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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成元年 五月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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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元年五月初五
秀儿和山庄的其他丫环伙计们,早几日前就在为端午做准备。
这日清晨,刚为公子沏好茶,便看到秀儿和其他几个眼生的丫环们抱着大捆艾叶和几根长命缕走了过来。
“公子。”秀儿恭敬的请了个安,“打扰公子喝茶的雅兴了。不过今天端午,秀儿想在别院里布置布置。艾叶和长命缕早就准备好了……不知公子……”
公子放下举到嘴唇边的手,淡淡的应了声:“好啊,随你们喜欢吧。”
秀儿高兴的应了声“遵命”,随即兴冲冲的退出房间。走之前她明显的向我使了个眼色。
于是,当薛大夫扛着他的百宝箱再度光临时,我很自觉地退出房间,心领神会的去找秀儿了。
秀儿正在打扫杂物室。见我来了,她赶紧放下扫帚拉住我:“阿木姐姐,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是布置的事儿吗?”
“不是不是。”秀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是想请你帮忙包角黍啦。”
“包角黍?”我一惊。
没想到秀儿的反应比我更大:“怎么?你不会?”
“会倒是会……”
“那不就得了!”秀儿满意的拍了拍手,“其实啊……我悄悄告诉你啊。往年端午,圣主……就是当今圣上,都会驾临通文山庄与公子共享佳节。不过今年圣上肯定是来不了了。所以啊,我就打算小聚一下。”
“小聚一下?和公子吗?”
“是啊,就公子、薛大夫、你我、李伯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孙子。”秀儿掰着手指头算着人头,“公子本不喜热闹,但端午佳节难得一次嘛,偶尔聚会也能帮公子散散心;再说我们也都是公子最亲近的人了。”
看着秀儿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看不出,你对公子还蛮上心的。”
秀儿倒也很领情:“那是自然!自我八岁上山后就一直在公子身边,那时候公子刚及束发之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我和你说,公子以前性格开朗,爱交友爱说话,还喜欢……”
秀儿打开话匣子后的凶猛我是见识过的,于是我狠心的打断她的回忆:“行了行了,你告诉我具体要怎么做吧!”
“哦……哦!”显然秀儿还沉浸在十五六年前的回忆中,她花了好一会儿来回神。“我知道姐姐空闲时间只有这两个时辰,所以要求不多。卅个!只要卅个角黍就足够!李伯他们还会备上一些小吃佳肴……嗯?去哪儿包角黍?你就去平日取糕点的膳房好了,那是公子的专用膳房,材料绝对齐全……何时何地用膳?酉时三刻,南边竹亭见……什么?你不知道竹亭在哪儿?出别院门往李伯茅屋那个方向有条岔路,沿着岔路走……公子也要一起来啊……”
在与秀儿一问多答中,我总算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随后我逃似的赶紧出门离开这个小话唠,任凭她一手重新撑着扫帚一手还挥舞着继续向我喊话。
我在膳房东逛逛西瞧瞧,最终找到了想要的食料。取出上好猪后腿,洗净切成一寸长粗条,用上好的酱油、料酒、葱姜腌上,再撒入香菇末备用;糯米淘干洗净后,滤干水分,拌上酱油,充分搅拌;将秀儿早就备好的竹叶裁剪好,再折成漏斗形。
之后的进展,一切顺利。到底是从小就接触柴米油盐,虽说我的手艺比不上名楼大厨,也只能拿得出一些家常菜,但即使是粗茶淡饭,依然也能美味可口——兄长和嫂嫂就一直夸奖我的厨艺——这方面,我也很有信心。
我将包好的角黍分两批小心的放在蒸锅内,盛上水漫过角黍顶,随后开旺火将水滚开。因为时间有限,我只得交待膳房的师傅们,时刻保持水位高于角黍,并小心掌控蒸锅火候,保证锅内的水一直处于八成开。只有这样,待三个时辰后角黍出锅时,才能又香又软又爽口耐嚼,内外熟个通透。
酉时三刻,公子在我的搀扶下准时出现在南苑竹亭。秀儿和其他人显然已等候多时。朴素的竹屋上,早已挂上了五彩的长命缕,红黄南白黑交织着缠绕一起,被秀儿她们的巧手编成了伶俐的模样;艾叶也早已爬上了亭檐柱角,它沁人的淡香倒盖过了竹子的味道。
虽然公子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但旁人激动的话语和兴奋的语气多少也让他猜到了一些。他笑着坐了下来,看得出,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待公子坐定后,李伯和秀儿他们便端着菜肴上桌了。五荤五素,素白的菜盘盛着鲜艳的菜肴,被摆成内外两圈的样子;每人身前都有大小两碗,一口精致小酒杯,一副汉白玉箸;我的杰作角黍倒是不见踪影。
等所有人都坐下后,公子举杯朗声道:“端午临中夏,时清人复长。欢聚一堂,把酒言欢!”说罢,公子准备仰头先干为敬,可他左侧的薛大夫却眼疾手快将酒杯夺了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老大夫急得直摇头跺脚,“公子即是老夫的病患,老夫自是不许公子抱恙饮酒。”
也不恼怒,公子爽快的将杯中酒倒得一干二净。我赶紧用备茶将公子酒杯斟满。
“好!那我就以茶代酒!”
