃,火亮火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刘彻,刘彻拿他也没有办法,“心病!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
“大单于,淮南王密报。”
“怎么样?”
“刘彻诏回了戍防朔方的卫青,听说是那卫青不服河朔秋冬两季的恶寒,去岁秋末染恙,今春又值回暖甚晚,病势不见好转,带诏而归。此时该已然回到长安啦……”
“好!昆仑神佑我大匈奴啊!!”
“淮南陵翁主特嘱咐大单于……”中行悦撇撇嘴,冷笑一声,“刘彻和卫青向有于外难知的内情,大单于不可轻信,仍应加紧调兵。”
“可那卫青还是回了长安。他离开时如何布防?”
“回大单于,卫青只在河朔部了守军,没有其他的动向,应该不知我调兵高阙的意图。以为我军动向旨在夺回河朔。”
“好!”
……
卫青马不停蹄连夜进宫,刘彻已在甘泉居室等他。
刘彻旁边站着一个高身量儿健硕的小伙儿,紧束的群青色剑袖,并不穿氅衣,扣着乌金色的护腕,乌金色的腰带结束整齐,显得他的肩愈发的宽阔了,踩着一双乌金色的鹿皮软靴,若不看面貌,便以为是个矫健的青年,再往脸上一看,那小模样还带着些张狂的稚气,还是卫青膝下那个胡闹厮混的孩子。尤其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火眸子,已过午夜,仍然闪着夺目的光。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半年不见,卫青觉得他的个头儿蹿得可能比自己还要高,肩膀可能比自己还要宽了。这个小东西的,卫青不禁笑了,他怎么还没回家?
刘彻看他从外面进来,一身风尘仆仆,带着沿途的寒气,步履却异常的稳健。大红的盔缨、战袍都落了灰尘,只有那双寒眸子依旧清凉明净。他绝对是明白自己的心意的,不听宣诏此时直入未央,不向别的宫殿去寻,直奔甘泉居室来,他就是明白的。刘彻嘴角向上调了一调。没想到,他迈进殿门,一眼先看到了霍去病,随即就抿嘴笑了,刘彻翻了个白眼。
“舅舅——”刘彻还没说话,霍去病早过去了。
卫青看他不懂规矩,拉他站在身边,一同跪下去,“臣卫青参见陛下。”
“平身吧。”刘彻站起来,走上来要扶他。
霍去病比他站起来的早,双手扶起卫青,“舅舅,倒底生病了没?”
“没有。”卫青随和的看着他,他越长越精神了。刘彻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卫青忙过去,“陛下,臣回来了。”
“去病啊”,刘彻没搭他的话,“去,跟春陀去给你舅舅找一坛好酒,要最好的。”
霍去病不愿意离开,想站着不动,可春陀过来看着他说,“奴卑不知长平侯的口味啊……”霍去病老大不愿意的跟着他去了。
刘彻看着卫青,“你外甥也不知是真精明还是假精明。听朕说你病了,就当了真。今天听说你要回来,倒像贴膏药粘在这里,死活也不走了。说他是假精明吧,他怎么就算着你不会回家,一定直奔这里呢?”
“陛下恕罪,去病没什么精明不精明,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臣一定好好管教他”,卫青明白,回避了他的眼眸,“陛下,看高阙的动向……”
“把匈奴分成东西两路,你有把握吗?”刘彻压了醋意,和他说正事儿。
寒眸子一下亮了,也映亮了黑眸子,“陛下英明,突袭右贤王,贵在神速,臣请调三万轻锐骑兵,粟粮精养的马匹,中途换乘,昼夜不停,奔袭高阙。臣今夜就走!臣已在朔方部署二十万人马佯守来麻痹敌军,掩护臣千里驰纵,也可聊为后援……”
如此登对的暗合,只有他和他的仲卿做得到,刘彻心潮澎湃起来,“你一离开朕就遣了将,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朕传旨叫他们都属你麾下调遣,出朔方,佯动。朕也已经在右北平安排人马佯攻敌军,以为掩护。”黑眸子滚烫的贴近他,“你的信朕看了,朕都明白……”
“臣也……”寒眸子中不经意的闪着一丝情愫,又很快眨了眼睛,“臣谢陛下!臣当尽心竭力,将匈奴从中截断,永解烽火甘泉之危!”卫青撩甲单膝跪倒,刘彻拉着他的手,要他起来。
“舅舅”,霍去病拎着酒坛子回来。
卫青脱了刘彻的手,站起来。
“你外甥怕你病了,已经疯魔了两天了”,刘彻无奈的挖苦他。
卫青笑了,拉过霍去病,“去病,又长高了。”
“舅舅,长多高也是舅舅的外甥!”霍去病依旧搂上他的脖子。
卫青忙推开这贴“膏药”,“多大了……还粘人……”
“去病,给你舅舅倒酒吧!”刘彻眼气得手抖。
“我给舅舅倒酒!”
说着给卫青倒满一盏。
卫青暗暗叹口气,摇摇头,无奈的看了看那双揣着明白,强忍着装糊涂的黑眸子,又看看那双天不怕地不怕,当真要与天争峰的火眸子。只当是上辈子造了孽,欠他们的吧。刘彻能对去病如此宽容,甚至是放纵,他是感恩戴德,比封他一万个侯爵还要让他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也不多说什么,拿过霍去病手中的酒坛,给刘彻满上酒,“臣谢陛下对去病的教导,陛下对臣举家的恩德,臣惟有效死以报。”
卫青举了酒盏,刘彻心里一酸,看了一眼霍去病,“去病,也满上吧,给你舅舅饯行。”
霍去病自己满上一盏,“舅舅,旗开得胜!”
