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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31~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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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卫青先到建章营披挂了铠甲,点齐人马,部署完毕,率部往未央宫来。将到宫门一只漆黑的乌鸦蹭着骊驹的鼻子惨叫一声划过去,骊驹前蹄高抬,长嘶一声,卫青猛的勒住缰绳,心里忽然怦怦直跳。不是要出什么事吧……一个闪念划过卫青的脑畔……“大家今晚都要特别小心了——”卫青在宫门传话。
“我等谨尊将军将令,请将军放心——”
一晚上,卫青就觉得心神不宁,起坐都不是,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朝臣贵戚车幛成阵,命妇裙钗堆丽绮秀,未央宫上鼓乐齐鸣。到处是恼人的嘈杂寒暄,迎奉阿谀,虚情假意的调笑敬酒,卫青只是礼貌的向每一个照面的人回礼,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人多事杂,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不行,他总是觉得心里乱跳,后背冒冷汗。
“你们几个在这里盯住了。你们几个去重新清点所有入宫的车幛,一一核对各府从事。如有问题速报我知!”卫青愈加心神不宁,吩咐羽林小心谨慎。
不,他仍然静不下来。这个场合,论理他不好在刘彻眼前,可不知为什么,他从没如此不放心过。刘彻还没有来……太后和太主带着各宫妃妾、各府命妇贵戚都等候多时了,皇后见刘彻不在又回去了,可刘彻还是迟迟不到……
卫青觉得这身铠甲大红的盔缨、披风都太招摇,进来的不管认不认识,一看这身行头就知道他是建章监了。这么多人,若有人真是……必然一见这身行头就绕过他了,那自己岂不是白在这儿站着,成了睁眼瞎吗?!想到这里,“你,来一下。”卫青点手唤过一个平日妥帖的年轻骑郎,“你到那边等我。”
卫青想起了那身新装,便转身往姐姐宫中来。正看见刘彻和姐姐已出宫门,卫青定了定神,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姐姐宫中,迅速的脱了沉重的铠甲和厚硬的马靴,换了那身轻便的新装和轻快的便靴,把腰间的天子剑重新跨好,拎着自己的装束走到前面未央宫,找到那个年轻的骑郎,“你换上这身,站在我的位置上,去吧!”
“将军,您……”
“别多问,听我的,这是命令!跟我先走一圈,这样我们羽林的自己人就不会问你。你别声张,就让他们知道我换了这身,有事找穿这身的回。”
“诺!”
卫青带着他快步走到未央宫前面,他的神情从没像今晚这样严肃过,羽林军士各个绷紧了弦……
……
他心中仍莫名的跳得厉害,换了这身衣服,那天青色在傍晚的光线下不甚显眼,或许在暗处能有什么发现……如果有人埋伏,那么无外乎两条线,要么隐于席间,要么应在离刘彻比较近的帘帐附近。他凭着直觉走上未央宫,先小心靠到刘彻这边的帘帐后,并没有人。卫青放了些心,他侧身站在离刘彻筵席一丈左右的宫帐外,隔着帘笼,仔细的在席间分辨那些面孔,基本上都是些王公贵戚。上面的那是王太后和窦太主在闲话;那是刘彻和皇后,帝后间离着足有五尺开外,互不理睬,貌合神离。刘彻正和身边柔顺的卫夫人说话,指给她看筵前司乐的李延年……满场是李延年白衣的媚影和让人如登仙境的歌舞……宫人宦官穿梭来往,端酒上菜,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卫青的手却一刻不敢放松的握住天子剑,蹙紧眉头……
底下的王公贵戚不断的给太后、太主、皇帝、皇后敬酒,唱喜歌儿。忽然,刘彻不知因为什么事好像在和皇后拌嘴,自己的姐姐好像在解释什么,刘彻一把握了卫夫人的手,怃然而起……
正在这时,卫青就觉得对面的幔帐后似乎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坏了!如果对面有人埋伏此时过去就晚了!卫青果断的抽出天子剑,隔着帘笼快步向刘彻方向靠近,眼睛一刻不停的盯住对面那块帘帐,余光看见垛口处一个羽林骑郎看见了他,卫青忙一摆手,示意他带几个人绕到对面去看,那里有人!那个骑郎立刻会意的去了,卫青全身的寒毛都蓄势待发的立起来,此时他的心反而不跳了,全身的神经都静静的绷紧,他冷静而稳健的轻轻靠近刘彻帝后……脑子一刻不停的迅速旋转,如果有人埋伏意图行刺,却不在筵席间,也不在刘彻这边的帐后,而选在刘彻对面的帐后,那么这人绝不是要用刀剑行刺,离得那么远埋伏,一定是弩箭……又一个闪念划过卫青的脑畔……怎么办!
皇后也站起来了,刘彻帝后竟然互相抢白起来。刘彻一边用宽大的肩膀挡住卫夫人,一边和皇后口角。三个人的举动,让在座贵戚命妇都没了话,李延年的音乐也停了,太后、太主也拦不住……
卫青下意识的将拿着天子剑的臂膀探出幔帐,如果真是弩箭的话,等他出手就晚了!他觉得看影子那人有八尺左右身量,那么抬手射大概就是那个高度,弩箭大概的弧度……他眯起眼睛,突然对面的帘帐一下挑开!
“陛下小心!!!”随着一声断喝,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步挡在刘彻前面,同时随手将天子剑早有准备“俶”地扔出去,“铛”的一声脆响,不出所料的打在射来的弩箭上,火星一闪,两件兵器同时落地,吓得满场贵戚命妇四散奔逃。那个黑影趁乱调头要走,后面的羽林已然到了。卫青两步冲到前面去,那人撇了羽林,猛地回过身,拽出长剑,照着卫青劈头盖脸极快的几剑挂着虎虎的风声,卫青仗着换了轻装便鞋,灵巧的闪转腾挪,利索地躲过去,只是手中的天子剑落在地上,没有还手之力。几次想矮身顺势拾起天子剑,然而那人是个老手,剑花繁复,就是不让卫青去拾起天子剑。
刘彻从惊悚中回过神来,他还从没亲见卫青这么俊捷凌厉的身手,“卫青——接着——”刘彻大吼一声,把自己腰间的佩剑向着卫青扔过去,“不要活口!!!杀无赦!!”
卫青纵身跃起,一拧身,探手接过刘彻的佩剑,如虎添翼,剑走龙蛇!
