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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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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那已是乱蝉嘶鸣的酷夏时节,绯色的衣角自墙角尚未□□的蔷薇花丛轻掠而过,模糊的剪影彷如清浅如水的月辉自斜空幽幽映下。
疯草滋长的乱石小径已几是不辨路径,小径尽头尽落尘埃的木檐之上挂着串早已不知原样为何的风铃,满园之中皆是一副衰落破败之景。
那个绯衣长身的女子单手执剑,血色艳丽的面纱在夜中浮沉。
她看着身前的剪影被月光一点一点拉长,模糊的黑色漫过滋长的杂草,穿过墙角从未□□的蔷薇花丛,一路一路长至那落满青苔尘埃的木门之上,然后,她轻轻伸出手。
那黑色的暗影,便随着她此番的动作,停在了那檐下的风铃之下。
远看竟似是在抬手轻抚着那落尘的风铃。
似是有微风轻拂吹开木门,吱嘎之后,满屋霉尘在银色的月辉之中细碎起伏,木桌之上是一张泛黄的纸张,破败的边角已被虫蚁啃食殆尽,却犹自压在镇纸之下,案旁搁置的笔毫之上尚有凝结的墨汁,早已干涸的砚台随意地摆放在一边,似只是主人的随意隔笔,待无多久便回临案重执。
她走上前去,宣纸之上是那般熟悉的字迹,运力之间起承转合似是能看出那人挥毫之时斜挑入鬓的剑眉,以及唇角那张扬不羁的浅笑。
纸张之上,是鲜明夺目的草体三字。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
高梦非初次听闻《少年游》一词之时,尚且不叫高梦非。
“阿羽,”尘土飞扬的古道之上,身旁的少年策马而行,“你可曾听过《少年游》一词?”
“不曾,”他摇头,“师兄约莫,又是哪本书上看来的?”
他与师兄二人自小在谷中潜心修行,青羽衷于剑法,平日所看皆是些武学剑谱之书,青岚却是喜爱甚广,闲暇之余尤爱翻阅师傅的广博藏书,对着谷外之事也远比他知晓得多,故师傅平日里也偶尔会遣他下山做些闲杂的采买。
“倒不全是,”青岚执鞭的右手轻扬,便听马儿轻嘶,“上回途径长安之时,曾听有人将之谱曲吟唱,记下了词句便回去翻了翻,”说罢吟道起来,“长安古道马迟迟……”
却是尚未念完便被打断,“马迟迟?吃吃?吃什么?”少年青羽好笑地指着漫天飞扬的黄沙尘土,“吃灰么?”说罢自己便笑了起来。
青岚亦是好气好笑,道:“吃不吃灰我倒是不知道,若我们再不赶回去,怕是要吃板子了。”
“听师傅说似是有个小师妹要来?”青羽亦是加紧催鞭,边道。
“嗯,师傅这次遣我们下山便是多置办些物什,大约我们回山不久便能看到了吧,”青岚点头,道,“说到这个,我恰巧自书上学会做了一种叫‘护花铃’的,正巧也送小师妹一个。”
“护花铃?那又是什么?”
“我亦不太清楚,似是苗疆一带的特色之物吧,是挂在檐下的,”说罢侧头笑道,“对了,我已做了两个,就放在我房间里,回去之后给你一个。”
青羽撇撇嘴,道:“这种小孩子家的东西,我才不要。”
“这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家的东西……”
茫茫古道黄沙之上,便再无人提及那首名不经传的词曲,日后再待想起时,却早已不再是那将“迟迟”当作“吃吃”的少年。
-高柳乱蝉嘶-
那年盛夏的蝉鸣似是格外刺耳,当青岚步伐匆忙地闯入他房中,并告知“冥儿被那岩山寨的人抓走了”之时,他正拿着从师傅那儿找到的词曲簿,正一笔一划地写到“高柳乱蝉嘶”,“嘶”字最后一笔的笔画顿时拖出丈长,几是要洞穿桌案的笔力。
他想到那个冷颜的少女随意翻着那本的词曲簿,清清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夕阳鸟外?何处是前期?不似少年时?”说罢便将那簿子合上,随手往桌上一丢,“想不到你竟也是喜爱这种无病呻吟的诗词,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无用之人,老来倒是怪起了‘不似少年时’。”
他见她如此,不服气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碌碌无为之人?你又怎知他便是碌碌无为之人?”