……
他转身要走,刘彻又开了口,“去病,去给你舅舅牵马。”
霍去病出去了。
甘泉居室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刘彻静静的看着他,他也静静的看着刘彻。想说的太多,却舍不得占却了这一刻的对视,马蹄声近了……
“陛下保重。”
“仲卿”,刘彻动了动嘴唇,“加餐食……”后半句咽在了肚子里。
霍去病已经牵马过来了,除了骊驹还有一匹,“陛下,请陛下允许我去送舅舅!”他有时精明得透亮儿。
卫青想说不必了,但刘彻反而点了头。
看着他点头,卫青心里会意的一酸,“陛下保重,臣速战速决!”
刘彻是如此的羡慕又嫉妒,但他还是让霍去病去了,就只当是自己去送了。自古帝王亲自送的将领,多半是不能凯旋要横尸疆场的。他忌讳得很,所以卫青多次出征,他都不送。
甘泉居室有些冷清,刘彻叫春陀给他加一件氅衣,“朕要去看卫皇后,看看朕的据儿……”
……
“舅舅,下次出征,一定要带上去病!”霍去病攥着他的手不放。
卫青笑了,拉起他的手,比了一下,“你的手竟然和舅舅一边大了!舅舅做梦都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舅舅……”他像以往一样,想埋进卫青怀里,却也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头早已超过了舅舅的胸口,舅舅的脸颊就蹭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身上忽然一阵莫名的冲动,用力的搂紧舅舅,控制不住的在他的颈项间厮磨,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你这孩子!”卫青也觉得有些异样的推开他。月光皎洁明亮,卫青看着他还那带着些稚气的脸,两颊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眸子里两团小火焰突突的跳动着,“你都和舅舅一样高了,怎么还像贴膏药?不像话……”卫青捎了他后脑勺儿一下,“舅舅要去点兵了,不能耽误。这么晚了,家里只有舅妈不行,弟弟们还很小,你快回去吧,和舅妈说,舅舅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要让她惦念。”
霍去病强压下这从没有过的莫名的冲动,尴尬得两颊更红了。他遮掩的点点头,“去病等舅舅回来。”
“少惹是生非,要听舅妈、姨妈的话,要好好念书,要好好练骑射,舅舅才能带你去打仗!”卫青翻身上马。
“知道了。”霍去病也上了马,一直看着卫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莫名的冲动仍然冲击这他的胸膛,让他一阵一阵的脸红心跳。
……
“将士们——所谓兵贵神速!我军此次出征,要做好奔袭千里的准备——而我们的时间,是两夜一昼!也就是说,今夜启程,明天夜里我们就要到达高阙外围,略做休整,后天一早我们就要对右贤王的指挥核心发起攻击,此间路途多有颠沛!但作为军人,我们也没有选择——进攻就是最有力的防御——出发——”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
纵使他经年习武,一直在马背上摸爬滚打,也奔袭过龙城、河朔,但千里奔袭,他还是第一次。耳边一刻不停的马蹄声、马嘶声,彻夜不绝。初春的夜风依旧有些刺骨,刮剌着他的脸颊,面皮很快就在刺痛中变得麻木了。扣住丝缰的手指也僵硬了。一昼夜下来,两腿在鞍鞯上硌得酸疼。
太阳又要西坠了,□□的骊驹喘着粗气,声声传进卫青的耳朵,骊驹已过壮年,这力不从心的喘息撕着卫青的心。前面一道溪水,倒映着夕阳的影子,“将士们——速换马汲水——”他勒住丝缰,翻身下马。
“将军,水。”校尉给他端上水。
卫青摇摇头,回头看看,后面陆续还有一些人马到来饮水,“大家都速饮马汲水——还有没有尚未汲水的人——后面还有没有掉队的人马?”
“将军,将士们都已经饮马汲水了,请将军喝口水吧。”
“好。”卫青接过水,牵着骊驹走到溪水边。
它却不再像在朔方草原上那样雀跃嬉戏了,它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是卫青拽着它走的。靠近溪水边,它也不垂头喝水,只是把头沉沉的靠在卫青的肩上。卫青心疼的来回抚摸它的脖项,忽然觉得脸颊上热热的有水滴落下,卫青侧过头看。那是骊驹柔和的黑眼睛,映着夕阳,大颗的泪珠映着惨红,卫青看到它眼中的最后一点留恋。他紧紧的搂着骊驹的脖子,只觉得骊驹前蹄一软,卧入溪水里,闪得卫青也险些跌倒。它长久的垂下了那柔和的黑眼睛,卫青紧紧的咬着牙,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将军——给您换一匹马吧……”
卫青不能再看它一眼,军情紧急,他的声音难以控制的颤抖,“有多少换下的军马……累死……”
“将军……目下,目下不可胜数……”
“换马——”他蘸一下眼眸,平静了一下呼吸,“将士们——我们的战马就是我大汉的英雄——这些战马宁可累死,却没有一匹因途中劳累而失足将我们中的任何一员掀倒在地,都是竭尽最后一口气来效忠主人——而今我们不是乘跨战马,而是乘跨在英雄的脊梁上!将士们应如这英雄的马匹一样,为我们大汉开疆并土,勇却匈奴!!将士们!马尚无畏,我亦何惧——换马,继续奔袭——”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卫青跨上新换的战马,最后看了一眼骊驹,等我回来,躺在这里静静的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将士们我们已经提前了!!抢到了半天的时间——正是打他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三更到高阙!!端了他的老巢——回来再厚葬我们的英雄!!!”
