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31、香火

　　黄子芩起来的时候，卓灵还没醒，发丝散落着缠绕在她指间，胡乱地枕着。
　　她借着蒙蒙亮的晨光低眉打量着，手指轻抚过有些细纹的眼尾，女人微微一皱眉头，就睁开眼，攥着她的手指，又闭上眼。

　　她另一只手去捋了捋卓灵乱乱的发丝，卓灵咕哝：“别走。”
　　黄子芩：“我平白无故地从丞相府坐在这里了。”
　　卓灵：“那你赶回去，众人大惊失色，你何时出去的，大清早地回来，不是更有鬼。”
　　黄子芩用被子捂住她：“本就有鬼。”

　　人也捂不住了，胡乱地发脾气似的一甩胳膊坐起来，又抓抓发梢，黄子芩不再搭理她，对镜梳头，微眯着眼，很小心地捏着，卓灵在她身后打着哈欠踢被子，还要说怪话：“你是怕头发掉了，还捏着兰花指，也是，人上了岁数，都爱掉头发。”
　　黄子芩不太搭理她，看着自己脸色有些白，眼下也印着两团黑，卓灵又在被子里蠕动了片刻，看见黄子芩还不理她，又道：“那你真是不走了，也是，我家多添双筷子的事情，你这是什么？赘婿进了我家的门……”

　　黄子芩回头横她一眼，她想起林泽闻也几乎是半个黄家的赘婿了，闭上嘴。
　　梳头这事费了好些时间，卓灵自己披头散发的倒也还好，她自己家里放浪形骸，黄子芩却还要得体。还好水香已经在外头，听见她们都起了，进来帮她把头发弄好。

　　人走进来，卓灵就蜷回去了，看见水香，心里大致明白了黄子芩是怎么变进自己屋的，把自己用被子裹紧，露出一双眼看水香，话音还是不好：“水香，这可不成体统，清早起来丞相要问呢：‘夫人呢，好你个水香，是怎么侍候夫人的，把人都丢了，啊，水香呢？’诶，清早起来，就是一群洒扫丫头也要问，水香姐姐呢，水香姐姐和夫人都不见了，吃晚饭的时候人还在……”

　　她拿腔拿调的，水香也权当没有听见，等给黄子芩梳好了头，对着镜子端详她的神情，略放下心来，才对卓灵道：“表小姐，我劝了小姐来，家里的事情，有我打理，只要老爷不问，我便都有法子。我把小姐从西门送进来，对人说是表小姐想见见小姐，这话，得您替我圆。”

　　卓灵翻了个身道：“我要起了。”
　　水香没说别的。

　　在丞相府里，说是夫人回娘家去了，半道上遇见了许夫人，把人半道上截走，接去自己家去了，天也晚了，索性就留宿一晚。在许则之这里，即便二人冷战多时，至今都未和好，卓灵自己心虚思虑很久……她也还是任性的样子，对人说：“我想我阿姊了，就叫人无论如何都请来给我作伴，他知道了就好，又不用他给我批条子印戳子的。”

　　小妾也来拜见了黄子芩，这是她头一次见这姑娘。
　　怯怯地站在一边侍候着，又插不上水香行云流水的动作，也不知道说什么，卓灵看见她，就有些不安，紧攥着手帕，不一会儿就叫她回去了，只剩自己人的时候才说：“我心里有愧。”

　　黄子芩也没有多问，只说：“到底是男人好，就是再低微的出身，肯卖力气，也能找份糊口的事做。不像我们，出身贵的，就卖给富贵人家，出身贱的，就想尽了办法把自己卖得贵些。”
　　卓灵望着她，明白先前黄子芩说的那些妇道人家的话都不是出自本意，可这些话说多了也没意思，不过自艾自怜罢了，也不再多想。

　　她明白黄子芩，黄子芩从来都是往最不好的事上想，给她挑的是好人，现在看许则之也是好的，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渊，只要肯屈就，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心里刚想着许则之，他就破天荒地来了。

　　还穿着官服，鞋靴都泥污一团，脱了鞋在门口，换上便鞋进来，看见黄子芩在这里，顿觉诧异，行礼说阿姊来了，黄子芩起身还礼，卓灵把腿一收。

　　自上次卓灵下了药把小妾送上床欺哄了他之后，他们夫妻两个就很少说话。
　　许则之也看见了，倒也不怕黄子芩在眼前，轻声说：“我今天在城外，遇见个快饿死的孩子，父母亲人都死了，就带了回来。是个男孩，也不过四五岁，我叫人带着先去吃饭洗澡了，过会儿来见你。”