清冷的音调犹自在耳边徘响,枯燥的蝉鸣也依旧在夏日的空气中纠缠,他搁了笔,握紧腰间的精铁宝剑。
于是那篇他兴起而描摹的《少年游》,终是没有写完。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
自二人逃出那岩山寨之后,一路之上所遇的追杀已是悉数不清,此时站在二人面前的蜀中唐门,已是这日二人遇到的第三波了。
那时尚无着红衣习惯的少女一身衣裳被鲜血染得通红,在夕阳的映射下几是刺目地睁不开眼,手中宝剑已汩汩淌血的少年散乱长发,乱鬓之间闪烁的双眸血色通红,已是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凶狠。
“你若只是因为答应了青岚师兄要保护于我,”青冥的声音依旧是不辨悲喜的清冷,却是隐隐沙哑,“你现在便可自行离去。”
青羽微愣。
这一路而来的追杀远有比眼前这批更为凶险之数,却未曾听她说过半句类似之言,今日怎的……?
“你现在便可自行离去,我保你后路无忧。”青冥看着他血迹横溅的侧脸,少年长发散乱,青衫残破,满身的鲜血早已分辨不清何时沾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是在沉沙谷中对柳舞剑的青衫少年,那人也该是在草木屋中对案磨墨的俊朗青年。
这二人,本不该因她至此。
青岚已罢,而青羽……不该是这样的!
却是听得身旁的少年笑声张扬,清冽的声音似是穿破重云直上九天。
她看到他执剑轻扬,直指对面:“不过是些微末的蝼蚁罢了,”他的声音在山间幽幽回荡,“我青羽,怎会怕了这些人!”
她听到他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道:“冥儿,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青羽在这一日,你的后路无忧,自是该让我来护才是。”
最后的最后,她只看到他血色灼灼的目光。
那夜,他们终是杀退了所有敌人,青羽侧身闪过挡住蓝芒毒镖,她飞身一剑利落地削断尚未得及收回的手,他抬手将利剑刺入最后一人的胸膛,一切罢,二人飞速离去,再无一丝一毫踪迹可循。
青羽中了毒镖,高烧二日,二人便在那苍茫高原之上呆了二日。
青冥背着昏迷的青羽在放眼皆无边际的高原之上走了两天两夜,一刻未停,期间是否再遇过凶险追杀,现在怕是连舒靖容自己都已记不清了。
唯有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趴在背上,不知是昏是醒,一遍一遍地重复道:“我会护着你,冥儿,我会护着你。”
她伸手挡住迎面的寒风,一步一步地踏在漫无边际的高原之上,双手死死地抓住少年垂在她肩上的手臂,依旧是那般不辨悲喜的清冷嗓音,唇边似是有一抹极轻极浅的弧度。
“那便快些醒来,”她亦是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你说你会护着我,那便快些醒来。”
-归去一云无踪迹-
舒靖容一直便知道,江湖之中最险恶的,从来都不是刀光剑影。
但是青冥却不知道。
后来,青羽便一直护在青冥身边,穿过刀光剑影,走过腥风血雨,一路而来,青羽已不是那杨柳岸边舞剑的青衫少年,青冥也已不再是那个抱剑坐在河边等着师傅出来的少女。
青羽红衣剑眉,青冥亦是一身绯色艳丽如血,长期浸淫杀戮的二人早已不愿再穿红色以外的外衫,青羽长眉飞扬,唇边张狂不羁的笑容见者心惊,而青冥……却是没有笑容的。
岁月在变,江湖在变,人总不可能一成不变。
青羽的话慢慢地多了起来,对江湖,对天下,对野心。
他会轻扬着眉毛在月夜的火光之下说着近来江湖之中的各路听闻,会轻笑着说自己的看法,甚至会一点一点地指出何所不足,何以补全。
青冥总是侧着脸听,伸手拨弄着柴火,重新燃起将要熄下的火苗。
而青羽眼中跳跃的光芒一旦燃起,却再也没有熄下来。
又是一个苍茫高原的无眠之夜,青羽负手而立,凛冽的夜风将红色的衣袍吹起,远看竟似是要乘风而去,而他双眸之中灼灼地火苗,却仍是吹散不去。
“冥儿,还记得那首《少年游》么?”青羽的声音逆风而来,隐隐辨不真切。
青冥微一晃神,记忆之中的青衫少年却是再也无法与眼前的红衣男子重叠。
“那或许的确是一首无病呻吟的词罢。”却见青羽突然轻笑,转过身。
青冥眼角微沉,突地觉得,似是有什么东西便在这一转身间,消散了开去。
“冥儿,”青羽的背影修长挺立,似有什么已是不可撼动,“你究竟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碌碌无为的无用之人’?”