“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
(四十三)
“陛下,夜深了”,卫皇后看刘彻只歪在榻上,靠着被子出神,并不思睡,便给他端过滚热的红豆粥,“陛下过于忧劳,要善自保养。臣妾熬了红豆粥,是甜糯的,陛下尝尝。”
“据儿睡了?”刘彻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她已不再是豆蔻年华。那个十四五岁娇弱的弦歌伎子,已是养育一儿三女的母亲。她的容颜虽然减淡了清馨明丽,然而那随和的好性情上更多添了一份慈爱柔和。她有一双一样如春涧般澄澈温柔的寒眸子,映在黑眸子中历久弥新。
刘彻半张开嘴示意她喂,她也就随和的一勺一勺的轻轻吹了,再喂给他,“这个味道不错!”刘彻笑了。
“据儿也喜欢这个味道。”
“是吗”,刘彻又靠起来些,握了她的手,“子夫,你知道朔方吗?”
卫皇后想了想,摇摇头,“臣妾听卫青说过,但臣妾不知细情。”
“其实,朕也没去看过,不过朕听卫青说,那应该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比上林苑要青要浓,莽荡上横溪纵涧,水草丰沛。天地几乎相接,苍鹰在白云映衬的蔚蓝的苍穹盘旋。成群的牛羊马匹悠闲的在草场上吃草。黄河九曲,唯富一套。河朔草原的尽头就是滚滚黄河,接天而来……”刘彻暗黑的眸子里闪着憧憬的光。
“陛下,那再过了黄河是哪里呢?”卫皇后把最后一口红豆粥喂到刘彻嘴里,继续问他。
“过了黄河……”刘彻眯起眼睛,那就是匈奴人真正的草原腹地了……“卫青可能快到了吧……”他失神的念叨。
“到了哪里?卫青到了河朔吗?”她的寒眸子流露着牵挂。
不知为什么,只要卫青出征,刘彻必然要到她这里来。他笃信灵犀,比如他有时心里烦躁,不出几天,他多半都会听说他的皇姐有什么不舒服。寂静的夜里,看着她那双同样清凉的寒眸子,刘彻才觉得心在肚子里。他仿佛能从这双寒眸子一览无余的望到那双寒眸子,只要子夫神情泰然,他就安心的觉得他的仲卿一定是平安的,“霍去病是鼻子像卫青,而你们姐弟之间,就这双寒眸子最像了……”他的言语跑了题。
卫皇后颊上绯红,垂着眼帘不言语。
这个神情也很像啊……“据儿只有眼睛不像朕,小东西的眼睛像他娘”,刘彻托起卫皇后的面庞,“像他舅舅……”他揽过卫皇后,搂在怀里,“卫青若是此时就到了的话,那就更好了……”
……
月朗星稀,跃马驰纵。银白的月光下,映出不远处似有一朵朵白色的军帐,和点点灯火。
“将士们——做好迎战准备!!一刻不停,杀过去——”他两腿用力在马肋上一蹩,马儿长嘶一声,狂奔向前。三万大军如飓风狂飚卷过草原,仿佛是一瞬间就踏翻了右贤王军营的围栏。
巡哨的匈奴兵丁未及防备,应声而倒,卫青挥起天子剑,一剑剖开一个帐篷,几下掀了帐篷,睡梦中惊醒的敌兵惊惶失措的找不到武器,束手就擒。
“速寻右贤王——不要叫他溜掉——”
高阙的匈奴骑兵部署果然如此之多,卫青的三万人马还未来得及挑掀一半的帐篷,已有另一半的匈奴骑兵在慌乱中摸到了武器战马,匆忙应战了。求生的欲望,让这些噬血成性的草原猛兽红了眼,发了狂。
弯刀从四面挂着寒光、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的向汉军横扫过来。
卫青此时每一寸皮肉仿佛都亢奋起来,寒眸子映着雪亮的月光。坚决果断的迎上一个又一个飞划过来的弯刀。短兵相接的铿锵声填充了他的胸膛,仿佛有一口滞塞淤中的恶气此时从丹田直撞出他的喉咙,“来吧!!!”他赫然怒吼一声,划破布满繁星的夜空。
血沫飞溅眯了他的寒眸子,扑鼻的腥气逗起了他难得的野性,他的天子剑锐利的如苍鹰的利爪,横在他马边的尸首堆得几乎拌住他的马腿。飞溅到他英睿面庞上的血水渐渐变得粘稠,粘连了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可他无暇去擦拭。
血红的曙光带来了胜利者的欢呼,和失败者的死寂。
“将军——右贤王只带数百随从,向北远遁了——”
“将军——轻骑校尉郭成率众追赶——”
“将军——我们胜利了——”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卫青深深的喘着气,汗水混着血水蛰刺着他的眼眸,“将士们——我们已经成功攻破了右贤王,成功的将匈奴分割!!!你们都是大汉的英雄——汉军威武!!汉军威武!!!”
“将军威武——汉军威武——”
“速清战场缴获——补给军需——将士们!!!我们胜利了——送我们到草原的英雄还横尸在溪水边——我们稍试休整,回去掩埋战马,厚葬我们的英雄——”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去传令给轻骑校尉郭成”,卫青拉过一个传令的骑郎,“穷寇莫追!换一匹匈奴的好马,快去追郭校尉。免得穷寇狗急跳墙,引他误入歧途,迷失道路!快去!!”
“诺!!将军放心,卑下这就去!”
卫青又叫过一个传令校尉,“你也换马,从速向长安报捷!!!”
“诺!!”
卫青一脸血迹未及擦拭,就已经暂借右贤王的军帐做最后的部署,安排高阙的留守防卫,留下足够的辎重粮草牛马。一上午,将士们不停的清点缴获。
“报将军,获俘男女一万五千余人!”
“将军,缴获牲畜千百万匹,无法胜数!”