刘彻再看不到多年前东瓯回来那个孩子的犹豫和胆怯。
卫青剑锋带着寒气,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紧似一剑,那蒙着黑纱的身影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忽然单脚踹起一个方漆案,卫青一剑劈开,不留半刻停顿,习惯性的合上寒眸子,抖手一剑,只听一个很闷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好……个……卫青……”
尸首往下一沉,卫青调整了半晌呼吸,缓缓睁开寒眸子,早有羽林的人揭下那黑面纱,卫青仔细分辨那人容貌,倒吸一口冷气,“咝……”
“是谁?!!”刘彻已然站在他身边了。
卫青蹙了眉头,对上他深黯的黑眸子,“是郭解——”
“是他……”那黑眸子愈加深邃,“速清两宫来人,卫青,清查完毕,未央宫正殿等朕!!!”
“臣尊旨!”
……
夜深了……卫青重新走上未央宫高高的宫阶,心里才觉得后怕。正殿灯火通明,刘彻站在正中,郑重的看着他走进来。
“臣卫青,有失职之罪!”卫青双手托起刘彻的佩剑,双膝跪倒。
“仲卿——”刘彻声音压抑着颤抖,双手扶起他,“仲卿——”他从没叫过卫青的字,此时竟哽咽了,一把紧紧的搂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卫青从没如此忘情的同样搂紧他,感到他脸颊的温热,才觉得心吞进了肚子里,眼睛竟有些湿了……
“如果此时那弩箭已在朕的胸口,仲卿能想象此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卫青搂得紧了,却不说话。
“如果此时那弩箭已在仲卿的胸口,那么此时朕搂的就将是……”刘彻搂得更紧了……
夜未央,铜壶滴漏竟如此清晰……
两人不知多久才松了手……
“陛下……倒底是谁……”
刘彻的黑眸子泛着冷光,“也许是武安侯……前些时日,他和朕的母后一起扳倒了魏其侯,他曾让母后向朕求情,不让郭解搬到茂陵去……”黑眸子突然闪过一道光……
卫青蹙了眉头,“武安侯是陛下的亲舅舅啊……”他感到无法理解……
“哼!”刘彻冷笑一声,“仲卿……”他此时叫这两个字,觉得心里无比塌实有力,“仲卿……不管是谁,他们多半都是朕的亲人,是朕的亲人看不得朕活着……”
“……”卫青看着黑眸子里的那痕凝重的凄凉,心里一软,不禁莫名油生一种怜悯……
“你是个心软的厚道人……”黑眸子从不放过寒眸子里任何敏感的细节,“天子剑下,第二个祭旗的仍是个自己人!怎么样……”
“……”卫青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
“朕告诉你,就是这汉匈之战,多年来说到底也是自己打自己!”
“陛下指的是‘中行悦’。”卫青蹙紧眉头。
“没什么可心软的,也没什么可怜悯的,仲卿!该去了!该去飞了!!”刘彻把那佩剑重新跨在卫青腰间。
“臣,必将万死不辞!”卫青要跪。
刘彻拉住他,“永远在朕的身边!永远是朕的卫青!”
卫青利索的点一下头。
……
卫青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妻已睡熟,东方已然发白。他披起衣服,踱到院中。露水正重,凝在花草叶上,草虫轻轻的唱着。
他轻轻推开外甥的房门,霍去病趴着睡得正香,被子早已踢在一边。卫青过去轻轻把他翻成平躺,盖好被子。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乖巧的睡相,翘翘的小鼻尖倔强的挺着,霍去病的鼻子最像自己……卫青脸上浮起无限满足的笑容……
“舅舅……”霍去病喃喃呓语,不知做得什么梦。
卫青不吵他睡觉,轻轻带上门出来,东方已有红霞……
“不会的……”,卫青叹了口气,“绝不是陛下的舅舅……不是……”
……
(三十二)
次日朝议的紧张气氛可想而知,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君臣都陷入深重的阴霾,王公贵戚、辅政大臣,人人自危。
刘彻暗黑的眸子闪着冰冷的光,“朕早就说过——”他的声音今天尤其显得宏亮而无情,震人心神,“什么豪侠?!都是为害一方的豪强!!祸国殃民的败类!!朕早就说收了他们的地——竟然还有人给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讲情!!更有人私比春申、孟尝,养着这些人手!!你们都是春申、孟尝,那朕是什么?!朕是桀、纣吗?!”
“陛下万岁——”底下群臣全部吓得伏在地上,山呼万岁,不敢抬头。
“从即日起,清查长安所有豪强土地,一律缴没,豪强都给朕滚到茂陵,给朕开垦茂陵去!!”刘彻咬咬牙,“诸位‘春申’、‘孟尝’!都好自为之!!”
……
刘彻每落一枚棋子就像要把棋盘敲出个洞来,满盘棋子都跟着跳起来。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卫青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他主动和刘彻说话的次数并不多,尤其是经历了昨夜的险情,今天满朝神色都不对了,刘彻很想听听他怎么说,“仲卿但说无防。”他从昨晚改了口,越叫越顺了。
“臣依然以为——不是武安侯……”卫青压着那枚落下的白子。
“……”刘彻很快的落了一枚黑子,“怎么……”
“陛下,武安侯是陛下的亲舅舅啊……臣只是觉得,这不可能。陛下可以怨他对魏其侯不好,可以怨他买卖官职,但即便退一万步说,他也是陛下的亲舅舅,他不可能至陛下于死地……”
“你自己做舅舅,就敢给天下的舅舅担保?!”刘彻利索的收缴了围住的白子。
“臣万死不敢!”卫青又虚落了一枚白子,手却不放下,“但陛下,如果确定错了目标,那么……臣的建章防卫目标错了,后果……”他垂着眼睛,虚按住那枚棋子沉吟不语……
“咝……”,刘彻看着满盘的棋势,忽然抬手拂去卫青拈着那枚白棋的手,“仲卿……如果不是武安侯……”
“……”,卫青抬起眼帘,正对上刘彻蹙紧眉头更加深暗的黑眸子。
“不是武安侯,那也是朕的亲族……”刘彻的黑眸子阴骘的眯起来,“难道是他……”
卫青也蹙起眉头,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附耳上来……”刘彻低声说。
卫青凑过去,刘彻和他耳语两句。
“咝……”卫青回了原位,“那岂不是……更……”
刘彻冲他摇摇头,“不要声张,朕现在不办,不要打草惊蛇,朕倒要看看他们接下去还能怎样……”刘彻的黑眼睛亮了一下,趁卫青不注意拈起一枚黑子,悄悄落在卫青刚才要落白子的地方。
卫青只注意他的话,低头一看棋盘,猛然看不出自己要走哪步了,他有些莫名奇妙的又看了一眼刘彻。
刘彻一下笑出来,“就是不许你走那步!怎么样?!”
卫青红了脸,低头不语。
刘彻满意的舍了棋盘站起来,“仲卿,该做我们自己的事了!!”
卫青也走过去,“臣已等了很久了!!”