青冥抿了抿唇,却是没有开口。
青羽便也未再说话。
二人便在这苍茫高原上站了一夜。
然后,青羽走了。
-何处是前期-
青羽走了,就在地平线上的第一缕晨光划破天际,就在青冥面前。
青羽走了,他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走去,暖色的晨光将他不可撼动的影子拉的修长,青冥看着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的暗色剪影,以及那个离自己愈发原去的红色身影。
就像是沉沙谷中初遇的青衫少年,抱着木剑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灿烂的笑容在泉水的倒影中很是晃眼。
就像是那血色无边的高原上的自己,背着那个青衫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两天两夜,轻若梦呓的低语如今想来却已是恍然如梦。
那个说着“是舒家妹妹么?”的青衫少年,那个说着“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碌碌无为之人?”的青衫少年。
那个说着“什么样的人才是碌碌无为的无用之人”的青羽,那个说着“我会护着你”的……青羽。
她在平原上坐了下来。
青羽,是啊,那个说着“我会护着你”的人,是青羽。
那那个说着“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碌碌无为之人?”的人,又是谁呢?
-狭性生疏-
自那以后青羽便再也没有见过青冥。
而高梦非见到舒靖容时,已是五年以后的事情。
那时听雪楼二楼主高梦非手执酒盏轻呷,已近是开宴时分,却见萧楼主依旧老神在在地侧于上座,丝毫没有宣布开宴的意思。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在堂中响起,那个绯衣女子面带红纱,腰佩血薇,走了进来。
“阿靖,坐这里。”萧楼主放下手中的酒盏,拍了拍塌侧的空位,轻笑道。
那绯衣女子便走过去坐下,以那种极其熟稔的姿态。
宴席初始,丝竹声起。
分明是轻扬欢快的音调,却又是隐着丝丝竹笛的清幽。
台上的伶人婉转启声:“长安古道马迟迟……”
杯中涟漪轻起,高梦非在下座端起酒杯,站起身:“原来这便是听雪楼新的女领主,血魔之女舒靖容,久仰久仰。”
——高柳乱蝉嘶。
上座的绯衣女子侧头,看着他的眼神静如止水,端起案上的酒杯,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清冷的嗓调,道:“高二楼主,幸会。”
——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台上正唱道“归去一云无踪迹”,二人虚空中遥遥举杯,分明并非太远的相隔,却又是丝毫无法相碰。
——何处是前期?
高梦非看着舒靖容轻挑面纱,抬头饮酒,面纱之下一掠而过的是熟悉却已陌生的面容,轻笑,仰头饮尽杯中烈酒,婉转的曲调间入耳的却是“狎兴生疏”。
-酒徒萧索-
一切已成定局之后,南楚曾问过萧忆情一个问题:“为何高梦非与舒靖容二人能名震江湖,而青羽和青冥结伴江湖数载却未曾能扬其名?”