“将军——将军——”
卫青正在听军士报缴获数目,帐外有人高声呼唤,卫青挑了帐帘出来。
轻骑校尉郭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将军,卑下逐右贤王不得,但擒获其下裨王十余人!”
“好样儿的!!”卫青用力的拍拍他肩膀,“将军辛苦了!”
“卑下岂敢!将军无畏,身先士卒,卑下安敢有惧险之心。全听将军调遣!”
……
过午的太阳发着刺眼惨白的强光,又到了那道换马的横溪,劳累而亡的战马的尸首横在溪水边。饥乌、秃鹫落满在马尸上,抢夺皮肉。
卫青登时浑身一乍,响遏行云的一声怒吼,催马沿着溪水一道奔开!惊得饥乌、秃鹫乍起乱飞,卫青脑子里的弦崩断了,脚下催马愈快,双手反而松了缰绳,搭满弓弦,仅凭双腿的力道夹住飞驰的快马,整个人侧弯下身去,倚马向着乌鸦、秃鹫不停的射去响箭,箭箭命中。
众将见他行动全没了望日的平和,都恐他失足堕马,忙各个开弓搭箭一起向长空射去。乌鹫死伤无数,整群惊散。
卫青快马沿溪寻到骊驹的尸首,翻身下马,撩起甲胄伏在骊驹墨黑冰凉的尸体上,闷声呜咽起来。
“将军……将军节哀吧……”郭成难过的看着他剧烈颤抖的双肩,“将军脸上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先洗一洗……”
卫青蹙紧眉头,用力的摇摇头。
“将军,卑下听说……”郭成蹲在他身边,“卑下听说此马乃多年前陛下所赐,将军爱惜此良骥,不如将其尸首车载运回长安,请旨厚葬吧……”
卫青哽咽着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清晰凄凉的回声久久回荡在广袤的草原上,盘旋的苍鹰也受了惊吓,凄厉的哀鸣应和着传来。
“将军——”
卫青许久才喘过这口气来,无力的抹一把额头血粘的汗水,“……此马……随我多年……确实是当初……”一回想起那段往事,他立刻哽咽的无法再说下去,他只得咬紧剧烈颤抖的牙关,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骊驹虽生在长安,长于上林,然而终是草原的种性……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也许……这里正是它长眠的归宿……”
“将军……”
……
“什么?!!卫青攻破了高阙的右贤王部!!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他的马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
……
“长平侯接旨!”
刚一入塞,天子的使者捧着诏命已在关前迎候了。
“封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益封大将军卫青六千户,执金印紫绶!衣锦还朝!!”
……
他奉旨着大将军戎装迈入未央宫的朝堂,神情略显些疲惫,面色被阳光风霜侵蚀的黑了许多,可如此更衬得他的英武挺拔,也更衬得那双寒眸子如一泓清泉一般,波光荡漾。
那身精致的黑红大漆镶金犀甲,十分可体的贴合在他的身上,显得他那成熟的身形愈发英挺。犀甲上除了黑红两色的精细纹路外,更用黄金丝嵌入犀牛皮中,盘成精美的团虎纹。原先大红的披风换成了唯一的凝重贵气的紫色披风,也用金线织出螭虎盘纹,衬得他的神情愈加大气内敛。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贴在他日渐成熟稳健,大气磅礴的戎姿上。
“臣卫青奉诏还朝,陛下万岁。” 卫青撩甲跪倒。紫气东来,恰如一道迎日而升的霞光。
刘彻心跳得厉害,这是他的仲卿给他打出来的风光!朝堂上文武百官在那身紫金贵甲下俯首的阵势,已然验证了他刘彻十多年来战略的英明。试看而今天下,还有哪一个敢妄议,说朕打匈奴是无稽之谈的!朕要天下人都知道,朕打得就是他匈奴狼!什么前朝老将,朕一眼看中,十年磨砺出来的将军比三朝元老一辈子打下的疆土要多上百倍!
刘彻豁的站起来,真恨不得冲下丹樨一把搂起他,但最终只是沉稳的延伸了黑眸子中感慨的光,墨黑的广袖无限拉长的向下一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将军和抚四夷,功在千秋!”
“臣惶恐,臣不敢居功!”卫青仰面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又深深的垂下头去,“臣今日之功,幸有陛下决断英明,更赖军中诸将于朔方、右北平牵制敌军,及随臣奔袭的将士们浴血厮杀!臣一人安敢贪天之功!”
刘彻点点头,这就是他没有看错的仲卿。十年来,从没有一件事让他在朝堂上为难。他畅快的笑了,朗声说:“有汉七十年,常有烽火甘泉之危。大将军卫青此役将匈奴分割为东西两部,解我汉家烽火甘泉之虑。朕要大修甘泉宫,日后即可巡幸。大将军之功非同小可,功绩益封不足,而无可再封。然论功行赏,朕不能坏了军规。特将余下战功封大将军长子伉为宜春侯,次子不疑为阴安侯,幼子登为发干侯。以彰大将军勇武之功!”
卫青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摇摇头,“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他一味的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垂首伏跪,真切的感到那双波涛激荡的黑眸子一直注视着他的脊梁,他知道他的话可能会招来刘彻的不悦,但他仍然平淡的继续上奏,“臣三子皆幼,于国未有勤劳,陛下幸列地封三侯,臣愧不敢受。亦非臣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臣万不敢居功。臣子安敢受封!”
“朕会同样封赏那些同卿征战的将士的!”这回没话说了吧,朕等你很久了。
……
(四十四)
初夏的雷雨卷走了刚露头儿的干热。雷声隆隆,凉爽的风时而刮进檐前的雨点儿。房檐儿下的黄口小燕儿畏惧这轻巧的雷声,唧唧喳喳的轻轻吵闹。
“你又顾头不顾尾啊?”卫青拈着一粒白棋,看着霍去病。跟这小子下棋,就不够他赖的。从小赖到大,没耐性的臭棋篓子一个,还不许别人赢,“舅舅可走这儿喽!”