刘彻挑起嘴角,暗暗擒住卫青的手。
……
“陛下……”春陀慌慌张张的跑上来。
“怎么?!”
“武安侯要不行了!”
“……”刘彻沉默不语……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寒眸子又流露出怜悯的光……
……
“丞相怎么说……”刘彻表情凝重的坐在堆满房产地契的几案后。
“丞相说,叫陛下去打匈奴……他已经把全部的家产都为陛下充为军用了……”
……
“彻儿——飞啊——打匈奴啊……”
武安侯的疯话响彻丞相府的庭院……
……
“……舅舅,朕的舅舅是个聪明人……”刘彻的眼睛有些模糊……那是多久以前,表叔是那么的英挺而自负睿智,父皇呻笑他‘言语轻狂,做事轻佻’……那是多久以前,舅舅是那么机巧灵动,追着他放风筝,偷偷教他看春宫……
转眼都变了……表叔死在舅舅手上,舅舅在自己手上疯掉了……可他手里还攥着另一个亲人的性命……
……
入夏的风吹寒刘彻的脊梁,那苍老的谶语又在他的耳边想起——“刘彻啊,有一天,你会发现,天下人都有了,而你这一朝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刘彻猛地望向苍凉的长空……
……
“什么!!郭解让卫青杀了?!”刘迁跌跌撞撞的奔进去,把刘陵远远的落在后面,“父王,父王——不好了!!”
“慌什么?!”刘安很不高兴的盯着他。
“密室——”刘迁推着父亲进了密室,刘陵也紧赶几步跟进去。
“出了什么事?!”刘安谨慎的看着刘陵。
“父王,郭解让卫青杀了!”
“老夫说什么来的!!亏你们还跟我吹他的本事!!朝中是什么动静?!”
“果然如父王所料,刘彻嘴上虽然没说,但一定认准是武安侯,收没了他的家产充了军用,武安侯先是得了‘失心疯’,如今已然病势了……”
“还有呢?!”
“别的,刘彻清剿长安豪强,都收没家产充军,举族迁往茂陵……”
“还有呢?!”
“没有了……”
刘安静静的想了一下,“陵儿,我们还要有新的准备和试探……”
“父王,过两天诸王的朝贺就该到了……这倒也是个机会……”
刘安点点头,“老夫要给那王太后写一简书信,请求她将修成君的女儿下嫁迁儿,先联个姻亲,看看刘彻是什么反应,然后徐图之……”
……
“淮南王来了书信,请求我将你金俗姐姐的女儿下嫁,去做淮南太子妃呢。”
刘彻心中有数的显出一丝笑容,“这事件好事啊,母后就恩准了他吧。”
“彻儿也这么想?”王太后笑了。
“那是自然,亲上加亲,历来都是喜事嘛!”刘彻笑着说。
……
“金俗皇姐的女儿要嫁到淮南作太子妃了。”刘彻趴着听卫夫人腹内清晰的胎音。
“是件大喜事啊!”卫夫人温柔的笑了……
“朕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在你这里躺躺,告诉他们,朕谁也不见,不要吵朕……”
“好的……”卫夫人站起来。
刘彻放松的躺下,“咝!”又摸着头弹坐起来。
“怎么了?!”卫夫人忙回来。
“一定是你绣花的针线没收好!扎了朕的头……”刘彻翻开枕头,看见一个丝绢小包,便打开……
“啊——”卫夫人惊叫一声。
一个扎着银针的狰狞偶人赫然露出来。
“巫蛊!”刘彻额头上也见了汗,银针扎在偶人的胸口上,钉穿一张用朱砂写着“卫子夫”的黄表纸,“来人——”刘彻凝重的看着卫夫人失魂的面庞“这是外邦巫蛊之术,是邪魔妖法,有人要咒你死!”刘彻挣起来,“来人,传御史张汤!!”
……
“怎么?!”刘彻的表情显出些许焦躁。
“皇后已然供认了。”
“什么!!”刘彻蹙了眉头,这回又是朕的发妻……你们逼朕太甚!!你们逼朕作孤家寡人吗!!刘彻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呼吸,慢慢闭上眼睛,“不要再查了!传旨,废后,收回玺授,贬陈皇后于长门宫幽居,给奉不变,以彰天恩,夫妇之义从此而绝……”
……
“匈奴人血洗上谷——”
刘彻拍案而起!!“入我境内二百余里,血洗我上谷——传!!!给朕传!!!韩安国!李广!!公孙敖!公孙贺!!传卫青——给朕传卫青!!!叫他披甲执天子剑来见朕!!!”
“诺!”
(三十三)
元光五年,天兆干戈。匈奴血洗上谷的消息震撼朝野。
“……”刘彻冒着冷光的黑眸子越过跪拜的三个人,直打到后面,“车骑将军!”
卫青愣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刘彻。
“车骑将军,卫青!”刘彻高声喊出他的名号。
李广先回头瞥了卫青一眼。
“朕酌升建章监、太中大夫、侍中卫青为车骑将军,即刻点一万精骑,奔袭上谷!给朕剿灭胡骑!”刘彻箭一般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他。
“臣卫青谨尊上谕,效死报国!”寒眸子里闪出坚毅的光芒。
……
“车骑将军!”李广在未央宫阶下与他擦身而过,“看得住宫门,不一定守得住城门!娃娃!你太嫩了些吧!”
“卑下未临战阵,纸上谈兵,请老将军赐教。”卫青局促的垂头拱手。
“哼!都是拿命换来的!无可奉告!”李广扬鞭而去。
“卫青,你就是这么个好性子!”公孙敖气不忿。
卫青摇摇头,“‘飞将军’并没有说错什么。都是拿命换来的……”
“卫将军,陛下还有话叫将军甘泉居室见驾。”春陀从里面出来。
卫青便跟他进去。
……
刘彻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倒背着手,暗黑色的氅衣称出他挺拔的脊梁,仿佛一团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漆屏前,他的呼吸显得深重,肩膀凝重的起伏,只是不肯转过身来。
卫青似乎明白了什么,抿抿嘴,撩甲向刘彻一拜,“陛下保重,臣去了……”
刘彻依旧沉默着。
卫青深深叩首,慢慢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仲卿——”
卫青停住脚步,转回头,可刘彻依然背着脸。
“记住‘寇可往,我亦可往’,朕还有一道口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放开手去打!”
“臣谨尊上谕!”卫青利索的朝上叩首,撩甲起身大步往外走。
“仲卿……”刘彻的声音里带了哽咽,“朕——依旧只有那‘六个字’……”
加餐食,长相忆——卫青哽咽了,怀中的双鲤鱼仿佛又游动起来,他不能回头,只是兀自重重的点点头,快步而出。
刘彻忽然转回头,却只看到他的背影向宫阶下走远了……
……
“卫青”,卫夫人自从因巫蛊一事小产,一年多来仍时常觉得气血虚弱,拉住卫青的手,“你要多加小心!”
