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失忆症》冷若泉

4、第04章

　　第04章

　　◇

　　没系上安全带的蒋轩是被撞醒的。

　　他的脑袋先是撞上了车窗玻璃，力道很大。当蒋轩正迟疑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关上车窗时，他才发现整辆车腾空而起。紧接着，他的脑袋重重撞上车顶，膝盖也撞上硬物。

　　“泽之？”

　　歪扭着的蒋轩勉强看过去，冉泽之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头，随即又往后摔。蒋轩身不由己地几乎往后滑到后座，勉强抓住车门的扣环。他抬头望去，映着奇怪光线的湖水呈现诡异的紫蓝色泽。

　　近在眼前。

　　不到一秒钟，整辆车便投入了奇异的光影。

　　他们就快死成了？蒋轩模糊地想，不……泽之刚刚明明就说要回家。

　　蒋轩抽出自己的手机，刚刚服下的药物仍在他体内作用着。他无暇细想，用他抖个不停的手滑开荧幕，点开拨号介面，直接按了联络人里的第二个号码。

　　“蒋轩、蒋轩……”冉泽之惊恐地低呼，“都是水！”

　　对了……泽之不会游泳。蒋轩勉强抑制住心里的恐惧，“别怕，我们掉进湖里了。”车身突然往蒋轩的方向倾斜，他顺手揽住冉泽之，手上却没有力道。

　　“怎么办？”

　　车身不断往下沉。

　　“我带你游上去，别怕。”

　　“可是我……让你吃了药，”冉泽之多半也察觉到蒋轩手臂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喃喃地低声责怪自己，“我要把你害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蒋轩？’

　　“浩文？快报警。”

　　车身莫名其妙打起了转。湖里极为黑暗，但蒋轩仍看见一堆莫可名状的东西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顺着水流漂过去……有暗流，或是漩涡。

　　蒋轩勉强保持冷静，“我跟泽之在滨湖快速道路失事，车子掉进湖里了……”

　　车往下沉，不知道沉了多深。

　　“在靠近……喂？浩文？”

　　讯号断了。

　　刚刚那句最重要的话，席浩文到底听见了没有？蒋轩手一颤，手机从他左耳旁往后滑了出去。他没去拾，按着车窗玻璃，指尖却没有感觉。

　　冉泽之伸手抹去脸上的血，低声说，“好冷。”

　　窗外的水压或许很大。蒋轩的知觉出了问题，没发现水已经渗进来了。

　　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蒋轩恍惚地问，“疼吗？”

　　“不疼。”冉泽之简短地回答，“蒋轩，你恨我吗？”

　　“你知道，我一直最喜欢你。”

　　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火了。冉泽之沉默地试了试，把锁死的中控锁强制打开。

　　他笑了笑，“蒋轩，说你爱我。”

　　蒋轩望着他，想挺起身子，却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要求他，“我要一个吻。”

　　冉泽之俯身吻他，蒋轩恍惚尝到什么味道，好像是血腥味。

　　“我爱你，冉泽之。”

　　“等了两年，你终于说了这句话……蒋轩，我觉得我什么够了。”

　　冉泽之扳开车门，伸长他的腿死命地出力，“我不要让你死在这里！”他努力要将车门抵开，但湖里的水压是那么强，冉泽之裹在蓝色牛仔裤里的两条腿看起来那么无力。

　　“泽之……”

　　蒋轩瞥见冉泽之鼻子里滴出了几点鲜血，全滴在他的白衬衫上。湖水灌进来的前一秒钟，他听见冉泽之的声音这么说。

　　“蒋轩，你记得，我爱你。”

　　◇

　　寒冷的湖水没能把蒋轩陷入迷幻作用的身体弄醒。

　　蒋轩模模糊糊地看见冉泽之拼了命地抓着他的手臂，将全身乏力的他拖出车外，同时不停地眨着眼睛，试图在阴暗的湖水里把眼睛睁开。

　　泽之这怕水的孩子……

　　蒋轩的知觉失常，没办法感受到水流，但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被一股巨力拉扯着。冉泽之一直在他身边，有时推他、有时拉他，有时则是跟他一起身不由己地在水里转来转去，总之始终抱着他麻痹的右臂不放。

　　在强烈的水流里，浮力没有作用，蒋轩连哪边是上面都不知道，他只能放松身体，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冉泽之抱紧他的手臂，尽量不挣扎。湖底并不是美丽的礁石，近乎全黑的视线里，他仍勉强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湖里奇异地‘抖’着。水流将他们两人兜了个圈子，又抛开来。

　　如果蒋轩还有一丝力气，他愿意不顾一切地抱紧冉泽之，抱住他的身子跟他一起沉浮。可是他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

　　湖水冰凉刺骨，他麻痹的右臂感觉到冉泽之放开了手。

　　蒋轩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后漂，冉泽之却放开了他的手臂，努力伸手把他往上推去。他浸在湖水里的那张脸跟往日一样那么好看，一直让蒋轩深深着迷。那张脸非常平静，没有痛苦的表情，但他知道冉泽之一定在哭泣。