霍去病一把拦住他的手,“不行,我再看看!”挺秀微翘的鼻尖都冒汗了,“怎么了,走这儿怎么了?”急脾气的,毛毛草草看了一遍,没看出来。
卫青笑了一下,“嗯,好!”落下棋子,伸手就拈他被围死的黑子。
“不!”霍去病恍然大悟,“不行,刚才没看清楚。不行,舅舅别走那里!”霍去病没皮没脸的按住卫青的手。
“又悔棋?!”卫青一定要拿,“这一盘悔了几回了?这回不行了!”
“好舅舅,最后一回!”火亮火亮的大眼睛带着焦急,认真的看着卫青。
那神情一如十年前一样的幼稚任性。这个表情,卫青一看就说不出一个“不”字了,“你呀,你这下得是什么棋啊?!就那几个子,一路的往前乱走,后面的子全不管不顾了。你也得等等这几个啊,给这几粒也布个局。”卫青仔细的给他讲,“没耐性……就这还上战场?前头的跑了八百里,后面的还没出关。那还了得了……”
“舅舅不许说”,霍去病一把捂住卫青的嘴,不好意思了,整个人糊在卫青背上,揽住他的脖子,又要在他身上耍赖。
卫青掰开他的手,“松开,再不松舅舅要咬你了!老大不小的了,还腻人。”背脊都让他压弯了,“舅舅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要上了战场,就一个字,‘快’!!跟得上的都跟着我向前冲,跟不上的少拖我的后腿,干脆留守!”
“这句就该挨打!”卫青勾住他的双手,膀子往旁边一闪,霍去病一下歪滑下来,卫青顺势一翻腕子把他撂在地上,控制着力道用膝盖顶住他的软肋,抬手在他跨边重重的给了他一巴掌。
“哎哟!舅舅,好疼啊!”霍去病吃痛带耍赖的大叫。
卫青又打他一巴掌,“打也记不住啊!”
“记住了!舅舅,去病是说着玩儿的!”霍去病用力一挣。
他身上肌肉健硕,好像一条活蹦乱跳刚捞上岸的大鲤鱼一样,收紧又有弹性,卫青竟按不住他,“好小子,长劲儿了?舅舅倒看看你有多大劲儿?”卫青费力的按住他。
霍去病眸子里的火焰突突的跳着,咬着牙抿着嘴,和卫青较着劲儿,一点儿一点儿的往起挣。
卫青渐渐觉得根本按不住他了,看他那认真争峰的小倔样儿,卫青一下笑了,突然一松手,霍去病没防备,一下冲起来,脑门“砰”的一声撞在卫青的手肘上,磕得卫青胳膊全麻了。
小蛮牛也真磕疼了,捂着脑门,窝在一边不出声儿了。
卫青顾不得自己疼,赶快过去看他,“磕着眼睛没有?!”
他不说话。
“让舅舅看看!”卫青心里有些没底,蹲着身子拉他捂着脸的手。
霍去病突然一松手,冲着卫青鬼笑,纵身扑倒卫青,压在他身上,“兵不厌诈,舅舅大将军!哈哈哈!舅舅!舅舅!去病赢啦!”
卫青开始还觉得他不过十七岁,倒底还嫩些,恐怕用了全力真伤了他,不敢认真和他较劲儿。此时卫青想挣起来,才发觉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混小子。他按得那么紧,卫青挣了两下竟动不得。“好小子,有这么大的力气了!”卫青一阵欣喜,没白从小娇养他长了这么大。养他一个,让卫青对自己的三个小儿女都有些疏忽了。
舅舅想要挣起来,霍去病来了精神,用力按住他,腿也蹩住舅舅的腿。和舅舅如此贴身的厮磨,舅舅整个人都在他怀中,他莫名的觉得小腹一紧,浑身一热,又是那种异样的冲动让他手脚都一阵阵的酥麻,“舅舅……”
他攥得卫青的膀子生疼,全身不管不顾的压在卫青身上,体温像着了火一样的发烫,火眸子迷离的贴上来。卫青没有办法,用尽力气猛的掀起他,“造反了你!”
轰隆隆一串不凑巧的雷声,霍去病怔怔的躺在清凉的地板上,重重的喘着粗气,好像不认识似的,一双大眼睛熄了火,失神的盯着卫青,很久似乎才回过神儿来。
卫青伸手拽起他,“混小子!舅舅打不动你了!舅舅不在,你舅妈、姨妈都给你吃什么好的了?!”再看那冒汗的红脸蛋,脑门儿上一颗通红的小爆栗,卫青忍不住又笑了,拍拍他的脸颊,“你小子啊……”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额头,“咝,疼!舅舅,这回是真的很疼!舅舅给我吹吹吧……”
“忍着吧,让你赖!”
“舅舅……”
……
“这外面的雨越发大了。”平阳搂着据儿,“打雷啦,据儿怕不怕?”
“怕,据儿怕。”据儿偎在平阳怀里。
“有姑妈呢。”平阳轻轻的拍着他,“子夫啊,外面可有我府中的从事来接了吗?”
“雨这么大,皇姐不必回去了吧。”卫皇后向外看看。
平阳叹了口气,“一下雨,便叫人觉得冷清凄凉。偌大一个公主府,先时是满府药气,而今是没有半点人气……还不如这深宫似海……”
“皇姐不必苦恼,不如在宫中小住,也有人作伴……”
平阳眼圈一红,“子夫啊……”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淹没在这瓢泼大雨之中。
风雨如瀑布一般倾泄下来,不远处未央宫巍峨的檐殿几乎摩接到漫天的阴云。这天气就像她此时的心潮,竟没有一处,没有一刻,没有一丝平静……
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子夫可知皇弟为何执意封卫青三子为侯?”