“三姐不必挂虑,安心调养,我不会有事的。”卫青平静的安慰姐姐。
“弟弟啊,你现在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性命岂可儿戏,刀剑不长眼啊……”
“知道了……”卫青点点头,“三姐,放心吧。”
“快回去看看你媳妇吧,她会惦记你的。卫青啊,你一去少则月余,多则三五个月,你媳妇身子怕是要日渐沉重,不如让去病回二姐家吧。”
卫青摇摇头,“我也放心不下去病,可如果让他回去,他又能回哪里去?而今二姐也另嫁了”,这家中有继父继母的滋味,卫青是有切肤之痛的,何况霍去病从小娇养惯了,性情又娇纵,如今把霍去病送到继父手中,卫青是断不肯的,“去病正和家里怄气呢,我怎么舍得……”
“那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来吧,别让你媳妇太操劳了。宫里人多,规矩多,也可加以约束。”卫夫人叹了口气。
“这个我也得回去跟他商量,去病也有软的一面,有时候也会心重……”卫青迟疑的摇摇头,“去病性情顽皮,在宫中恐生是非,我回去问问他,他愿意就来,不愿意也不要勉强他,我多嘱咐两句也就是了。三姐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放心吧。”
……
“将军要自己多保重,毋以妾为念。妾等将军回来。”
卫青温柔的把妻子拢在怀里,“你也要善自保养,不要挂念,我不会有事的……”
霍去病突然推门闯进来,卫青夫妇忙分开了。
只有霍去病听到卫青要上战场的消息那是格外的激动,“舅舅——”他一跃扑到卫青怀里。
“你这么大了还扑舅舅!”卫青费力的抄住他,他又长高了好多。
“舅舅要去打匈奴啊!!”霍去病兴奋的在卫青面前跳来跳去,“打匈奴!!打匈奴!!”
卫青笑着摇摇头,“你这一天到晚的打打杀杀,舅舅看,应该叫你去更好!”
“好!!我和舅舅一起去!!舅舅你带我去吧——”
“你先把剑法练好,兵书背熟,舅舅就带你去。”
“嘁!”霍去病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夺目的火光,“兵书没有用!去病要去打匈奴!!!”
“你又耍贫嘴!”卫青一把拦腰抄起他,倒抗到肩膀上,照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舅舅这就把你扔出去!”
“舅舅——”霍去病两腿乱蹬,“去病错了!!又错啦!舅舅——”
卫青放下他,“去病,舅母身体不好,舅舅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舅母的话,好好练习骑射,用心念书,舅舅回来是要问你的。”卫青仍不放心送他到三姐那里,便不提,只叮咛他。
没想到,他倒鬼灵精怪的冲卫青挤了一下眼睛,“舅母不是身体不好,是要生小弟弟了!去病知道!”
“你这孩子!”卫青轻轻弹了他的脑门儿一下,“那你就更要听话,不要惹舅母生气。舅舅不在家,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啊。”
“舅舅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出征的吧?”火眸子露出胸有成竹的光。
“怎么?”卫青不知这个小野马又要说什么。
“那去病不给舅母添麻烦”,霍去病坚决而爽快的看着卫青。
“去病……”卫青以为他怄气了,刚要哄他,霍去病一下跳到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舅舅——”霍去病腻在他怀里,开始施展伎俩,“舅舅,去病要到宫里姨妈那里去!舅舅,我就要去姨妈那里!!好舅舅,让去病去吧……”
“呀!这真是‘舅舅家的狗,吃完了就走’啊?!”卫青不知他搞什么鬼,心里不放心他进宫,故意拿话怄他。
“才不是,是‘舅舅家的狗,不咬外甥’!”霍去病搂紧了卫青的脖子,两腿紧紧抿住卫青的腰,抱在卫青身上。离近看,舅舅的眼睛真好看啊……
卫青叫他磨的没办法。
“舅舅既然是奉了皇命出征,宫里的消息自然最多,去病要到姨妈那里去听舅舅的捷报!!”说着撅起小嘴,没皮没脸的在卫青脸上一通乱亲,“舅舅一回来就要去接我!!!要不我就去上谷找舅舅!!舅舅,我要去宫里找姨妈,好舅舅,我保证听话的,听舅舅的话,听姨妈的话。舅舅,舅舅——”
“知道了,快下来,死沉死沉的,舅舅胳膊酸了——舅舅还没同意呢!!”这孩子简直成了个人精儿了,卫青喜欢他的伶俐,假装要撒手。
“就不——就不下来——你不答应就不下来!!”霍去病看卫青口风儿松了,便得了便宜,和卫青撒起娇来。
“去也不是不可以……”卫青蹙起眉头。
“真的?!!好舅舅!!舅舅威武——”霍去病从卫青身上跳下来,激动的看着卫青的眼睛。
卫青双手攥住他的胳膊,让他静下来,很认真的看着他,摇摇头。
舅舅的眼睛真好看啊,清清凉凉,流露着担忧……霍去病直直的看着卫青的眼睛。
“舅舅不放心呐……宫里是非多,去病,你要去看姨妈,舅舅是不反对的。但是舅舅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千万听舅舅的话!”
霍去病用力的点点头。
“其一,只在姨妈的宫中念书,不许出姨妈的宫门半步。”
“一定做到。”
“其二,除了姨妈,不许和任何人说话,有人问你,也不许回话,姨妈会帮你说。”
“好。”
“其三……”卫青迟疑了,“去病,舅舅不会去太久的,你和舅妈在家不是很好嘛……”
“不好,不好!!舅舅,你说话不算数啊!不!你给去病看过地图,去病知道,从长安到上谷路很远的!!你会越过草原,你的消息一定先传到皇帝那里,舅舅!”霍去病眼圈里转了泪花,“舅舅,去病还不放心呐!你有什么嘱咐就说吧,去病全都答应,去病给你立军令状!”霍去病扭头就跑到几案前,提笔就写,“其一,只在姨妈宫中念书……”
卫青嘴角禁不住颤抖,忙长出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其三……如果见到陛下……”
霍去病没想到“其三”不是要把书背熟,而多出个“陛下”,“陛下?”火眸子好奇的对上寒眸子。
“一定要守规矩,知礼仪。陛下如果问你,最好还是让姨妈帮你说……舅舅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了……”
“好好好!!!”霍去病怕他又改口,满口应承,胡乱的写上去,“卑下霍去病谨呈车骑将军,如将军在外期间,卑下有违将军将令之处,将军回来,问过姨妈,卑下甘愿受军法处置……”霍去病一口气写下去,得意的递给卫青。
卫青一看,气得好笑,“还‘卑下’?!你是和谁学的?”