　　卓灵抬了抬眼，平淡道：“好。”
　　“往后，他便是你我的儿子了，从前的事便揭过去了。香火，后嗣的事，就不提了。”
　　许则之这是收养了个孩子，顺势来和她和好的。

　　这话没避开黄子芩说，黄子芩大约也懂许则之的意思。
　　三十多岁的成熟男子，在今上面前备受荣宠，身上还带着泥点子就匆匆地跑回来，急急忙忙地向那娇蛮无理的发妻求和。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静静地拢着手帕，没接住许则之第一次的求助。
　　卓灵道：“随你。”还是硬邦邦的语气，却也瞥了过来，要看她反应。

　　她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办了件极糟极糟的事，她在那一片泥淖中过着，死不足惜，何必来把这光明磊落的人们拉下泥潭呢？她是在黑夜里抓着一根稻草，想着死的事，然而，卓灵还过得好好的。

　　许则之又道：“那孩子很是乖巧，生得也很俊俏，你若想要个女孩，我也——”
　　“自己生的也不一定就俊俏，无论美丑，来了家里，就是一场缘分，和自己生的也是一个道理。”
　　是黄子芩说的，许则之道：“是了，我也不是以外貌评断孩子的，只是……”
　　黄子芩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责备你。孩子既然来了，就该好好对待，即便不喜欢，也没有再扔出去的道理，更不能苛待。”

　　卓灵则是微皱眉头，才要说话，黄子芩又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妨碍你们说话了，这就回去了。”
　　她一站起来，卓灵道：“这么早就走，饭也还没吃——许则之，你来得这么早，是赶我的客人么？”

　　她说得无理，连名带姓地喊许则之，黄子芩立即道：“好了，我改日再来看你，这些小性子，除了兼明，倒也没有别人能惯着你这些。”

　　她起来，走到卓灵身侧，背对许则之，摸摸卓灵疑惑与微怒的脸，垂眸看着，露出个笑，像是在叫她放心似的。
　　许则之则没敢说话，黄子芩要抽手离开，卓灵仍然死死拽着，皱起眉眯起眼道：“你倒像是很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似的。一个孩子的事，倒是你替我主张起来了，我也不是某些妇人，没有孩子就疯疯癫癫不像样子，我——”

　　“灵妹——不要这样。”许则之震声提醒，卓灵却是故意的，要骂黄子芩，她感觉不太对，便用最扎心的孩子来刺激她，黄子芩还是奋力挣脱了卓灵的手，只仓皇逃窜似的匆匆道：“你们的家事，我可不能再听了，这就走了，改日再来。”

　　卓灵道：“这时候你又和我们生分了？”
　　黄子芩不敢回头，三步并做两步，礼仪也没顾，慌乱地捉住水香，便逃回丞相府。

　　昨夜的事情，倒是没人追究主母去了哪里，林泽闻也不知道这事。后来有个小厮说起来夫人天晚了还套车出去的事，旁人就用水香那番说辞。
　　林泽闻也问起来：“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到要回娘家去？”
　　“好端端的？”黄子芩问他。

　　千言万语滚在喉头，黄子芩笑着，眼神冷冰冰的，一如往常，甚至更锋利些，像刀子剜过来，到底林泽闻也没说别的，只说：“你也该知会我一声才是。”
　　“那我也跪在外头，抽上鞭子，等到半夜你发善心来给我收尸？”黄子芩问道，倒也不见怨怼，只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又想生气，又有些不敢，还是理亏太多，嗫嚅半晌，只说：“新来的丫头，我就不让她们来烦你了，你也多操心着些。”

　　“我操心这些，何曾亏负于你？要你三番四次地提醒，好像我是苛待了谁似的？你娶来的小妾，我捧在手上当宝贝，生下的小姐也养在我膝头，你呢？你倒是把这一宅子人全都作践了个遍，见了是小姐，就急急忙忙地迎来新欢，在外头养得久了吧？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吧？我为你操心到这地步，你还要把我拴在裤腰带上有个风吹草动就来作践我？说是我管家，说我是主母，你何曾放过我半个时辰！”

　　成亲十多年，她从没这样高声地冲自己的丈夫说过这样的话，一向也是闷闷的，静静的，冷冷的，如今陡然成了座火山，劈头盖脸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冷冷地站着，不如林泽闻高，抬着头看，因用力而绷起的筋肉显出嶙峋的骨头架子，衣裳显得宽松，随着呼吸似乎还有风灌进来，她显得轻而脆。

　　林泽闻也恼道：“谁不准你回去了？你回去，你回，谁作践你，我倒是尊重你，你又什么时候尊重过你的夫君，我看你眼里不光没有夫字，也没有君字，冲我这般叫嚷着，哪里还有半点名门女子的气度？”

　　“名门女子，名门，什么是名门？黄家，还是你这人丁稀薄的林家？我真恨我嫁给你之前没吊死在我家，我还能死成个名门女子，到了你家我就是死也是野鬼一个！”

　　啪——
　　林泽闻回过神时，巴掌已经扇了下去，女人跌在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抬眼看他，竟发出一声尖利的笑。

　　“你终于脱下那张人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