她突然转了话题,卫皇后一愣,“臣妾不知。”
“皇弟有一句话,‘功绩益封不足,而无可再封。’子夫明白其中的含义吗?”
卫皇后蹙了眉头,摇摇头。
“皇弟封卫青为大将军,军中权位已极,封卫青为长平侯,又复加封六千户,已逾万户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这朝野之上最可畏的便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历来多少丰功伟绩的臣子,最后都从这凌云山巅一步而下,落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平阳哽咽了,把怀中熟睡的据儿递给卫皇后,自己悠悠的站起来,失神的踱到殿檐下看雨。
卫皇后看她心事重重,又莫名说到卫青眼角就见了泪光,不知她困在什么事上,忙把据儿交给乳母,叫她退下。自己出到殿角下,陪平阳看雨。那雨带着寒气,潲湿了华丽的裙裾,“皇姐……”卫皇后见她竟默默的垂泪,心中真是有些慌了。从在她府中为奴,到而今和她成为一家,将近二十年,从没见平阳公主如此黯然神伤,“皇姐”,卫皇后递过锦帕,给她拭泪,“此雨果然凄凉,惹人神伤。皇姐衣襟都湿了,我们还是进殿吧……臣妾刚做的衣裙,皇姐不嫌弃,暂换了吧……”
“……你们卫家人,都是这等好性情的……”平阳蘸蘸泪水,和她又进了正殿。有仕女忙给她二人换衣服。平阳也平静了许多,“生于帝王家,长在深宫内,杀罚决断看得太多,不犹得人不多心,不多虑。这帝王家的不得已总是太多太多。远的不说,只说主父偃,一纸推恩令,红极一时,四海诸王都胆战心寒,到都头来怎么样。赵王几滴眼泪,公孙弘几句弹劾,还是灭了族……不用推恩令,四海如同饲虎,割据一方;推恩令一下,动了各王的根基。终是宗亲,‘仁孝’治天下岂能不顾亲情。要想推恩令继续施行,只有诛了主父偃,来堵诸王的口……帝王家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卫皇后默默的看着平阳。
平阳摇摇头,“你在深宫多年,想想当初进宫时,这后宫的倾轧……”
“……”卫皇后只觉得冷汗涔涔,“皇姐……”
“朝堂上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再说远的,当年灭诸吕的太尉周勃怎么样?平七国之乱的太尉周亚夫又怎么样?……登高跌重……”平阳目光淹没在外面的大雨中,“有朝一日,当真踏平匈奴,会不会又成了一盘兔死狗烹‘功臣局’啊……”平阳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卫青……等了你十九年哪……你也必须是帝王家的自己人,或许才可保平安……
“皇姐……”卫皇后担忧的等着她说,可她却出神的望着外面的雨,“皇姐,那么卫青他……”
“呃……”平阳回过神来,皇弟会怎么继续走这盘棋呢?这么多年了,他和她的卫青之间……不把卫青放在这个位置上,一样可以遣他打匈奴。皇弟难道不知卫青在这个位置上的风险吗,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他将会怎样在这盘“功臣局”上落子呢?高祖、文皇帝、父皇哪一个也没走好这盘“功臣局”啊……卫青会走这“盘功臣局”吗?本是她的卫青,她先看中的卫青,她的弟弟会放手吗……“……叫他来作帝王家的自己人吧……”
……
“这雨下了一天了。真闷人哪。”
“陛下怎么还没出来?”
“‘出来’什么‘出来’?李督尉又有好‘曲子’了呗,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你倒通这些,只是自己‘不中用’了。这好‘曲子’,哈哈哈,对,好‘曲子’。这就叫‘人不留人,天留人’呐。这雨还真知趣儿啊。”
“哎,这几个月,朝臣间的议论听说了吗?”
“是不是关于大将军的?”
“我可听说了,这陛下在朝堂说大将军是‘无可再封’啊。”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封了他三个儿子。”
“你知道什么?我前日给候旨的朝臣端果品的时候,听见他们议论啊……”
“怎么说的?”
“说大将军啊……快啦……说这‘无可再封’便是陛下有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啊,你快说,别调着人!”
“就是说,大将军的功劳太大啦,有功高镇主的嫌疑啦……”
“真的?!”
“那些大臣们纷纷议论,什么前朝的周亚夫,什么再往前的周勃。”
“都是什么人呐?”
“都是先朝的太尉,总揽军权的人物。最后都不得善终……死在帝王的上谕之下……”
“说得对啊,伴君如伴虎啊……看看主父大人,还不是一句上谕,就诛了族……”
“朝臣们都说,平灭匈奴之日,怕就是大将军‘兔死狗烹’之时,哎哟!!!”其中一个内监突然一头栽在地上。
刘彻又飞起一脚,踹得另一个内监滚下宫阶,“都给朕砍了!!砍了!!!”
李延年给刘彻穿好衣服,正在里面自己打理,就听见外面忽然乱了,赶出来一看,只见两个内监已被拖下去了。李延年不知为了何事,吓得不敢过来问他。
黑眸子氤氲着万钧雷霆,一抖广袖,头也不回,怃然而去,后面给他撑伞的宫人内监吓得腿软,根本追不上他。
……
“张骞——是陛下惦念的张骞,张骞他回来了!!!”
“什么?!张骞!!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快,朕,朕要着礼服!!不,叫百官都着礼服,即刻进宫!!!看看朕的另一位功臣——”
……
“出使西域的郎官张骞回来了!”