待公子喝尽杯中茶时,薛大夫这才捋着长须得意的笑了。
酒过初巡,竹亭的气氛开始轻松起来。秀儿又和薛大夫扛上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女子养身之道,一辩一驳好不激烈;李伯和李妈则用明显的诱骗口吻哄两个小外孙背诵大家名诗;而两个尚梳着垂髫的男孩儿,竟一人一句的是太白子美先生的名句;公子则摇着扇子,侧耳倾听,面带微笑。
“好了!接下来主食要出场了!”不知什么时候,秀儿结束了与薛大夫的争辩,只见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再看看薛大夫,却灰头鼠面,神情淡然的独自饮酒——这场争辩的胜负,倒真是一眼便明。
秀儿令下人端上来两盘角黍——这正是我精心烹饪的佳肴。角黍尚在十尺外的漆盘中,其散发的肉香米香,早就让在座的各位停下手头活,翘首以盼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众人对角黍赞不绝口。
“祖母祖母,这角黍是咸的?”“真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角黍!”两个孩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露出满意的表情;薛大夫在尝了一口后,便盯着箸上的半截鲜肉角黍,久久凝视,露出一脸幸福的样子;秀儿则三下两下就解决了四个角黍,她一点都不顾淑女形象的边吃边评论:“阿木姐姐,真有一套啊!自从我上了这通文山庄,就再也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咸角黍了!”
公子在细细品尝完角黍后,才转向我这边,问:“你是川蜀人士?”
“回公子,奴婢来自渝州。”我如实回答,接着补充道,“秀儿姑娘知道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秀儿从角黍中抬起来了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阿木和我说过……咦?你有说过吗……”最后一句倒像是秀儿的自由自语,随后她又开始埋头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众人均已吃饱喝足。一孩童心满意足的用手背抹着嘴角,双眼却充满期待:“祖父,我们吃好了,现在能去玩儿爆仗吗?”
“行,去吧。”李伯慈爱抚摸着孙儿的头,后者在得到许可后,手舞足蹈的牵着身边的兄弟,捧着一大堆爆仗高高兴兴的拐到竹亭西面的廊墙后了。
大人们则继续在竹亭中饮酒作乐。
不知过了多久,孩童们嬉闹的声音早已听不见,空气中飘来一股难以察觉的烟香。我环顾四周,竹亭气氛一如之前,似乎谁也没闻到。
“什么气味?”刚准备询问,公子却先开口了。他锁紧眉头,用扇子捂住了口鼻。
“气味?”秀儿已然微醺,她抬起头,使劲的朝四周嗅了嗅,“没有啊。”
“哎呀,冒烟了冒烟了!”率先指着廊墙,李妈站起身来大声叫嚷。
“火!着火了!”顺着李妈指的方向,薛医师立马站了起来。他因醉酒而通红的脸,转瞬间变得苍白。
此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在十丈外的廊墙后,橘色的光点亮了夜的漆黑。从墙后伸出的树木枝干上,慢慢爬满了红色的火舌。树枝的影子正欢乐的跳动着。
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上升。
望着那处显而易见的明火,李伯喃喃道:“那里……堆着上年晒好的茅草……”
“大宝!小宝!”李妈一声悲号,便冲出竹亭往火光的方向奔去。
“夫人!”
“先别管她!”反应过来的秀儿大喝斥责,“快!快护公子离开!”
众人七手八脚的赶到公子身边,慌乱得近乎野蛮的将公子架起。
“别走那边!那条路已经不能走了!”
“往后走!我们穿过竹林,夏天的竹林不易着火……”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火光已经蔓延到竹亭。火舌妖冶的跳动着,张牙舞爪的攀着旁边任何未燃的物体,充满诱惑的缠绕着它们,死死抱住。竹亭前一整排树木被逐一点燃,像一排凭空而降的火墙。
顺着向上伸展的树枝,火舌已经盘上了竹亭亭顶。我当然知道,干燥已死的竹子的火,是多么迅猛,多么致命。
可我却只能坐着,无法逃命。
热浪灼烧着皮肤。浓烟锁住了咽喉。双眼被熏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在十四年后的今天,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绝望。
我再也听不到秀儿他们的高声呼救,耳朵里轰鸣着听到的,却是叫喊砍杀的嘶吼。精致的小竹亭已经不见踪影。我不是坐在圆凳上,而是趴在竹制栈桥上,身后是披着火衣的庞大竹庐。四处散布着白色的、黑色的尸体。栈桥下的水面被血浸透,即使在夜晚,依然能看到它艳丽的红。
叫喊声和火光一样直怂冲天。我无力的趴着,不可置信却又带着期许的抬头看着眼前身影……
“阿木!阿木!快逃啊!……”耳边清脆的女声让我暂时找回了心神。火已经烧光了亭尖,带着火点的黑色碎片正一块一块落在我身边。
我回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秀儿他们已经搀扶着公子退到了竹亭东北的出口,公子站在他们中间茫然又焦急的问:“什么?她还在里面吗……”
火光让我的视线变得扭曲,我又开始看得不真切起来。公子和秀儿他们矗立在火光前的剪影,又和久远的记忆重叠了。
……喊杀声终是慢慢平静。
在幸存的白衣人的簇拥下,一袭白衫,一柄巨剑,一个人。
他侧身低头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持剑离开。
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