“和车骑将军呗!”火眸子闪闪发光。
“贫嘴!”卫青摇摇头,“先打五十军棍,交廷尉署查办!!”
“舅舅——”霍去病又磨上来。
“说正经的!”卫青摆正他,“这个带给姨妈,如果不听舅舅的话,霍去病!”
“末将在!”
卫青白他一眼,照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就这样打一百下!然后永远住在宫里,舅舅才不去接你!!”
……
清早就要点兵,卫青很早就睡下了,才到半夜,睡意正浓。
“舅舅……舅舅……”
卫青夫妇都迷迷糊糊的披了衣服坐起来,霍去病已经站在塌边了,“怎么了?”卫青点了灯火,眯着眼睛看着他,“去病?”
“我睡不着……”霍去病一头扑进卫青怀里。
卫青一听就知道他哭了,心里一酸,搂了他,强笑笑说,“白天疯够了……”
“……去病在这里睡吧……”舅母善解人意的往里面挪了挪。
卫青也往里挪,掀开被角,霍去病怕他看出自己哭过的一口气吹了烛火,钻进卫青怀里,“舅舅——你一定要去接去病啊……”
“知道了。”卫青搂紧他,却再没了睡眠……
……
甘泉居室的夜变得如此的长,刘彻盲目的扫过一卷卷书简,却不知读到了些什么。夜凉如水,漏声带着幽怨,卫青进来了。刘彻克制不住的一把搂过他,他竟没有躲,只是依旧默然无语,却从来没有那么顺从的也拢上他,“仲卿……”刘彻轻轻的吻上他,压倒他。他紧致的肌理,分明的筋骨,光滑的肤质,带着温暖贴合在刘彻赤裸的身上,“仲卿……”狂潮溃了堤,风雨骤了岸。他从来没有这么迎合过,那散乱的乌发渐渐汗透,英睿的脸颊染上一抹潮红,醉人的寒眸子神情散乱的带些痴迷的看着他,刘彻用力的搂紧他,“朕总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却不能说,你要平安凯旋……‘加餐食,长相忆’……朕不放心……仲卿……”,“仲卿……”,“仲卿……”
“陛下……”
刘彻一个激灵!
“陛下,夜凉了。”春陀听见他在叫人,进来一看,他歪在条案上呓语。
“呼……”刘彻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退下……”仲卿,你出征,朕竟没有最后仔细的看你,朕不敢看,你一定要凯旋而归……不然……刘彻只一闪念,却不敢再想。你叫朕牵肠挂肚了!刘彻没了睡眠,除了凯旋,他不愿也不敢多想一点……
东方渐亮,霍去病还在卫青怀里安稳的睡着,卫青小心的起来,妻也起来,服侍他洗漱披挂。他收拾停当,又走回来,轻轻在霍去病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轻轻搂了一下妻子,跨上骊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策马而去……
一万精骑,层层军士齐列成阵,片片铁甲映着日光,耀眼生辉。卫青一声号令,队伍开拔。
……
“公主,车骑将军的队伍已经启程了。”
平阳挑开车帘,鲜红的战旗上赫然一个漆黑郑重的“卫”字,战旗下,那墨黑的高头大马笼辔周全,风姿骨鲠的年轻将军,黑红大漆的犀甲换了银亮的铁甲,鲜艳的大红盔缨、大红战袍、大红披风,卷入火红的朝霞,犹如天边一抹近日飞卷的彤云一般……
“将军……”
……
(三十四)
“刘彻发兵了?”刘安警觉的盯着刘陵。
“是。”
“都派了谁?如何部署?”
“果然不出父王所料,太尉仍然虚席,又是刘彻自己调的兵,遣的将。只有御史大夫韩安国旁听,负责后方粮草辎重。刘彻派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还有卫青。”
“卫青!”刘安蹙紧眉头,“刘彻他终于放鹰了……”
“卫青升为车骑将军,出上谷!”
“上谷”,刘安沉吟半晌,“派卫青出上谷,刘彻这是有意叫卫青为他血耻啊!匈奴人这回必让刘彻算着了……”
“父王何出此言?”
“两位公孙,不过乌合之众,岂在匈奴人的眼中,不过牵制打个幌子!相比之下,越发显得李广声名远扬,威震四方,必遭匈奴人众兵阻截!而卫青必是他们最为忽视的,但是,这个卫青……应该是刘彻真正的杀手锏。”
“卫青从未与匈奴作战,也未可知。”
刘安摇摇头,“至柔至刚……如洪流溃堤,飞湍越涧!匈奴人挡不住的!”
……
“陛下——”
“怎么样——”刘彻的黑眸子里熬的全是对胜利的渴望和担忧,这使他的眸子愈加的黑,嗓音略显沙哑。
“骑将军公孙敖,大败,失军七千有余!”
“什么……”刘彻觉得额角渗出了冷汗。
“还有……”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诺!轻车将军公孙贺迷失路途,已班师返回,退守云中!骁骑将军李广,他……”
“他怎么样?!”黑眸子开始有些期待的闪烁。
“匈奴发三路大军围剿‘飞将军’,‘飞将军’带伤被俘!”
“什么!!”刘彻就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陛下——陛下,李将军强力,幸而得脱,但所部殆尽呐——”
“‘飞将军’也……那,那卫青呢——”刘彻手上青筋浮现。
“车骑将军……音信尚无。”春陀战战兢兢的偷眼望向刘彻。
刘彻棱角分明的脸上阴暗得看不出表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虽然那三路军都不是他的底牌,但他也并未想到会败得如此惨痛!而他羽翼丰满的苍鹰为什么迟迟没有消息……仲卿,仲卿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
北风吹过,军中马匹竞相嘶鸣不已。
“将军,马儿何故嘶鸣?”
卫青凝重的望向前方,“它们闻到了血腥之气,迎着风,它们的嗅觉比我们要敏感的多,上谷应是不足五十里了……”
“将军,卑下听说,上谷损失惨重啊!!”
“是啊——大家听着,上谷不远,我大汉疆土百姓,无辜受难,此为国耻,不雪不足以扬我国威——我们疾驰上谷,刻不容缓!!!!”
“诺——”
万马奔腾扬起的飞尘染黄了天际——他们在一片残阳里进入了一个血染的城隅,所有人都呆住了……
卫青下了马,到处是身首异处的横尸,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座城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圈子。到处是暗褐色的血迹,到处是成群的饥乌在啄食腐烂的尸首。卫青第一次觉得额头上的一根血管怦怦的跳,“陛下说的是对的!简直是一群畜生——一群野狼!!!”