萧忆情轻轻拂袖中夕影,道:“谁说他们是一个人了。”
就如青羽可以在连年血战中同青冥相伴数载,而高梦非却只是对着听雪楼女领主血魔之女扬杯敬酒。
就如青冥可以背着青羽在高原之上行走两天两夜,而舒靖容却亦只是举杯回敬听雪楼二楼主高梦非。
就如青羽可以对着青冥说“我会护着你”,而高梦非却只是手起笔落,“如遇反抗杀无赦”七字殷红如血。
就如青冥可以对着青羽说“你快些醒来”,而舒靖容却在接到“二楼主联合池姑娘起兵谋反”的密信后策马三日赶回洛阳。
萧忆情轻笑,声音低沉,悲喜莫名。
青冥可以是青羽的青冥,青岚的青冥,沉沙谷的青冥。
而舒靖容,却是听雪楼的舒靖容,只是萧忆情一人的舒靖容。
-不似少年时-
大计终定之时已是来年的三月初七,那日竟是下起了大雪。
似是接连一个冬天都未曾落下的雪花全是积到了今日,天还未亮,空中便已飘满纷纷扰扰的白雪。
那一晚高梦非未睡,于窗边凭立整晚。
那一晚舒靖容亦未睡,三日疾驰连夜策马赶回洛阳。
天边尚未破晓,地上是一夜之间依稀积起的雪块,楼中隐隐已有刀剑铮鸣之声,高梦非却依旧未动。
远阳初晓,高梦非扬手,绚烂的烟花霎时炸开在听雪楼上空,至此,叛乱全面爆发。
正午时分的雪花飘得飞扬,高梦非看着纷扬的白雪肆虐着院中草木,屋檐之下的护花铃被暴雪吹得叮当作响,墙角那蔟自种下起便未曾开过的蔷薇已是摇摇欲坠,他轻笑,拿起手边的词曲簿。
傍晚已近,整座院落已满是纷飞的积雪,护花铃的声响早已被漫天大雪冰冻,院中的草木早已被积雪覆盖,墙角却是隐约有了不甚清晰的红色。高梦非走至案前,铺开纸张,抬手磨墨。
依旧是那曲《少年游》,却早已不是当初一笔一划生疏晦涩的青衫少年。
红衣男子笔走游龙,起承转合间锋勾锐利,苍劲之间似是要磨破纸背,鲜明的字迹却是跃然纸上。
当天边终于渐渐暗下之时,院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高梦非看了看写到“酒徒萧索”的词曲,搁下了笔,站起身,推开门。
那个绯色的身影正沿着院中小径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苍白的雪色更映得绯色如血。
高梦非突然轻笑。
已不必言明。
正如他从来未说那日青羽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稳重缓慢的步伐走了两天两夜,并非迅疾不可追的速度,却从未听到身后有再次响起的脚步声。
那时他想,若是她能追上来,他这一生已非碌碌无为。
正如她也从来未说那日青冥在苍茫的高原之上原地坐了两天两夜,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却也从未见那红色的身影再次出现。
那时她也想,若是他能回头,倾她一生定不会让他成为碌碌无为之人。
而现在,高梦非终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而舒靖容也终是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拔剑的那一刻,檐下的护花铃似是在寒冰之中轻响几声,却终是被金玉交击之声吞没而去。
于是那篇高梦非临摹的《少年游》,也终是没有写完。
-终-
夜空中似是有清风拂过,桌上泛黄的纸张随风轻轻抖动几下,“索”字勾画随着纸张折起又落下,却是依旧清晰明朗。
舒靖容走到案边,搁下佩剑,磨墨,提笔。
不。
——原来这便是听雪楼新的女领主,血魔之女舒靖容,久仰久仰。
似。
——高二楼主,幸会。
少。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年。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时。
——冥儿,好剑法。
勾画停笔,舒靖容未曾将笔毫之上墨汁洗去,只径自将宣笔搁回原处,将镇纸再度压上纸张。
起身,舒靖容推开门走了出去,檐下积满尘土的护花铃似是随风轻响,她却再未回头。
舒靖容可以为高梦非的《少年游》续写完整,而就如墙角不会再开花的蔷薇花丛一般,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青羽的《少年游》,青冥却再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