　　那无声的眼泪流在湖里。

　　冉泽之比他小六岁，情绪起伏大、表情生动，老是跟他吵架……他总是那么幼稚、不懂事，天天被他责怪，却仍执拗地深爱着他……

　　就是这个顽固的冉泽之、无法往上浮的冉泽之，拼命地伸出了两手按住蒋轩的胸口，要把蒋轩的身子努力往上推。

　　水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缠住了泽之？

　　当初不该这样待他……蒋轩模模糊糊地想。冉泽之再幼稚有什么关系？他年纪本来就不大，上的也不是什么好学校，身边更不会有什么良师益友帮助他……何况他遭遇至今仍无法忘怀的惨事，始终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是破鞋……

　　害怕没有钱，就想着干脆拿别人的隐私去勒索人。那是因为大人曾用肮脏的手段夺走了他的童贞跟他的希望，让他目睹了强者夺取、压榨没有能力的弱者是多么轻易的事，相当于教导他泯灭良心去强取豪夺……害怕被抛弃，就想着干脆寻死。那是因为冉泽之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逃离那种当破鞋的生活，若不是蒋轩用钱介入，冉泽之现在还被禁锢在每天晚上都被最讨厌的人压在身下、麻木挣扎的日子里。他从来就没有能力拯救他自己，所以他才决定在他还没有堕落回地狱之前抢先自杀。

　　蒋轩突然对冉泽之的脆弱与愚蠢产生了一种深切的理解。

　　冉泽之还在推他，现在那两只手推在蒋轩的腿上，努力想把他整个人往湖面推出去。蒋轩被水流冲激得转了半个圈，俯首望去，冉泽之仍痴痴地望着他。

　　他们被分开了。

　　蒋轩仿佛整个人被泡在冉泽之的眼泪里，被他的悲伤所吞没而灭顶。

　　他确实很不懂事，但那不是他的错。以前的事情……要是自己能早一点跟他谈一谈就好了。蒋轩会好好照顾他、会陪他一起面对从前的不幸、会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幼年那些事都不是他的错、会教导他伤害别人得不到幸福、会竭尽全力让他感觉到安全与富足、会挪出时间陪伴在他身边，让他体会到活下来的价值……

　　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蒋轩尽了全力睁大眼睛，贪恋地望着冉泽之那张悲伤的脸，看着那张脸越来越模糊。蒋轩已经有很多年没哭过了，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浮在冉泽之的眼泪里哭了出来。

　　哭得那么绝望。

　　◇

　　蒋轩身不由己地被湖里强劲的水流从冉泽之的身边带走，心里太过焦急，呛了水。他咕嘟咕嘟地连吞了几口水，紧接着，胃里一阵紧缩，他抑制不住，就在湖水里呕吐了。

　　冉泽之在矿泉水里下的是带有肌肉松弛效果的制幻剂，他身上也就只剩一包，份量并不重，蒋轩先是喝了一肚子湖水，又将大量的湖水带着药物吐了出来，那种全身乏力的情况便减轻了不少。

　　但随之而来的是胸中透不过气的窒闷感。

　　蒋轩并没有立时让自己的身子往湖面浮上去，他强忍着一阵阵如闷雷的耳鸣，在强烈的晕眩之下努力往下潜，顺着水流的方向在湖里兜圈子。

　　冉泽之没有浮上来。

　　他心急如焚，一面希望冉泽之已经从他看不见的方向浮出水面，一面却害怕冉泽之仍被困在刚才两人分开的地方，不敢独自往湖面游去、不敢弃他于不顾。

　　泽之！泽之！泽之！

　　湖水很脏，随着蒋轩的知觉渐渐地恢复，他双眼的刺痛越加剧烈，几乎已完全睁不开来，就算能睁开，眼前一团团缺氧造成的黑影也让他看不见他最想看见的那个人。他想起一向怕水的冉泽之刚刚那样睁大双眼绝望地望着他，沉默地把自己往湖面推出去，那种心疼就凌驾在他的理智之上。

　　他撑不住了。

　　蒋轩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没有空气，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无法在水里撑过五分钟，何况是一夜未眠还服过药的自己？他胸口气闷得简直就要爆炸，眼睛也刺痛得无法睁开，在黝暗的湖水里，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但他仍执拗地不肯往湖面浮上去，盲目地在水中乱抓乱挥，仿佛困在湖里抓替身的水鬼……

　　直到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大块浅色的东西。

　　蒋轩的脑中映出了冉泽之身上那件染血的白衬衫。是他吗？蒋轩用尽全身上下每一丝力气朝那个方向奋力游过去，麻痹的肢体挥不动水流、也无法改变他的方向，但他执拗地朝那个浅色的东西拼命游过去。

　　在他麻痹的指尖终于碰到什么东西的同时，他狠狠地一把攫住，死命往自己的怀里抱紧。如果是冉泽之，他再也不会松手；如果不是，就让他溺死在这湖底陪伴他吧……

　　他才不要一个人单独获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