“将军,上谷屯兵的将军来了。”
卫青没有理会他,几步跑上一个荒废的高台,大声说,“将士们!匈奴人可以入我境内二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对我们的百姓烧杀抢掠,肆意妄为!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草原苍鹰,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狼——”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而今,我们对待狼,只能变成猛虎!变成猎豹!!!狼群必须付出代价——”
“将军威武——”
“我百姓尸骨岂可曝露荒野,为饥乌吞噬!大家一起先掩埋尸骨!略做休整,天亮之前,随我直出上谷!!他们可以入我境内二百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奔袭匈奴境内二百余里——”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
“卫将军”,上谷守将秉烛与卫青看地图,“从未有人入匈奴境二百里啊……”偷眼细看这年轻俊睿的将军,神情竟如此凝重又平和。
卫青看着他蹙起眉头。
“将军,草原广袤,没有特殊标志,别说是二百里,有时就是十几里也会迷失路途啊!匈奴人骠勇异常,又黯熟骑射,时而突然杀出,充散我军。而且,匈奴人游牧而居,不像我们有城隅,他们四处迁徙,行踪不定啊!”
卫青坚决的摇摇头,“不管草原多么广袤,游牧者,必然居于水草丰沛之地。就算四季更迭,他们不断迁徙,落脚之处也必有水草。我在长安就已看过上谷地图,从此处一直向西北,越过此间草原,应该就是匈奴圣地龙城。我们也许会困于水源给养,但是奔袭,本就是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吃饱喝足,昼夜纵袭,直捣龙城,到敌人那里向他们要补给去!不要顾虑太多,反受牵制!”
“若遇伏兵拦腰将我军切断……”
“我已想好,将一万军骑分为十部,千人一部。分两部与将军守城重建,以为后援。我自带八部人马轻装简行,向龙城进发。四部为一营,分为两营,两营间互为前后照应,以防匈奴从中截断。向西北驰纵五十里间,应该为汉匈两边设防最为危险的地方,两营一前一后,为双箭头阵形,快速突围而过。驰纵过百里就该是深入草原了,此时两营全部变换阵形,各部皆列成左右相联的连续雁阵,横向前进,连成一片,横扫沿途所有信息,扩大搜索面,一旦有线索,各部先横向联通消息,再传于前后两营,前后有所照应。我黎明即点齐人马,上谷就交给将军了!”卫青坚毅的看着守将。
“卑下谨尊将军将令!”
……
果不出卫青所料,驰纵不到五十里,他的队伍突然遇到四五百骑匈奴骑兵。但是显然对方是出乎意料,大吃一惊!相对卫青的急速奔袭,大兵包抄,他们人太少。匈奴骑兵先是准备迎战,后来见卫青所部直逼上来,便扭头往草原深处跑。
卫青敏感的觉得不能深追,恐他们故意带错路,有意使汉军误入歧途,再随后待援军到来实施反扑。想到此处,卫青矮了身子,从背后抽出一支雕翎箭,猛地拉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出,匈奴骑兵滚下马鞍,“将士们——给我杀!!!就地杀绝!!!切勿走漏我军的消息——”卫青咆哮着果决的下了命令。
骊驹扬起四蹄,飞速的冲杀过去,卫青大红的披风如彤云一般卷入匈奴战阵,后面的部队鼎力如怒潮,随他排山倒海般的淹没过去。他是第一次跨在战马上和手持弯刀的匈奴骑兵正面相遇,冥冥欲曙的晓色中,他身先士卒挥剑荡开一条血路,下属的将士各个奋勇迎敌。天边一轮朝阳将要吐露的时候,战势已然平息。他的寒眸子映在红日里中少了水润,像要渗出血来,鲜血将他大红的战袍染得愈加明艳!
“将士们——各部速清可还有残余?!!!以免走漏我们的消息!!”
“回将军,就地殆尽!!”
“好!!”卫青看看太阳的方向,“我们跟着这一小股敌人,已经有些偏移了方向——”卫青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有几匹匈奴战马,兀自向西北方向走去,卫青蹙了眉头,一指西北,“将士们!!收拾缴获的马匹兵器,为我充军!我们已经取得了首战告捷,奔袭草原纵深,可有畏惧?!!!”
“将军威武——”
“往西北,随我来!!我们再奔袭五十里,换阵!!!”
“诺——”
往下奔袭一百余里,天色渐晚,并未再遇敌兵。眼前满目一望无际的草原,只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偶见零星几株倚风的胡杨。再见不到任何标记。
“放几匹匈奴马!”卫青吩咐大队人马暂停休整。
卫青仔细的看着那几匹马,它们犹豫了一会儿,又慢慢的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卫青命随行裨将将沿途地貌一一标注在地图上,“跟上那几匹马——”
“诺——”
“将军!前面有溪水——”
“全军整肃饮马,汲水——将士们!!我们可能就要到龙城了!!”卫青仰看薄暮低垂的草原,落日的尽头似乎有苍鹰盘旋于夕阳之巅,“将士们——快看那苍鹰!!那必是匈奴人祭神祭天的圣地龙城——”
“将军威武!!!”
“上谷之耻,何以雪之?!!”
“平灭龙城——以雪国耻——将军威武——!!!!”
“好——”卫青的寒眸子映着落日的余晖,一抹血色愈加浓艳!!“我们到龙城补给——把我们的牲畜夺回来!!!把我们俘虏带回来!!!我们还要他们的好马——用他们的马为我军用——”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随我冲——包抄龙城!!!”