“谁?”卫青不敢相信的站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十三年前奉诏出使西域的张骞回来了,陛下命满朝文武急速着礼服进宫——”
“真的!快!我这就进宫!”
(四十五)
“郎官张骞,出使西域,长途跋涉十三载,矢志不渝,不负圣恩。一路持节,历览广博,特赐封张骞为博望侯。张骞黯熟西域、匈奴水土要隘,特命博望侯张骞从大将军卫青麾下——”
……
“臣远道而归,幸赖陛下的洪福啊!”
“张骞呐”,渐台的暖风吹来荷花的清香,几乎迷离了刘彻的眼睛,从太子伴读到而今,快二十年了。一去十三年,杳无音讯,刘彻以为他早不在了,没想到,他竟回来了!虽然一路历尽艰险,刚回来时好像个乞丐。今天整束了冠带,洗净了面庞,刘彻觉得他倒比走时高大强健了许多,看不出是个耍笔杆子的读书人了,“一路回来,倒不像个读书人啦!”
“臣在匈奴被禁近十年,每日和匈奴一样,吃肉喝羊奶,干粗活。陛下,臣去了十三年,陛下的远略竟然一步步的实现了。几年前,臣在匈奴王庭,听说陛下平了龙城圣地。臣便问随从,是哪位干将建如此功业。”说到这儿,张骞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原来竟真是‘他’……陛下好眼力!”
“……”刘彻默然无语,这多年来只有外间的捕风捉影,再无人知晓这段内情了。十三年后,竟回来一个听得出这根心弦的人,他脉脉的闭了眼睛……
还是那上林苑一片赤枫金莽荡,漫坡军马三五成群;那是韩王孙拈酸的调笑;“野马还是战马?”他似乎是这样问的。“陛下的鞭子最清楚。”韩嫣似乎是这样答的;还是那墨黑的骊驹,毛色泛着油光,年少的建章监,一身戎装越发英挺……似乎仍从天际跃马而来;“臣想,马儿本来生于草原从莽,性情不受羁绊,不如顺其自然,于上林苑莽荡放养,每日驯其奔驰的速度和耐力,恢复其本性,再由羽林兵士乘骑,训练骑射……”;还是那秋来红枫黄草交相辉映的莽荡,龙驹奔腾如百川归海一般,随着那个鲜明的黑红人马影狂奔而去……;还是那一定要带着遮掩才出得口的对话,“有没有进宫看望你姐姐?” “臣……臣没想起来……” “你除了养马,你还想得起来什么?”“你欠朕的,早晚要还,你以为躲得过吗?你这样半推半就的……” “不过你今天长了朕的志气,朕心里痛快极了,朕的卫青没有让朕失望。”
十三年了……他的小鹰早已扶摇直上九万里,从未让他失望……不,而今刘彻更识得了他的仲卿——他只怕不仅是一只孔武有力,睿智冷静彻头彻尾的苍鹰,他更是极具耐力,平和内敛,恋国,恋家,恋旧,一只领头的征雁……是朕的仲卿……朕一个人的仲卿……
十三年的岁月,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已入而立之年。让他本就深邃难测的面容更添加的深沉与成熟。张骞呆呆的凝望着他的神情,他闭着眼睛,眼帘却在轻轻的抖,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笑纹,良久慢慢消散,眼角有什么在亮晶晶的闪,嘴唇也渐渐颤抖着抿紧……
“呃,陛下,陛下……”
刘彻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长呼了一口气,“十三年这朝中的人物也换了又换,只有……”
“臣早说过,‘养马比君子’,前日回来,褴褛潦倒,朝堂上人多,倒还没见着他,今日陛下也传了大将军吧。”张骞笑着问他。
刘彻点点头,“呃,西域的风俗什么样?”
张骞知道他为什么转了话题,心中笑着摇摇头,“陛下先尝尝这个。”点手叫人端过一个大漆的食盒。里面一粒粒椭圆的小果脯。
刘彻拈起几粒放在嘴里,“嗯!好,好味道!”
“是西域的葡萄干。陛下喜欢,臣还带回了种子,鲜的更好。还有用葡萄酿的酒,甘甜醇美。陛下也尝尝。”张骞给刘彻倒了一盏葡萄酒。
“这个颜色!”刘彻对着日光,晃着酒盏,“红的?像琥珀似的?”
“陛下尝尝。”
“果然甘甜醇美!好酒!那葡萄籽要种!要好好种!”
“臣还有一样礼物,带给陛下和大将军。”
“是什么?”
“锻造宝刀的精砂和秘方!”
“张骞!果然不负朕望啊!”
“陛下……”张骞的目光忽然的延伸到沧池边的小路上去,“那是他吗?!”
一个普兰色的身影向渐台走来。
刘彻抿了一口酒,笑而不语。掸掸身上的衣襟,站了起来。
张骞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那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已然如此英睿挺秀,内敛成熟了。简洁的束发冠,普兰色的暗纹氅衣,越显得他的眸子与世无争的清亮,浑身自带一份难以名状的大气从容。
“见过大将军吧!”刘彻看着张骞的神情,自己有些得意的笑了。
“不,不敢。”卫青先施了礼,十三年前从建章营挑选骑郎沟通西域的张骞,卫青还记得那该是个儒雅的读书人,而今却面目黧黑,筋骨强健,不似先前了。卫青对这长途跋涉之苦是深有体会的,“博望侯一路辛苦了。”
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十三年了,言谈话语的神情语调竟还是老样子,张骞忍不住笑了,“怎比得大将军长途奔袭之苦。”
“都别互相恭维寒暄了!坐吧。仲卿,”
哟?换了这么腻的称呼了,张骞偷看一眼刘彻,心里觉得好笑。
“仲卿来尝尝张骞带回来的葡萄干。”刘彻抓了一把塞在卫青手心里。
卫青连尝了好几粒,“好甜哪!”