“直捣龙城——”
……
龙城的寂静暗夜,四周已全是卫青层层的包围,里面是全无戒备束手待毙的愣愣的匈奴人马。
“将军,杀啊——”
“杀啊——将军——”
“将军——”
面对着眼前促不及防等待死亡的匈奴人,卫青猛然仰头看天,夜暗得看不到底,苍鹰几声凄厉的鸣叫划破这淤滞的重围。草原的夜空竟如此的低垂,繁星大入斗,烁烁闪着寒光,那干净暗蓝的夜挥去了寒眸子里的血污,涤荡出一派澄明。卫青忽然长出一口气,静静的闭上眼睛,“你们已被我汉军团团包围,武器入库,自缚归降——勿舔天物——如若不然,莫怪卫青无情——”
“什么卫青?!汉人都是懦弱的绵羊——大匈奴是狼,是要吃羊的!!不降——”一股匈奴人从惊惧中反应过来,操起弯刀向外突围。
卫青蹙紧眉头重重的挥起天子剑,“杀无赦——”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藏兰的夜空,一时间,血沫横飞,溅到银光闪闪的星斗上,又一滴滴的渗下来——喊杀声渐渐小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尖锐的刺痛卫青的耳膜,“都住手——”卫青倒垂了天子剑,剑尖上血水如注的顺着血槽淌下来,“我再问一遍!!!!可有愿降——莫使妇孤涂炭——”
四野静得慎人,卫青的声音带着寒噤噤的苍凉,“可有愿降!!!”他有些凄厉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广袤的草原上回荡。
“将军怜我妇孤,我等尽愿受降——”余下的匈奴人尽皆将手中的兵器扔在地上。
卫青摇了摇头,缓缓合上一双寒眸子,“传我将令,速缚俘虏,清点所俘男女人数,清点缴获武器,牛羊马匹,补给各部粮草——”他抿抿嘴唇,血腥凄凉的风卷起一阵青草香,卫青的眼帘有些模糊,闪闪的繁星仿佛连成了一片,“再传——将匈奴阵亡者……扯帐篷覆之,莫使曝露……我阵亡将士尽录姓名,车载运回上谷,厚葬……”
“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
军士们清点缴获,收缚俘虏,填装车骑,胜利的喜悦充斥了草原的夜色,到处是士卒的欢声笑语。卫青的心里却无法平静,独自揽过骊驹的缰绳,走过一个小漫坡,在一棵宏冠茂盛的胡杨下滚鞍下马,他有些无力的倚住树干,心中翻绞得厉害。那些喊杀声,刀剑声,马蹄声,哭号声,一齐涌上来,那感觉并不全如他十年来想的那般痛快酣畅,甚至与他在上谷时设想的感觉都并不完全相同。他没想到自己面对被围住已入绝境的敌人竟然心存怜悯与不忍,他那原本如水的好性情此时矛盾地淹煎着他的肺腑,“都是拿命换来的!”“飞将军”的话回荡在月色里,他的喉咙里有些干涩哽咽——骊驹温柔的过来,体贴顺意的挨蹭着他的面颊,他有些迷茫无助的搂住骊驹的脖项,轻轻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好一会儿才觉得平静下来……
草原的月正明,映得碧草青青,流水月光涌动在草原上,怀里的双鲤鱼越过了龙门,在他的心中荡起一层微澜,他仿佛添了力量,挺起了脊梁,从铠甲中摸索出那个鲤鱼锦囊。月色一如长安一样的澄明。卫青双膝跪倒,展开素绢,“加——餐——食——,长——相——忆——”双手将素绢高高擎过头顶,仰面承受月光的洗礼。那暗蓝的苍穹,涌起耀眼夺目的满月,正如那意气风发的黑眸子,此时无需些许遮掩,赤裸裸的凝望着他,“陛下……卫青幸不辱使命——”一只雕枭呼的从枝桠间展翅而起,盘旋而唳,向着一轮明月飞去……
……
“上谷捷报——”
“上谷捷报——”
“上谷捷报——”
……
“是朕的卫青——是朕的卫青!!!”未央宫的夜风拂起刘彻漆黑的广袖,模糊了他深邃的黑眸子……高可接天的宫墙上,他与那彩云映衬下的一轮皎洁清凉的满月如此的接近,月光如细沙般温和的筛撒下来,一如那春涧般清凉的寒眸子,永远含蓄内敛,脉脉无语的望向他,“仲卿——我的苍鹰终于要带着猎物回来了!!!”
……
(三十五)
“汉使大人。”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混乱?”张骞压低声音问。
“听说,汉军打了胜仗了!”
“真的?!”泪水一下模糊了张骞的眼睛,“在哪里?”
“是龙城,汉军端了匈奴圣地龙城!!”
“陛下——”张骞一下跪在草地上,“陛下万岁——臣等了八年了——”
“大人,快起来,不要让他们察觉了。”
“是哪位将军打的胜仗?”
“听说是个新人,叫卫青。”
“卫青……”张骞的记忆闪回到那春山春水间的上林苑,一个幼稚的红黑人马影,带着漫坡骏马奔腾而去,“是他……”,是那个让他带上识途老马的孩子,“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呐!是卫青啊!”
“汉使,现在匈奴人正在四处调兵,人马混乱,可能还要蓄积更大的抱负。”
胜利的消息顶起了张骞的脊梁,“我们走!我们趁乱逃出去!”
“大人,我们回汉朝吗?”
“不,陛下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们去寻找大月氏,给陛下和卫青找援兵!今夜就走!”
……
“舅舅打了胜仗!!舅舅就要回来啦!!”霍去病兴奋的绕着卫夫人连窜带蹦,手舞足蹈。
“去病,不要摔了!不要转圈跑,姨妈要头晕了。”卫夫人也很高兴,要拉住他,可哪里抓得着,“去病,快坐下歇一会儿。”卫夫人没有办法,指指条案上的军令状,“姨妈问你,舅舅让你念的书,你念熟了没有?舅舅回来要问你的。”
“什么书?!”自从卫青出征,这一卷“军令状”就成了“降魔杵”,霍去病一直是谨尊“法旨”,今天一听到卫青的捷报,兴奋得什么都顾不上了!霍去病跳到条案上,顽皮的看着姨妈笑,“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以至仁伐至不仁’!!就是胡说!所谓‘至仁’,宽厚爱人,如何伐得了暴殄天物的‘至不仁’?!敌人对我‘至不仁’,我反到以‘至仁’对敌,岂不是伸过脸去叫人打?!不是骗人是什么?!要我看,何用待敌人对我们‘至不仁’才伐之?只要匈奴有一丝进犯之意,我们就先给他来个‘至不仁’,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痛快——是谁在此高谈阔论呐?!”
卫夫人一听是刘彻的声音,忙拉霍去病下来,霍去病正在兴头儿上,毫不在意的甩开她的手,站在条案上踮起脚尖,扬着小下颌,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同样带着兴奋走进来。
“臣妾参见陛下。”
头带黑纱冠冕,显得他的身量更加高大;宽大浓黑的氅衣,使他走起来仿佛乌云袭来,无人可以羁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宽阔的额头,漆黑生硬的发迹,浓密的剑眉斜飞入天苍;高耸挺拔的鼻梁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更衬得一双睿智的黑眸子深深的嵌入眉骨鼻梁的阴影里;嘴唇方阔有力,此时正挂着意气相投的笑容,显得那黑眸子也闪闪发光。
霍去病毫不畏惧的站在条案上带着些许顽劣的笑,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黑衣人。卫青的“其三”拦不住他此时的兴奋和锋芒,被他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条案上立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孩子,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娃娃脸;尤其是那挺翘的小鼻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俏皮,骄傲、倔强的高高挺起;只是那眉稍挑得要高些,眉宇间充斥着放纵不羁的神气,嘴唇乖戾了些,好胜的曲线自信的向上翘着;那眸子烫得灼人,冒着跃跃欲试的火光……不像……不像,那娃娃的眸子里好像是两团炽烈燃烧的火焰,生龙活虎的跳动着。那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闪躲,带着莫名的锐气与张扬。
刘彻笑了,“果然是鼻子最像了!是叫霍去病吧?!”