张骞隐约记得,似乎十三年前在上林苑饮宴,刘彻就给他吃甜食。他喜欢吃甜食。
“仲卿再尝尝这酒。”
卫青端着酒盏,对着日光看了看酒的色泽,“葡萄酒?”
“仲卿竟识得?!”刘彻惊讶的看着他。
“臣出征缴获时好像见过。不过臣没尝过。”
“大将军难道怕匈奴在酒中下毒吗?”
“是啊!有这么好的酒,怎么不想着给朕带回来尝尝?没事儿揣着怪沉的长城砖回来给朕,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刘彻故意将他。
卫青忙摇摇头,“非是臣不饮,只是臣每次出征,力求速战速决。盛恐两件事。”
“哪两件呐?”刘彻抿着酒,看着他问。
“一恐酒后误事,贻误战机;二恐得胜狂饮,骄兵为敌人反击,功亏一篑。臣每出征,必有军令,勿让将士饮酒,否则军法惩办。所以臣疆场不饮,缴获了就倒掉,就算祭旗,祭奠战死的将士了。一直也没有尝过。”
“如此森严的军令哪!怪不得大将军一路告捷!”
“末将岂敢。不过谨小慎微罢了。”
刘彻点点头,“行啦,今日太平,仲卿尝尝吧。”
卫青抿了一口,“果然好酒!”
“好酒可破得军令?”刘彻笑问他。
“归来再饮也是一样的。”卫青不卑不亢的布回去。
“好将军哪!”刘彻又点点头,“还有炼宝刀的精砂和秘方,朕这就酌工匠多炼宝刀利剑。”
“陛下,臣与西域诸邦沟通联系,欲和我大汉开通一条商路。”
“行商贸易,是富民强国的好事!准了。”
“陛下,朔方以西,还有一段路途,纵深到西域,仍为匈奴所控。”卫青看着刘彻。
“大将军所言极是,若从朔方郡的陇西出发,向西要经武威,过焉支山,到张掖,过祁连山,再到酒泉,过了酒泉再往西就到了敦煌,过了敦煌的玉门关、阳关,才能沟通西域诸邦。其间路途千万里,不只是水草丰沛的草原,更有两座大山的险阻,山脉起伏,挡了水气,致使山峦背面更有大漠戈壁,十分艰险啊……”
刘彻蹙着眉头,黑眸子凝重的对上寒眸子,“通商之路最重要的是安全。商人们最是贪财重利,若鼓励他们与西域通商,或要西域诸邦肯于派遣商队,惟有这戈壁太平……张骞,速酌能工巧匠,绘我大汉连通西域之图……标清沿途水草给养之处。”他只看着卫青,却不再往下说,后面的话,他要单独和他的仲卿说。
……
“做帝王家的自己人……”卫皇后一边轻轻的拍着熟睡的据儿,一边兀自叨念。
“什么‘帝王家的自己人’?”刘彻忽然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臣妾……”
“嘘!免了,不要吵了据儿。”刘彻坐下来,轻轻抚摸据儿的脸蛋儿,“子夫刚才自言自语些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这……”卫皇后不知该怎么说,两颊通红。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刘彻蹙了眉头,她还从没这样欲言又止过。刘彻拉了她到正殿坐,“倒底什么事?”
“不是臣妾不告诉陛下,只是臣妾没想明白,不知该不该和陛下说。臣妾有罪,臣妾不该传这些言语。”
她越这样说,刘彻越想知道,“快点儿吧!朕要急死了!”他们卫家人有时就是这样顾虑太多,这性子真能把活人急死,死人急活。
“皇姐说……”卫皇后还是觉得不妥,不愿讲出来。
“皇姐?”刘彻头脑里突然飞速的转起来,黑眸子亮起深邃的光,“皇姐说些什么?”
卫皇后蹙起眉头,看着他的眼眸,“皇姐说……要卫青……要他作帝王家的自己人……臣妾……”
“帝王家的自己人……”黑眸子里一下暗得没了光,漆黑得有些慎人。
“陛下,臣妾一直在思量皇姐话中的含义……这帝王家的自己人……卫青怎么能成为帝王家的自己人?”
“他是朕的小舅子,已经是半个帝王家的自己人了……但是他还不全是帝王家的自己人……皇姐是要……皇姐是要嫁给他……”
晴空突然一个炸雷。
据儿从梦中吓醒大哭起来,早有乳母抱起他来哄。雷声依旧大作,据儿啼哭不止。卫皇后忙过去自己把据儿抱在怀里,“据儿不要怕,娘在这里,父皇也在这里,据儿不怕。”
“就这么点儿胆子,有父皇在,怕什么?” 刘彻接过卫皇后怀中的据儿,搂在自己臂弯里,据儿在他宽阔的肩上渐渐停止了哭闹,柔软的小身体偎在他广袖强健的臂弯里,枕着他肩膀又呼呼大睡起来,温热娇嫩的小手搂着刘彻的脖子,那一刻,刘彻竟突然感到胸膛里不知填充了什么,叫他刚才被骤然淘空了的襟怀一下充盈了……
“陛下,把据儿给臣妾吧,陛下岂能受此小儿女的拖累?”卫皇后伸手要他怀中的据儿。
“不碍的,朕还没过够当爹的瘾呢!”黑眸子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霍去病正死缠烂打的粘住卫青。他有一点明白卫青那每每佯嗔中的幸福……他抱着据儿重新坐下……
卫皇后怕他累,轻轻给他摇着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