霍去病一愣。
卫夫人忙拉他,“去病,还不参见陛下。”
霍去病才不愿跪,“陛下!”他脆生的冲刘彻一笑,跳下条案,顺势坐在卫夫人身边。
刘彻倒不介意,也坐下了。
“陛下看,去病可像卫青吗?”
刘彻抿着嘴,摇摇头,“不像。”
“怎么不像?!”霍去病跳起来。
“去病!”卫夫人忙拉他坐下,“没有规矩。”用手暗指条案上的“军令状”
“哈哈哈”,刘彻摆摆手,觉得非常有趣,“不像卫青……”黑眸子眯起来,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总要有十年了吧……着红挂赤的大婚夜,酩酊佯醉,抬眼看得真切,那时他也该是这么大,可那如水的寒眸子,似乎超脱了纷乱的凡尘,春涧一般的涤除所有的躁动……后来……“十四岁手刃郡司马,平叛东瓯回来,和朕说……”刘彻一时忘情,险些漏出去,忙又收了口,“呃……你舅舅仁而爱人,怎么会反驳‘以至仁伐至不仁’呐?不过,朕听着顺耳!!说得好!什么‘至仁’、‘至不仁’?!寇可往,我亦可往!!杀他个片甲不留!!”
“陛下,去病不过是个小孩子,贪玩儿不念书,还抢白道理。陛下不要介意。”卫夫人搂过霍去病,笑着弹他的脑门儿,“不许再胡说,不然舅舅回来,姨妈要告诉舅舅的。”
“书嘛!读是要读的,但‘尽信书不如无书’!霍去病,你过来,让朕看看你。”刘彻冲霍去病点点头,忽然发现条案上一卷书简,刘彻随意拿起来一看,是孩子的笔迹,“‘其一,只在姨妈的宫中念书,不出姨妈的宫门半步。’?”刘彻一愣,看一眼霍去病。
霍去病跳过来要抢,刘彻闪开他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书简,放声念起来,“‘其二,除了姨妈,不和任何人说话,问也不说。’,‘其三,见到陛下……’”刘彻先是一愣,随即忍住笑,继续大声念,“‘其三,见到陛下,守规矩,知礼仪,不说话。’‘卑下霍去病谨呈车骑将军,如将军在外期间,卑下有违将军将令之处,将军回来,问过姨妈,卑下甘愿受军法处置!’哈哈哈!!!”刘彻大声笑起来,霍去病站到条案上跳起来抢过他手中的竹简,卫夫人一把把他拉下来。
“车骑将军那么个好性情,竟也有如此森严的军令呐!!”刘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真这么听你舅舅的?!”
“那当然!”霍去病不满的卷起“军令状”放在自己一边。
“你都违令啦!!不是不让你和朕说话吗?!”话一出口,刘彻的笑容一下全退了回去。见了陛下,守规矩,知礼仪,不说话……不让你外甥和朕说话?为什么?怕朕?仲卿……你怕朕……他的黑眸子一下暗了下来。
“陛下,去病不懂事。”卫夫人看他一阵失神,不知他要做什么。
刘彻回了眼眸,“你舅舅过于谨慎啦……朕看你是天生富贵之像。年纪虽小,志气不小!朕觉得你不像你舅舅,倒有几分像……”,黑眸子仔细的注视着火眸子,“像你‘姨夫’。”
“陛下,不可戏言。”卫夫人忙拦刘彻的话。
霍去病以为是说公孙贺,根本没反应过来,小脸立刻风云变色,“才不会!我若出云中,必然长驱直入,然后和舅舅会师,直捣匈奴王庭!哪儿能像姨夫,窝窝囊囊走错路,白白溜达一圈儿又回来?!”
“去病!”卫夫人忙拉他。
霍去病还在哪里傻傻的嘲笑他的大姨夫公孙贺呢!
“哈哈哈”,刘彻又笑出声来,仲卿啊!你怕也没有用,你外甥不怕呢!!你是白操了这份心!!朕倒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怕朕?!朕看你又是离朕远了些,朕的手这两年是松了,叫你撇了轻,抓不紧你了?!你想离朕远了吗?朕要是舍不得呢?!你忘了你是朕的卫青,你忘了你在朕这里立过的“军令状”了吧?!你敢怕朕?!等你回来的!!
“陛下……”刘彻一会儿乐,一会儿走神儿,言三语四全不挨着,根本不像他平日说话那么快捷而明确,卫夫人不知他中了什么魔,只好推他一下。
刘彻回过神来,“霍去病,不要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不要守没有用的规矩!朕教你念书、兵法,朕要收你作‘天子门生’,宫中规矩与你无关!‘何用待敌人对我们‘至不仁’才伐之?只要匈奴有一丝进犯之意,我们就先给他来个‘至不仁’,杀他个片甲不留!!’说得好!朕愿意听!!”刘彻痛快的站起来,“朕藏的兵书都给你读,将来杀他个片甲不留!!和你舅舅会师去!”刘彻看到那卷竹简脱了霍去病的手撂在一边,趁霍去病不防备,顺手袖走,大步迈出殿外。
……
“他是什么眼神儿?!”霍去病在刘彻走后还是对他说自己不像舅舅耿耿于怀,“我哪里长得像姨夫了?!”
卫夫人松了一口气,笑着悄声哄他,“不能说‘他’,要说‘陛下’。记住了。陛下不是说你长得不像舅舅,是说你言语性情不像舅舅……”
“那也不像姨夫啊!!姨夫那么肉!”
“胡说”,卫夫人觉得他好笑,温柔掐着他的脸蛋,“怎么能那么说姨夫?再说,你这个小傻瓜……”卫夫人覆上他的耳朵。
“啊?!”霍去病恍然大悟,“谁像‘他’?!不,像陛下那么凶?!去病像舅舅,是不是,姨妈?”
卫夫人忙掩了他的口,“那是你的‘天子师父’呢,一日为师,终身……陛下是非常看重去病的呀!!”
“是吗?!”霍去病并不感兴趣,“姨妈,舅舅怎么还不到啊。去病好想舅舅啊。”
“舅舅就要回来了……”
……
“夷狄无义,由来已久,朕行天道,出兵征剿。骁骑将军广,骑将军敖,所任不肖,亡士卒过万,交廷尉署依律酌处;轻车将军贺无功而反,亦交廷尉署;军法贵在赏罚分明,唯车骑将军青,直捣龙城,获首虏七百骑,不负朕望,不辱使命,扬我国威,赐爵关内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